《风华响》劣盗朝懿

4、诸国大会（三）

　　回天台。
　　这是前朝末帝嬴泱耗时十七年修建的，堪称大嬴王朝最恢弘的建筑，没有之一。
　　其奢侈的程度，从整片地基开始，到整个台座，到参天的梵立柱，到一层层的座椅，都是由最好的雨山山岩制成，洁白如雪，坚硬如铁，仿若在人间这红尘的土地上布了一片云。台座高十九尺，十七根梵立柱就是立在台座上的，高近九十尺，围住回天台。回天台只有一处出口，一层层台阶直挺而下，唤名“云梯”。曾被昕华帝戏称为“神的囚笼”。
　　十七根梵立柱中，有十六根上运用浮雕和沉雕雕刻荒云大陆十六章纹，而第十七根，正对着台座唯一出口的一根，则是一根通体毫无雕饰，光洁平滑的山岩石柱，有人说它没有意义，是为了凑数，使得每根柱子之间的距离相等，回天台看起来更美观；又有人说它是为了祭神，却无人能刻划出神的模样；还有人说，这根柱子是为了祭奉嬴泱自己，但嬴泱再横，也不敢真的与荒云十六章纹比拟，那是亘古传下的神圣的象征……于是第十七根梵立柱没有痕迹。
　　嬴泱自诩为神，他九岁登基，十二岁开始建造回天台索义“回天”，他自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佞臣从小给他灌输的虚无缥缈的“天宫”，但到了十七年后回天台真正建好，嬴泱也未曾踏上回天台一步。那天申时大功告成，酉时尧韶刲神骑踏入宫门，戌时末亥时初，嬴泱死于尧韶王风销愁刃下，时年未满三十岁。他自封“神帝”，可在他死后再也没有人称他为“神帝”，所有人都叫他“亡国君”，“暴君”，“嬴末帝”。

　　南蕖老老实实待在座位上，听明蔺讲回天台的故事。夏日的艳阳照在她身上，照出女孩脸上细细的绒毛，像是一小尊漂亮的镶金的小瓷像。各国有不少年轻的王公贵族不住地往她这里瞟，她低着小脑袋，眼神都不知道该放哪。

　　后来天下初定，定下了十六年一届的百国大会，夔夙的昕华帝主持改修回天台，将位于中央突出的祭台削掉，一层一层砌台阶，将十七根梵立柱围起来，将回天台围起来，像是凹谷。座位分为三块区域，一层是最高的主位，坐百国国君；第二块区域安顿各国随行的王公贵族与大臣；第三块区域在最基层，安顿大会中要进行阅兵仪式的军队。
　　各国几乎都已就位，等了十六年，大会将要开始。
　　南蕖问：“明蔺，为什么尧韶它们三国的国君都不在？”
　　回天台已是人声鼎沸，而正对出口的第十七根梵立柱下，三国最重要的国君龙位，仍然空空如也。连尧韶刲神骑的位置，都是空白一片。
　　“公主殿下，你能不能不要老问我一些我不能回答的问题？”明蔺笑，“可能是摆架子吧，毕竟是新天新地的开辟者，总是要尊贵些。”
　　“凭什么，我们疆明不见得比它们弱呀！”
　　明蔺莞尔。
　　这时，如同平地惊雷，波涛暗涌，回天台云梯边上迎接尊客的太监拉长了嗓子叫唤一声，仿佛是鼓起的坏掉的风箱一般的声音，直直地穿透了每个人心里：“阕兴太子殿下到——”
　　所有人都是一惊，偌大一个回天台，一时之间再无声音，不管是军队，权贵还是帝王，目光都聚集在那唯一的出口处，似乎来的即是神明。
　　风拂过他白冰似的衣袍，繁华的金纹扬起滚烫的云波，闪耀出其中十二章纹。玉冠束发，玉是通体的晶莹，与墨色的发形成强烈的对比，仿如深沉夜幕中的白月光。那一道人影如此飘然，仿佛兮轻云之蔽月，飘飖兮流风之回雪，似梦似幻，已看不真切他的容颜。
　　那人似是一愣，好像是在不解现下安静的场面，然后又似乎是微微一笑，那飘若浮云的一抹痕迹，是白日天光照耀下的白昙，让人呆楞得不敢呼吸。
　　他轻张薄唇，双手在前，深鞠一礼，那一刻有人几乎不受控制地站起来，不敢受这天人之屈。
　　好像天河淌下，冲散天边的流云，他的声音清晰而又平静，气韵如洪，注了内力的话语在洁净如他宫殿的回天台上缓缓响起：“晚辈卿孟沉，在此见过各国陛下。”
　　阕兴，卿孟沉。
　　南蕖终于把魂牵了回来，她银灰色的眼眸像坠入石子的银河水。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倾城太子，阕兴倾城。

　　第一次见这般容色之人。这人还是少年之身。
　　是远山轻盈的雪色，是天边飘远的流云，是氤氲天光的白冰，是风华正盛的昙花，是神谕降世的仙人……芝兰玉树，当是生在最圣洁的雪原，所谓红尘烦恼通通沾染不得。
　　南蕖又发了呆，好一会，一只手终于忍不住，轻点了一下她的肩。
　　明蔺无奈，目光是不情不愿：“殿下，咱能把眼珠子从人家身上抠回来吗？”
　　纵使是想象过“阕兴倾城”，明蔺也不得不承认，卿孟沉当得“倾城”二字。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向往做父亲一样雄姿英发的大将军，纵横沙场，泰然自若，威风凛凛，运筹帷幄。他身世样貌都让人艳羡，也曾因一个男人被世人称作“倾城”而不耻，虽说是取了那人名字的同音，但明明是形容女子的词汇，如何能放在男子身上？他也曾认为卿孟沉该是像那尤璃小国的男子一样，长了一张比女人还漂亮的相貌，阴阳颠倒，体弱多病，只因着了身份尊贵，才被趋利赴势的人赞着。
　　今日一见，才知自己愚昧。不说那一气长宏的强劲内力，那人就像是从疆明最高冷的天山上走下来的，君子轻盈，飘然如画。他轻轻往那一立，夏日便悠然远去了，是雪山冰封的菏泽，是天水洗涤过的万里晴空。
　　原来不只是同音，原来真是倾城如他。
　　肩头被这么一点，南蕖委委屈屈望过来，像被欺负了似的。明蔺见她烟眸中只是惊艳欣赏，并无过多什么神色，也不似周围女眷要么连连吸气要么停止呼吸，心下淡淡欢喜。
　　他刚要再说什么，余光瞥见又一道青色人影，以诡美的步调“飘”上前来，一瞬之间已经“移”到阕兴太子身侧。
　　他瞳孔缩了缩，第一反应是看向疆明帝，疆明帝果然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那边，不光是他，在场所有功力稍强的人都把目光凝在那一处。
　　迎接的老太监和对了身份，再次拉开他那粗嘎沙哑的声音报道：“夔夙国相大人到——”
　　那人先是懒懒一笑，侧头对卿孟沉微微叹道：“卿兄，来得真早。”
　　卿孟沉顿了一下，也报之以微笑：“朝兄倒是悠闲自得，不知何时变成了夔夙国相？”
　　“嗯……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忘了。”那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想想，大概是，昨儿个晚上吧。”
　　“大概很多人都认为是夔夙新帝前来，这下子，朝兄占了夔夙的位子，那尧韶那位又是谁呢？”卿孟沉风度翩翩，似云华中诞出的玉郎。
　　那人又笑，笑中颇有责怪的味道：“今儿可没有什么'夔夙新帝'，卿兄这话让她听了，该不高兴了。”
　　两人眼波相撞，在空中交汇处无人可见的流光，然后同时一敛，若无其事的模样。
　　与此同时，回天台上却是炸开了。
　　“夔夙国相？这怎么可能！那位国相辅佐三代帝王，而今都算是第四代了，少说也有八九十了，怎得来的是个少年？”
　　“这夔夙新帝还没来，大会已经要开始了，还要因为她拖到什么时候？”
　　“新帝没盼来，盼了个少年国相过来，大会都快开始了，还有两位国君的位子空着呢，难不成女子为王真有这么娇贵？”
　　“不知这传闻中惊为天人的帝家母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
　　雪白台座上，连空气都是浮杂喧嚣。
　　那人忽然张开双臂。
　　衣袖不算宽大，夔夙的服饰在诸国中并不是最突出的，也不是最有特点的。若真要找出个特点来，那就是悠闲。夔夙昕华帝燕煜，是个妥妥的懒人，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一生中最勤快的事都是绕着尧韶圣凰帝转的。这样的人带出来的国风，说不喜张扬，其实是不屑张扬。服饰上更是轻松随意，衣服有长有短，有宽有窄，风格各异，想穿什么就是什么，夔夙人民完全按着性子来。
　　那少年张开双臂，袖边刚好与手腕平齐，阳光下游曳出纤细又蜿蜒的银纹。月青色的丝绸反着日华，顺着两臂向里看，直襟长袍，领口没有用现下各国流行的繁琐纹扣，单单一枚龙眼大的黑曜石，八棱磨面，熠熠生辉。
　　他的发墨如深渊，竟隐隐滑出幽紫的光泽。他扬脸那刻仿佛是潜伏已久的月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却逼得日月交替，太阳的光为他做了倒影。
　　他仰头望着天空，唇边一缕清远的弧度。同一时间，一阵怪风吹过回天台，所有的人，想要说话的，正在说话的，话音还没落的，全都像是寒夜提前来临，齐刷刷打了个冷颤。
　　不肖片刻，回天台又是寂静。诸国最浓缩了精华的人们，皆注视着那个仿佛正在拥抱虚无的人。
　　他满意，双臂一收，两手在身前相贴，深鞠一礼，慢悠悠启唇道：“晚辈朝以命，在此见过各国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