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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胤祥篇 · 恨长久 ...

  •   造办处的郎中保德带着宫人们给胤祥请了安,呈上新作的物件请他过目。

      两方西山石的鹅形砚台、两方白端石的松鼠形砚台、一件金胎鋻花五彩鼻烟壶、玉兔秋香珐琅鼻烟壶、红蝠万寿黑珐琅鼻烟壶……

      这些都是要上呈万岁的,胤祥挨个看了,“嗯”了一声,令人原样放好送往圆明园。

      保德继续说:“您让郎世宁画的《桂花玉兔月光》也起好稿了……”

      胤祥打断了他:“他在如意馆?”

      “是。”

      “跟他说,我晚间过去看。”胤祥又走回书桌后面,继续坐下批折子。保德本想说将画稿呈来请王爷阅览,王爷何苦受累走一趟,胤祥却又命令道:“仅让他知道就行了,不必知会别人。”

      “是,奴才晓得了。”话说到这份儿上,保德更纳闷儿了,按说怡王接管造办处许久了,接连两个奇怪的吩咐还是头一次。

      他揣摩着胤祥的心思退下,胤祥也在他走之后搁了笔,后背往椅子上一靠,远眺窗外西边——那是如意馆的方向。他这里是交辉园,离圆明园的如意馆可有几里的距离,在这儿是看不到的。放眼望去,只有窗外春晖一片,硕大的榆树占去了大半风景。他坐在书桌后看,只能看到偶有绿丛中飞出的鸟儿和簌簌摇晃的枝叶。

      胤禛登基后就赏了这座交辉园给他,就在圆明园旁边,所谓花萼交辉,就是在指他们手足情深。总之,他为了方便,日常起居几乎都在这交辉园里。

      那献美事件过后,他才知道吉布楚贺现在时常出入圆明园陪皇后礼佛,跟熹妃和裕嫔她们的关系也很好。胤禛告诉他,十四现在虽然待在寿皇殿,但她还是自由的。皇后她们也经常有赏赐,一是不想让外人觉得皇帝对胞弟赶尽杀绝,二也是没必要委屈吉布楚贺——毕竟她曾对他有恩。

      这般想着,胤祥换了件青色的常服袍,只带了一个贴身随从到了如意馆。

      天色已经暗了,一路上只有摇曳的宫灯和树影。这个时候看画,光线并不好,不过只看线稿也不怎么碍事。在造办处画作供职的约有十几人,现在除了西洋人郎世宁之外都已下工,里里外外只有两个值夜的宫人。他们没想到胤祥大晚上的还跑来如意馆,忙不迭准备茶水,但胤祥却不想他们打扰,连他自己带的侍从都打发了出去。

      郎世宁得了他的意见,回画室点着灯修改去了。他一个人在厅里坐了片刻,余光瞥着纱门隔开的东次间,终于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小小的一间房,一座炕床,一张书桌,书架矮柜若干,两盏掐丝珐琅宫灯,一只莲花铜炉里还留着残香,暗示着伊人才走不久。

      胤祥缓步走进来,书桌上大致收拾妥当,月光映入笔洗,澄澈的水面折射着清冷的光。

      听说吉布楚贺隔三五日来一回,大多时候抄佛经,偶尔作画。她今天大概已经把她的大作带走了,书桌上几乎空无一物。胤祥走到椅子上坐下,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无名指上的玉戒指时不时在紫檀木上敲出脆响。

      他独自出了许久的神,也不叫人点灯,在空寂的小屋中迎着月光发怔,是他数月来难得的清闲。

      窗前的月光又偏移了一点儿,他动了动身子,以为该回去了。余光一瞥,只见书桌下面藏了张白纸。

      无论过去多少年,吉布楚贺还是那个小迷糊,天天丢三落四的。

      他看了两眼,还是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来。翻过来一看,纸上两行熟悉又陌生的行楷——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怔在原地,像是不识字了一样,两眼直直地看着这么两行字,反复阅读咀嚼。

      这时,胤祥脑海中蓦地响起胤禛的感慨:

      “朕从前就觉得——你呢,至刚易折。她呢,上善若水。你们俩合一块儿该是刚柔并济,本是一段佳缘。可惜了。”

      可惜了。

      胤禛的话如魔音似的萦绕耳边,挥散不去。

      那日他们兄弟谈及当年旧事,胤禛提起吉布楚贺也是有点无奈和愧疚,不知如何补偿她,不知如何答谢她当年用护身符保下了胤祥。

      他猛地一提,压在胤祥心口多年的巨石反而轻易松动了。

      胤祥知道,他当年没有能力也没有脸面偿还她,只能在官场上更加谨慎,一着不错。现在,他是亲王了,身上还担着无双的荣耀,却也不敢大意,依旧披肝沥胆,兢兢业业,至少不负她那一裘衣的恩情。

      可是胤禛简简单单一句话竟唤醒了他的心魔。

      他听出了胤禛的深意,他想拒绝胤禛的好意,却拒绝不了。
      他在蠢蠢欲动。

      他想拒绝,只因他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早就不是她眼中那个高洁刚直的十三阿哥;他拒绝不了,因为他想要她,他现在所拥有的权力也足以使他追求她、得到她。

      是的,他也会沉迷权力,会被权力侵蚀得丑陋不堪。

      试问他现在比十四多了什么、强在哪里?不就是权力吗?若问还有什么呢——他还比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爱她!

      胤祥此刻拿着那薄薄的一张笺,心头有火在烧,连血液里都窜着火苗。安安静静藏在他心里的小雀儿也一瞬间恢复了活力,来回飞舞,欢唱。

      他抚着她那秀丽清逸的两行字,嘴边不住地翘起一道微妙的弧度,像个才知春心萌动的傻小子。

      “玉儿,你后悔了。是吗?”

      ……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要去见她,但这事不容易办。就算皇帝想做顺水人情、成人之美,也得好好盘算。

      可就在这时,京中又不知怎的,重新流传起顺治爷和孝献皇后——也就是董鄂妃的故事。若只是老百姓对皇家风流事有所好奇倒罢了,但这故事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当今万岁也欲“效仿”顺治爷,看上了弟弟的媳妇,想强占为己有。

      现在的大清可不比刚入关时,皇室的忌讳变多了,人言可畏,只怕众议成林。

      胤禛忍了几日,但流言没有消散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想也知道是有人推波助澜,其心可诛!

      宫里不再传召吉布楚贺,她也不再递牌子,不再去圆明园,但胤禛反而派人把她揪了来。

      九州清晏。

      奴才们全被赶到了外面,连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也不例外,个个面带薄汗,一动不动地在外面守着。

      京城的夏天炎热干燥,室内的红油小香几上点着驱蚊香,桌前摆的冰盆已经变成了水盆,临近太阳落下时,阳光照得室内十分闷热。

      吉布楚贺面前摆着一只红釉瓷壶,一只酒杯。她端坐着,笑意盈盈地看着对面的皇帝。他俩隔着一张小圆桌相对而坐,谁的脸上都没有焦灼,更不见汗意。

      胤禛还是皇子的时候,他们偶尔也能像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谈佛论道。今时不同往日,知情的人都恐怕胤禛会迁怒于吉布楚贺,一念之间就能让她和流言一并消失。

      “十三弟这些年过得难,你也不容易,朕心里有数,今日不同往日了,朕可以为你们做主,总不至于让你们这些年的辛苦白费了。”

      胤禛的脸上不见喜怒,狭长的双目也不似平时凛冽逼人。

      他平时很忙,也有大半年没见吉布楚贺了,如今仔细打量,见她嫁为人妇十几载了,脸上除了几丝笑纹,就只有多年沉淀下来的优雅从容,浑俗和光,少时的光彩依旧在她身上停留。

      “四哥,”吉布楚贺笑着端起桌上的酒壶向杯中倒了一杯酒,同时改了称呼:“我就当您不曾说过这话。”

      胤禛皱起眉,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不悦,就见吉布楚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不悦,不是因为吉布楚贺的婉拒,也不是因为她用了不敬的称呼,而是她明知摆在她面前的是杯鸩酒,却还是像喝白开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喝了下去,没有一点儿敬畏、一点儿紧张。

      她不是把贞节看得比命重的人,却宁愿自缢也不想改嫁给十三。

      胤禛想起胤祥清瘦的病躯和斑白的鬓角,替他感到一阵不值。

      其实酒里根本没毒,他就是再恨吉布楚贺,为了十三也不能杀了她。

      他愤而拍起了桌子:“你就这么想陪着十四守陵?!不错!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可你当他真是为了你才跟皇考请婚旨吗?!你犯得着这么感激他吗?!他是为了报复十三!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会不知他一直嫉妒十三?”

      “男孩子意气之争罢了。您若是问怡亲王,想必他也会说十四身上有令人嫉妒的地方。”

      胤禛狭目一眯:“朕听出来了,你现在整颗心都偏向了十四!”

      吉布楚贺也不怕碰了帝王心中那根刺,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他是吉布楚贺的丈夫。”

      不过是三纲五常,女子以夫为天又有哪里不对?

      可是胤禛冷哼了一声。他不信吉布楚贺爱着十四,她的借口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坚不可破。他无从反击,所以怒目切齿。三纲五常的最大受益人就是他这个大清的主宰,难道他反而还要驳了他的统治原则吗?

      胤禛愈发觉得吉布楚贺是块难啃的骨头,只是偏偏有人稀罕。

      他现在也气坏了,暗骂起胤祥——什么尊贵风流的怡亲王,分明是条放着好肉不吃偏啃臭骨头的傻狗!又愚又笨!难以直视!

      吉布楚贺也是!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阶下囚和一人之下的和硕亲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俩人蠢还没能蠢到一家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回去吧!”胤禛“唰”地站起来,开始赶人。想想又气不过,转回身命令道:“对了,你把那佛珠留下。”

      吉布楚贺正半蹲着行跪安礼,忽听得这一声吩咐,右手不禁搭上左手的腕子。

      “皇上既然想要,臣妇也没有不给的道理。”吉布楚贺跪着,顺手将左手手腕上的佛珠撸了下来。

      还是那串红珊瑚佛珠,佛珠颗颗鲜红,像极一颗颗相思,也像极一颗颗血泪。

      “不过十几年过去了,这珠子的意义早就变了。”吉布楚贺将佛珠双手奉上,言下之意,不过是想让一心得到这佛珠的人放下执念。

      她是曾夜夜跪在佛前,捻着它为那个少年祈福,长年累月,成了习惯。虽然嫁人之后就不再想,却也没有刻意取下,念佛时仍然用它。

      胤禛扯了扯嘴角,侧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看出来了,吉布楚贺解下这佛珠时丝毫不见留恋与不舍,仿佛就是随手送他个玩意儿。

      佛珠静静地躺在她手掌心,十几年过去,每颗珠子仍萦绕着一层浮光,时间仿若静止。

      “走吧走吧!”胤禛伸手拿走佛珠,不耐烦地赶人送客。

      吉布楚贺又恭恭敬敬行了跪安礼,方才退下。

      胤禛可不想再看这恼人的佛珠一眼,立即遣了人将东西送到交辉园去。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胤祥面前摆着一串红珊瑚佛珠,一张纸,还是那张他偷来的那张笺。

      他定定地望着这两行字,“嗤”地一下笑开,却是在笑自己自作多情,又自作多情!

      原来她的碧海青天夜夜心与他无干!

      为什么只有她能做到毫无牵挂地放下?

      他抓起那串珠子,攥在手里,“咯吱咯吱”地响。这串佛珠明明是她在意他的铁证,她长年累月贴身不离,如今却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心中的小雀儿早就飞走了!

      “啪”。

      一声脆响,他将佛珠锁进一只檀木匣子。他闭上眼睛,封住眼中万般杂念,也封存了存留至今的情愫。

      再睁开眼,那张薄笺还近在眼前。

      倏地,他抿着唇提笔,手腕灵活飞转,眨眼间就在她写的诗句旁落下一行狷狂至极的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胤祥篇 · 恨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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