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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民国的阿秋和子荫 ...

  •   No.1
      1951年。
      夏日下午,雨下的很大。陵园里只能听见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连看门的老头这几天都躲在家里不来上班,更别说扫墓人了。
      可他偏偏就是个例外。
      他跪在墓前,身上的深蓝马褂早已被雨水淋得透彻,半白的头发湿漉漉的贴着苍老的面颊,却挡不住瞳孔中悲凉的气息。
      “你赌对了。共产党,确实是中国最适合的领导者。”
      他喃喃,伸手抚着石碑上模糊的黑白照片。

      No.2
      他第一次见他,是在南街。
      他才十四岁,无亲无故,蹲在街边给人家抄书谋生。清秀的容颜,紧紧抿着唇,穿着破旧却干净的白布衫。尤其是那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简直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
      他不知不觉地盯着他看,看他一手漂亮的柳体,看他雕刻般的侧颜和柔软的黑发。
      直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给人家交了书,拿了钱。
      “你…也要抄书吗?”他问,手中却不着痕迹地攥紧了钱。
      这点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他失笑。
      “不。我想…请你看书。”
      他讶异地睁大眼睛,蝶翅般的睫毛扑凌扑凌地抖了抖,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只有一个字:
      “…好。”

      No.3
      昏黄的灯光下,小书铺显得那么安静。他的侧颜被夕阳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认真地翻阅着泛黄的纸页,时不时打开厚厚的词典,查阅资料。
      他如饥似渴地读书。他离了书就无法生存。
      “…对吧?”
      “啊?”他一脸茫然地抬头,显然沉浸在书中,根本就没听见他说话。
      他有点生气:“你给人家抄书,就是想趁机多看看书,对吧?”
      被人揭穿小小伎俩,他羞赧地偏过头,用书挡着脸,耳后染上淡淡粉色:“…是。“
      他愈发觉得有趣了,扒开他挡脸的书:“哎,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表情好像有一瞬间的支离破碎,立刻恢复淡然的样子:“在下不孝,姓氏实在有辱家门。”
      “欸?”他满脸失望。
      他看看他一脸郁闷,补了一句:“有缘自会相见。”

      No.4
      他们确实有缘,不过确认这点却花了他五年。
      他上完课,匆匆赶去吃饭。无意中一瞥,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布衫,颀长的身躯,柔软的黑发,雕刻般的侧颜。怀中还抱着本书。
      是他,一定是他。
      他想都没想地奔过去,但是中午下课学生非常多。等他好不容易扒开人群,来到他所在的位置时,他已不见踪影。
      他想大声唤他,话到口边,却不知他的姓名。
      他愣愣地站着花坛边,看着来来往往的长襟阔袖的青年。
      有魁梧高大的男子,婀娜多姿的女子,两鬓斑白的老先生,俏皮可爱的女生。
      唯独没有他。

      No.5
      他以为他就这么失去他了。
      所以当他一脸颓丧的伏在图书馆桌子上却看到坐在旁边的他时,惊地几乎要跳起来。
      “你…你…”
      他似乎也认出他了,笑眯眯道:“是你噢,好巧。我们果然有缘。”
      去你妈的缘!老子等了你五年!
      “…是哦。”他有许多话,之后你去哪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这些年你有没有挨欺负,现在依然在抄书吗…
      最后却只说了这两个字。
      “你现在…”
      “秋学长!主任找你!”有人朝图书馆内室喊了一声,他起身:“好的!我马上去!”他歉意地道:“实在抱歉,失陪了。”说罢匆匆离去。
      “秋…名字是秋吗……”他盯着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刮刮下巴。

      No.6
      “学长,下课了,一起去吃饭吧。”他笑眯眯地窜出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还有几个问题想顺便请教您。”
      阿秋欣然接受:“好啊。”
      食毕,他又粘着他问了一堆问题,才恋恋不舍地放他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学长,周末可以一起会晤吗?”
      “当然可以。”
      “太好了!学长再见!”他开心地挥手。
      “再见。对了,”阿秋又回头补充,“以后叫阿秋就可以了,什么学长学长的太生疏了。”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兴奋地整整一晚上没睡着。

      No.7
      “阿秋!这里这里!”他奋力隔着重重人群,挥手大喊。
      阿秋一脸无奈地挤过来:“来啦。瞧你今天穿的,真是。”
      他自恋地一撩头发:“是不是超帅?”
      “真是花里胡…”
      “小心!”
      阿秋一愣,被他扯到路边,险险避开横冲直撞的游行青年们。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中华!…”
      青年们慷概激昂地喊着口号,举着布巾作旗,数千人浩浩荡荡地游行着。他们的脸上,本应是朝气蓬勃的脸庞,却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悲愤。
      他们这一喊,有不少路人也加入了游行的队伍中。有商人,有工人,更多的是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青年学生。
      阿秋看得一愣一愣,他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阿秋的视线。
      “走吧,阿秋。”他提醒道。
      阿秋连忙跟上:“噢,好。”
      于路,两人都心事重重。

      No.8
      “阿秋,你还不睡吗?”他困得晕晕乎乎,趴在床上,撑着头。
      小屋里只有一盏小灯,拼尽全力发光也只能仅仅照亮书桌。昏黄的灯光下,阿秋头也不抬地在书上勾勾画画:“毕竟是你的屋子,我只是暂居一段。你先睡。”
      “唔…”他已经快睡着了,又坚持想要陪着阿秋:“阿…阿秋念一下唔…名字…我的名字…我就,不困啦…”
      阿秋哑然失笑,顿了一下,轻轻念道:“子荫。”
      “…”
      阿秋疑惑地靠近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这家伙…”阿秋失笑,轻轻为他盖好被子。
      无意中触到他的皮肤,阿秋顿了一下,凝视着他安恬睡颜。
      良久,阿秋轻声叹息:“子荫…”

      No.9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阿秋脱下外衣,裹好书,搂在怀里,冲了出去。
      忽然,雨似乎停了。阿秋抬头,意料之中看到为他撑伞子荫。
      “傻了吗你?雨下这么大,还脱衣服…书是你的命吗…生病了怎么办…”阿秋头一次见到生气又絮叨的子荫,毫不在乎地一笑:“不会不会,这才多大雨啊。”
      子荫磨牙。
      晚上时候阿秋果然发烧了,40度。子荫忙碌地给阿秋擦酒精,调药。
      阿秋一尝到药,立刻缩回被窝,哼哼唧唧地拒绝。
      子荫只好连哄带骗地诱着阿秋喝药,跟哄小孩似的。
      好不容易收拾了小孩,子荫松了口气,打算睡觉去。阿秋烧得晕晕乎乎,死皮赖脸地拽着子荫不让走。
      子荫叹气,只好躺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阿秋背脊,断断续续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
      一夜无梦。

      No.10
      “阿秋,阿秋!”他兴奋地跑过来。
      阿秋从书堆中抬起头,无奈地看着他:“子荫,怎么了?”
      “我…我在报上看到你的文章了!”他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比自己的文章刊登了还高兴:“写得真好!”
      他指着油墨印刷的竖繁体字,“你看,‘愿我中华复之安宁,黎庶和乐;召广大之有志青年,忠国抗寇……’这段,真让人…”他激动地红了眼框,无语论次。
      阿秋握住他的手,他紧紧地反手抓住阿秋。
      “子荫,我要走了……”
      阿秋有许多话要说,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他似乎也明白了阿秋要说什么,顿了顿,最终还是抬手抱住阿秋。
      “保重。”
      他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落泪。

      No.11
      “秋同志,部长有任务交代。”一名军士低声对阿秋说,眼神中有许些不忍。
      阿秋看他表情,当即笑道:“为了党嘛,应该的。”
      军士眼眶湿了。他最后只是转头道:“愿秋同志平安…好人有好报。”
      阿秋想起,去年秋天,他和子荫上山庙求签。
      漫山都是层层叠叠的金黄,胭红,还有黛绿。
      子荫到处捡好看的红叶,说是要以后做笺,给他写信。
      下山时候碰见一位算卦先生,下巴上一尺白须。
      算卦先生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说,秋公子第二年必有血光之灾。
      子荫还紧张地拉着算卦先生问,有没有办法避灾。
      阿秋笑了。
      他不信命。

      No.12
      2月,阿秋被国民党中央军逮捕。
      2月,共产党奸细阿秋被转交至福建国民党某师子荫部。

      No.13
      子荫之所以能年纪轻轻成为国民党干部,是有原因的。
      子荫的姓,是(民国四大家族)蒋宋孔陈中的一個。
      当然,子荫在宦场和战场的成就,是他自己的辛苦血汗。
      子荫只是想报国,他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的所作所为,他并不清楚。
      他以为,他们仅是为抗日而战斗。
      直到他收到接受转交的共产党奸细阿秋的消息,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No.14
      子荫烦躁地一下一下叩着桌子。
      叩到第六百三十六下的时候,副官匆匆进来,行了个军礼:
      “长官,俘虏还是什么都不说。
      子荫想了想,宣布了几条措施:
      另辟一间干净房间,供给纸张笔墨和现有的古书诗词文集,备书桌一张。
      按官长饭菜标准供膳,需烟酒时请示我后备。
      每天允许在院内散步,指定一名副官照料,不设武装看守。
      本部一律对阿秋尊称“先生”。
      禁止使用镣铐和刑罚。
      副官听话地去执行了。

      No.15
      初春的夜晚还残留着冬天的气息,连风都是温暖而微凉的。
      清冷月色下,一個矫健的黑影掠过。
      黑影顿了顿,轻轻闪进了一间房。
      阿秋无奈地笑:“知道是你。怎么才来,灯都熄了。”说着,在黑暗中拍拍身后人手臂。
      他不语,只是抱着阿秋,把头埋在阿秋脖颈里。
      阿秋好言好语哄着,他才闷闷地道,温热的气息洒在阿秋耳畔:“你…都不问我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你都不给我写信…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言语里满是委屈。
      阿秋叹气:“这不是见到了嘛。”心中却道,子荫什么时候这么粘人了。
      他含糊地唔了一声,忽然又清醒过来:“要不是我逮到你,你是不是不打算见我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阿秋无语,道:“就算我不想见你你要是想见我还能见不到我嘛所以不是我不想见你而是你不想见我嘛所以根本不是我不想见你明明是你不来找我。”
      他赞同地附和,又反应过来:“…你故意下套!”
      俩人吵吵闹闹大半夜。

      No.17
      子荫沉默地注视着阿秋的睡颜,舒展的眉头,小扇般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粉唇微张,一时鬼使神差,伸手刮了刮阿秋的小鼻子。
      好软…子荫忍不住想。阿秋迷迷糊糊地哼唧两声,翻身继续睡。
      “真是…”子荫失笑,却忽然又感到悲哀。
      如今国共态度不明朗,大大小小的军阀层出不穷,黎民百姓更是艰难,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这条路是正确的吗…子荫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黄埔军校出来的学生,自然不能丢黄埔的脸,要献身于中国。前途茫茫光明。
      阿秋,是怎么想的呢…子荫闭眼,慢慢回想。
      “共产党,是中国最适合的领导者。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阿秋当时斩钉截铁地说。
      子荫反驳:“可是欧美都是靠资产阶级发展的啊,只有苏联有发展社会主义的意图。他们的境况可很不如意。”
      阿秋皱眉,抿唇:“中国…不一样。”然后任子荫怎么问,阿秋就不开口了。
      那次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如今呢?…
      子荫叹气,死寂般沉默。
      天色泛起鱼肚白时,那个矫健的身影闪过几隔院落,悄无声息地回到司令部。
      在床上安睡的阿秋睫毛颤了颤。

      No.18
      “长官,秋先生还是不肯说…”副官欲言又止。
      子荫郁闷地来回踱步,一圈又一圈。
      这家伙…怎么从小就这么倔强呢?真是,和他的字一样倔…等等,字!
      子荫忽然停步,副官差点撞到他,惊讶地看子荫神经病样地一拍脑袋:“快,让所以能和秋先生接触的人,都努力同他交好,然后问他要题字和印章…哈,这样不就能循序渐进地探话了吗!”
      副官有些惊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官笑成这样。
      “好的,属下这就去办。”副官仓皇告退,生怕长官精神不稳定。
      …
      “长官,秋先生答应题字和印章,但是依然…不肯透露消息…“
      …
      “长官,秋先生依然不肯说…”
      …
      “长官…”副官已经习以为常了。

      No.19
      子荫很烦躁。
      不只因为阿秋守口如瓶,还因为他手中刚接到的来自南京的电报。
      “限时…共产党奸细俘虏…就地枪决。“
      军令如山。
      必须尽快…子荫闭眼,深呼吸,努力压下心头杂念。

      “阿秋。”和煦的春光下,英姿挺拔的戎装青年走来。
      阿秋一袭白衫,闲执棋子,露齿一笑。霎那间,流芳溢彩,恍若花开。
      “子荫。”他似乎料到早晚有这么一天。
      子荫一恍惚,很快又回神,笑道:“阿秋,你…”他笑得苦涩,说不出口。
      阿秋打断他的话,只是举杯:“我知道。今天不说这些,只喝酒。”
      “…好。”子荫仰头便饮。

      No.20
      那天,子荫确实没露面。
      他偷偷挑起窗帘的一角看。阿秋回头的角度背光,看不见他。
      子荫看见阿秋悠闲地站好,不像行刑,倒像是照相。
      霎那间,子荫头脑中放电影似的闪过一幕幕场景:
      南街清秀的少年,人群中惊鸿一瞥的阿秋,发烧时惹人心疼的阿秋,昏黄油灯下念书的阿秋…
      定格在倒下的阿秋。
      子荫默默攥紧拳头。

      No.21
      那天他们果真只饮酒,赏谈风月,未谈政。
      很久以后,子荫想,那天要是阿秋说出共产党内部的事,他…就不会如此吧?
      但也只是想想。若真如此,阿秋就不为阿秋了。
      阿秋走的那天,是六月。
      春光正好,庭院阳光如水。
      他一如既往地悠闲,浅酌两杯小酒,慢慢的踱步。
      走着走着,阿秋顿了一下。正对着的二楼落地窗是子荫的办公室,掩着厚重的窗帘。上星期他还去过。
      真是…阿秋摇摇头,假装感慨一下。脚下却丝毫不停步。
      那天,阳光正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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