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药芹君子

1、第 1 章

　　其实我已经很饿了，但是我就是吃不下。

　　我在Market挑了一只上好的母鸡回去，然后搬了椅子坐在我的锅前面，静静地看着慢慢沸腾的汤水。鸡汤的香味慢慢地出来了，我很享受地吸了一口鼻子，这一刻我非常自信非常满足，并且觉得一个小时后自己一定可以大快朵颐。一个小时之后，我把鸡汤盛到汤碗里，再次闻到鸡汤的味道时，突然能够感受到这只母鸡生前的鲜活，临死时的血腥，甚至死后腐烂的气味。我冲到卫生间，开始干呕。对，我无法吐出一点点东西，因为我已经有三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很饿，所以我需要做一些能让自己饱起来的事情。当再也不能干呕，我就又回到了厨房，看见了那碗油光泛泛的鸡汤，又是一阵恶心，便抬手把它倒了。

　　好的，现在我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但是我依然饥肠辘辘。这种饥肠辘辘的饱腹感能维持一天。
　　又或者。我感到饥饿的时候，会到超市的面包区游荡。甜甜圈，姜饼人，糖霜手指，法棍，可颂，牛角包，松饼，蛋糕底。我闻到这些馥郁香气，就什么都不想吃了，也就再也感觉不到饥饿。又或者，我饿得发慌却又吃不下任何东西的时候，就会开始啃自己的手指甲，然后恍惚中就把十个手指头都啃出了血。

　　我身边的人不知道我这样，但我曾经跟陌生人谈过这件事，他说我这是Anorexia，是厌食症，还说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会导致暴食症的。

　　生活是不会好的。也许是贫穷让我学会了这种最快捷的果腹方式，也许我自己感觉已经饱了，但是我的身体还是会饥饿的，并不是我想不饿，身体就不需要那些食物了。这种饥饿的饱腹感在我目睹那场烧死我双亲的大火后就开始了。

　　我伯伯早年曾接受过我爸的帮助，所以他答应将我送出国念书，但也仅仅如此了。所以我需要每天在日料店打工来挣自己的生活费。我还记得自己背着书包跑去中国城一家一家问别人要不要小工：广东口音的老板娘说让我等一下，然后我就尴尬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等，她再也没有理睬过我；有男人轻蔑地对我说了一句“这个活是要学的”然后再也没有理过我；我知道自己是好看的，我把自己的照片发到Starnew上，希望有人来招我当模特，但没有人要我这个亚洲面孔。我跑遍了每一条街，费了多少口舌，受过多少冷眼，终于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找到了日料店的兼职。我每天都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去那个小小的日料店里打工，每天都要收拾到11点多。日日如此。
　　所以在第七个没有吃东西的夜晚，我终于晕倒在了没有人的大街上。身体软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很开心，我以为我再也不用醒过来了，再也不用饥饿地看着食物却又吃不下去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出现了一个亚裔男生的面孔。他问我：“Are you all right”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Sorry, but I’m juststarving.”
　　他听出我的口音，笑了，说：“现在这个点儿我怎么给你找饭吃，我家就在附近，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吧。”
　　我鬼使神差地就跟着进了他的家门。他倒了一杯白糖水给我，我抚摸着温热的玻璃杯，问他：“我晕了多久？”
　　他说：“大概几秒吧。”
　　他看看我的表情说：“你的表情有点很失望啊。”然后转身点开炉子煮东西。
　　我喝下了那杯微甜的温水，感觉身体有力气一点了。饥饿的时候，我会颤抖，现在我的身体已经不抖了。我居然喝下了这杯糖水，没有任何反胃的感觉。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有龙角骨，这说明他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鼻子高高的，嘴唇很薄，所以他会是个绝情的人吗。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说，你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我站起来凑近了他的脸说：“我近视眼看不清，我要好好看看你长什么样，防止你把我卖了，我好跟警察局形容你的长相。”
　　他笑了，转身帮我盛了一碗小米粥，放在桌上，说，你要是害怕，随时可以走，但是麻烦你在走之前把这碗粥喝了。
　　我说，那你自己先喝一口。
　　他拿了一只调羹，挑衅地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我。我接过碗，几口就把小米粥喝完了。他问我要不要再来一碗，我说好的。喝完第三碗后，我站起来羞涩地说我来洗碗吧。他说，你现在特别虚弱，别客气了，我自己来吧。

　　你知道吗？一个饥饿的人，想吃却吃不下，居然遇到了一个能让我吃下东西的人。我简直爱死了他。我说：“现在太晚了，我能住在你这里吗？就沙发就好。”
　　他摇摇头，说，对不起不行，就算你放心我，我也不能让你待在这儿。我送你去一个酒店吧。
　　我说，对不起，我没钱，我真的付不起住酒店的钱，求你了，你让我总不会让我睡在大马路上吧。
　　他看看我。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个医学生，待在实验室里很晚才回家，所以才能够捡到晕倒在街上的我。他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毯子，让我睡在沙发上。我简直爱死了这个男人了。我曾经无数次地自我剖析，想要明白为什么我会厌食，我也是想改变现状的。我曾经参加过自我救助小组，大家围成一个圈，听中间那个人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我的英语不过关，所以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喃喃自语，只能知道这是一个又一个的悲惨的故事。轮到我的时候，我看着那些跟我不同种族的人的陌生面孔，他们或期待或悲悯或猎奇地看着我，我张了张口，说：I……几乎每个人讲述之前都会有一段死一般的寂静，我也不能例外。我之前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讲过我的事情，我仿佛看见面前的大火又在熊熊燃烧，席卷的热浪翻起了额前的碎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用英文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但是我知道，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我依旧饥肠辘辘。我的一个同伴告诉我，我的根源是孤独。如果我治好了我的孤独，也许我的厌食症就不治而愈了。眼前这个男人，在路上捡到了我，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还给了我一杯温热的糖水，给我煮了一碗香甜的粥，更重要的是，这碗粥我喝下去了。我一定要再见到他，如果我不能再见到他，我一定会死的。我这样对我自己说。于是我把我的手机放在了沙发的夹层处。

　　可是我一如既往地饥饿，与饥饿作斗争。我每天都会煮一点东西，可能是小米粥，可能是用面粉凑合的面疙瘩汤，可能是简单的沙拉。我再也不做任何的肉汤了，我一闻到就想吐，可想而知我每天在日料店打工是多么地痛苦。有一次，我听见厨师用喷枪烤鹅肝，在喷枪喷出火的一瞬间 ，我感到了眩晕，浑身冒出了冷汗，同时我还微笑着对客人说Have a good day。沙拉我还是可以吃一点的，但是当我把mayonnaise挤在沙拉上后，闻到mayonnaise的味道，我猛地一抬手就将沙拉倒了。我不是不想吃，我很想吃，只是当饭菜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就吃不下，我就想呕吐。我看看镜子中面如菜色的自己，觉得面目可憎。饥饿让我颤抖，饥饿让我魂不守舍，饥饿让我羞耻不堪。
　　我又去找了那个医生。
　　我敲敲他的门。
　　他打开门发现是我，然后疑惑看着我，问：“是你啊，怎么了？”
　　我说：“对不起，我觉得我的手机丢在你家里了，我是想来之前给你打个电话，但是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他侧身让我进去。我走到沙发前，从夹缝中抽出自己的手机给他看。他点点头。
　　我看了一眼他的厨房，看来是正在准备煮东西。我说：“我又饿了。”
　　他说：“你别想再在我这儿蹭住蹭东西吃，我晚上要看书的。”
　　我说：“那我帮你煮吧。”说着我就点开了炉子。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在忙。当我把小菜也准备好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说：“你弄了很久，可是我很饿。”
　　我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厨子。”
　　他只说了一句：“饿你就吃吧。”
　　我拿起了勺子，舀了一下，在我准备喝面前这碗粥的一瞬间，我的所有感官功能都放大了，我能闻到那个小菜浓烈的味道，我觉得世界非常地安静，我听不见他舀粥的声音，但是我能听见街上汽车嘈杂声，楼下女人的说话声，自己的呼吸声，但这一切却又离我特别遥远，同时我又觉得这碗粥是这么地黏稠，我的手甚至都无法搅动这碗粥，我仿佛在搅动一碗水泥。我又吃不下了。
　　我放下了勺子。他抬起头来看我，说：“你为什么不喝。”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我可能不想喝了。”
　　他也放下了勺子，问：“Anorex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