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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胤祥篇 · 蝴蝶梦 ...

  •   太后的七旬寿宴在宁寿宫举办,地上铺满了新疆进贡的绒毯,各处悬灯结彩。小花园里挂满了绘着彩画的金丝宫灯,譬如麻姑献寿、八仙过海,每盏灯都挂着金色的穗子和碧绿的翡翠,精致的油彩在日光下熠熠泛光。为了祝寿,正殿明间、花园、倦勤斋都重新摆放了龟背竹万年青,玉兰海棠,一切全靠吉布楚贺出主意,跟广储司、掌礼司、奉宸苑连番交涉,里里外外地打点。

      太后不看戏,他们就准备了不少热闹的歌舞,鼓吹喧阗,笙歌鼎沸。四世同堂,举酒作乐。就连康熙都亲自下场跳起了满族人都会的蟒式舞,皇子皇孙们更是跟着跳着舞向太后祝寿献酒。

      吉布楚贺用蒙语献了一首和乐歌,她的歌声随着脚步旋舞,荔色的旗袍裙边如蝶翼翻飞,依然是那只草原上的灵雀儿。

      她的歌舞只花了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便回到太后的宝座旁边,继续立在那儿观赏皇子们跳舞。

      下一个轮到胤祯,他甫一从酒席上站起来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只因自他丧妻后,已许久没打扮得那么喜庆了——一身枣红色的缂丝袍子,潇洒张扬。

      上场前,他无故看了胤祥一眼。

      那天他们兄弟之间的对峙自然以不欢而散收尾。他们本就不和已久,更远没有少时亲近了,因此谁也没有在意那次突兀的争执,他们在意的是吉布楚贺。

      胤祥早就祝了酒回来了,坐在位子上不喝酒也不动筷。他的福晋关心他方才跳了舞双腿是否不适,给他布了菜,他也只象征性地吃一口,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胤祯在太后面前欢快地起舞,心里放不下刚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胤祯举着杯子念了一串儿贺词,逗得太后连连说好。

      而这舞也跳完了,歌也唱了,酒也敬了,他却赖在场中央不肯走了,害得后面的十五阿哥胤禑差点提前上场。

      吹奏敲打配乐的人原还继续着,但见这位爷似乎有话要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伴奏。

      “孙儿今天还酝酿了一件喜事!想必祖母听了绝对欢喜,说不定还要赏胤祯哩!”胤祯大声说道。

      太后也哈哈笑起来:“哦?你这小子真是好大的口气!”还对下首的康熙笑说:“瞧皇帝这十四儿能耐的!若让他说准了,我还真要赏他!”

      康熙也笑着称是,眯着眼看胤祯准备作什么妖。

      胤祯“唰”地一下撩开袍子,朝着康熙和太后跪下,朗声笑道:“请皇阿玛和祖母做主,把吉布楚贺指给胤祯做继福晋!”

      “哗——”

      席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连交头接耳都忘了。刹那间的哗然之后,宴厅内彻底没了先前的热闹,渐渐寂静。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碗筷,生怕发出一点儿不和谐之音。

      众人都听出来了,十四阿哥生怕他们听不清楚,明明白白说着“继福晋”,那就是继娶嫡福晋,绝无混淆成侧福晋、庶福晋的可能。

      吉布楚贺仍站在太后的宝座旁边,立于高台之上。虽然她已入宫多年,却从未像这一刻惹人瞩目过。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胤祯,只见他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笑。但若忽略一切只看他的眼睛,就能发现其中平静得空无一物。

      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吉布楚贺移开目光,看向康熙身上的龙袍一角,金丝绣线泛出的光竟看得人眼疼。

      “哦?”康熙挑了挑眉,不见意外,还呵呵跟太后笑起来:“额娘,还真是个喜事!”

      太后是真的喜不自胜,自家孙子那是怎么看都好!她倒也盼着哪个孙儿能将吉布楚贺娶回去,只是一直没人开口,她也只怕吉布楚贺的身份给皇帝他们添麻烦,更不曾主动提。

      “是喜事,是喜事!”

      太后抚掌大笑,见皇帝也顺水推舟,当即下了懿旨,准了!

      旨意一下,表面上慢了一拍的宾客脸上终于露出了暧昧与了然,津津乐道。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德妃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气,但太后的旨意无异于五雷轰顶,她也只能顺势装作又惊又喜的样子;胤禟一脸骇人听闻,清俊的五官险些扭曲了,仿佛白日见鬼;胤禛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胤祥,却见他死死平平,一脸木然,聋了似的端坐着。

      吉布楚贺走下红毯,稀里糊涂地谢了恩,等再回到太后身边站着时,什么都不一样了。

      太后的生辰在正月开头,因此在这个时候进京献年贡的外藩王公、台吉、福晋们全都来到宫中贺寿,整个皇城内有点爵位的人物都聚在宁寿宫内,遑论臣工、命妇们。所以,今日的紫禁城只有宁寿宫最热闹,连宫人们都想在这天被内务府调来干活。

      如此盛况,哪怕偌大的宫殿里少了吉布楚贺,也不会有人察觉。

      她走出宴厅,远离了宁寿宫,头重脚轻不知往哪里走。

      天好像是猩红色的,宫墙是炫目的白,阳光是银蓝色的,地上的砖也不知怎么成了透明的,让人看不清路。

      原来,她所知的一切“未来”……都是幻象吗?
      “未来”竟是可以更改的吗?!

      吉布楚贺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儿,只知今日除了宁寿宫,四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扶着干枯的宫墙停下脚步,抬头望望看不出颜色的天空,眼睛被日光刺得发酸。

      那么究竟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它变成了我……?!

      佛祖不会告诉她答案,上天也不会。

      她低下头,继续向前走了一步,却见长长的宫道上多了一个人影。

      他消瘦挺拔,还有点沉默。他穿着鸦青色的袍子,立在墙边,真如一道映在红墙上的影子,动也不动。

      一步,再一步。

      吉布楚贺愈走愈快,最后几乎是跑到了他面前,蓦地一下扑了上去,整个人扎进他怀里。

      她紧紧环抱着他,就像抱着……年少时的梦。

      胤祥仍直直站着,没有动,任由她抱着。他想笑,却只能抽了抽嘴角。

      多少年了,他们终于有机会独处,他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为什么当初要拒绝他?
      为什么拿所谓的红线骗他?
      为什么用那么宝贵的护身符救他?
      为什么给他送衣裳?
      为什么现在才让他知道这一切?!

      ……

      然而最终,他还是张开双臂,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下头埋在她颈间轻唤:

      “……玉儿。”

      我的玉雀儿。

      吉布楚贺闻声一颤,胤祥却以为她又想逃开,抱得更紧,一手扣着她的后脑,让她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的心口处。

      殊不知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直到这一刻才热泪盈眶。泪水溢出眼角,没入他胸前深色的衣料中,漆黑的一片,犹如滴水入海,什么也看不见。

      她还以为自己会被推开呢,还以为他心里早就只有兆佳氏了呢……

      怎么会是这样呢?

      日渐西斜,夕照漫过宫墙,大片阴影将相拥的两人牢牢罩住,似在供给一个藏身之处,可怜他们没有机会互诉衷肠。

      但他们仅是抱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眼里的泪都收回去了,再也看不出痕迹,吉布楚贺才动了动抱着他腰身的手,手掌缓缓贴上他变得单薄的胸膛。阴影铺满了整条宫道,马上就是掌灯时刻,太监们就快提着油火来了。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轻轻低诉:“生离不可闻,况复长相思。”

      连彼此的生死都应充耳不闻,何况早就无人知晓的相思之情。

      “嗯。”胤祥闭着眼睛回应。

      他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别忘了,那下一句没有说出口的汉诗才是藏匿在深处的真心话——

      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

      *

      最终,康熙选了裕亲王府上的格格,封了郡主,将她嫁去了翁牛特部。

      腊尽春回,吉布楚贺和胤祯的婚礼也如期而至。

      在吉布楚贺待嫁期间,他们没见过面,倒是胤禟来过一回,见她好好的,还说:“不用太感激十四,他有私心。”

      吉布楚贺笑着摇摇头,心领了他的好意。

      胤祯是挑了个好时候。太子才被复立不久,当初与他争锋的老大、老八、十三都没了声响,有三个残酷的例子在前,他老十四也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在皇帝春秋鼎盛时做那一枝独秀。他娶一个背景如白纸般的福晋,不能不说正中康熙下怀。何况在太后的寿宴上,孝字当头,可不是乘了太后的东风?

      想得到这些的人并不多,众人只猜测吉布楚贺用了太皇太后给的恩典才有了这桩婚事,而十四阿哥在御前请旨字字掷地有声,想必也将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记在心头,各自情深意重,也真恰好是一段金玉良缘。

      金玉良缘啊。

      可若是金玉良缘,新郎官儿就不会在大婚夜喝了个酩酊大醉。

      花烛将新房内照耀得如白昼一般,处处都是甜腻妩媚的玫瑰香和坚果味。吉布楚贺坐在镜前卸着红妆,拭去唇上的胭脂,时不时地透过镜面看着胤祯站在她身后大喊: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我就是要告诉他,他就不该管你愿不愿意!该争的不去争就只有咬着牙含恨到死的份儿!

      “我就是要告诉你该抓住的不抓住!该舍弃的不舍弃!因为你的自作聪明,现在就只能跟一个你不爱的人朝夕相对剩下的几十年了!”

      吉布楚贺默不作声地将乌黑的长发编好放在身侧,她安安静静听完,却道:“没有这么糟糕吧。”

      又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胤祯听了她的话都快哭了。

      ——老十三就是这么栽的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拧着眉头不得发泄:“吉布楚贺,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吉布楚贺没有回答,径自走回新床上坐着。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打击起敌手来狠绝毒辣,尤其是对兄弟,从不肯手下留情。哪怕对方已经奄奄一息了,也定要再补上一刀,彻底置之死地,赶尽杀绝。

      胤祯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可是刚刚在喜宴上,他不经意瞥见面如一潭死水的十三时,才猛地想到他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当年十三娶兆佳氏的时候,他哥儿俩也喝得烂醉,他也对胤祥吼过一串儿类似的话。只是那时胤祥和吉布楚贺还有机会,只要吉布楚贺愿意做小。

      但是现在,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胤祯大步迈上脚踏,一个翻身,直直倒在床上,被单上铺的花生红枣都给他惊了起来,“哗啦”一阵响。

      他仰面看着喜帐上绣的如意鸳鸯,抬起一只手比划着:“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许了来生,那跟我没关系!我也知道依你的品性,嫁了人就不会再想旁的男人!

      “可是我还要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些信佛的!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你今生吃苦、忍耐、行善,就是为了死后去三善道吗?!愚昧!可笑!

      “……就算有,我也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来生留着什么余地!我只要今生的荣耀,绝不想留什么遗憾!吉布楚贺你记住,留下来的遗憾是带不到来生的!”

      吉布楚贺抱膝坐在床上,看着他如玉山将倾般的醉颜,频频点头,没有说话。

      胤祯有他的铁血柔情,就像他对宝盈;但他却从来不会为情所困,就像这桩婚事。
      虽然他曾说他们很像,但她还是不如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胤祥篇 · 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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