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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吉布楚贺篇 · 心甘情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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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主出嫁时,又到了炎热的七月。
送嫁的队伍蔚然壮观,康熙起初只点了胤禟负责送嫁的队伍,但没过几天,他又决定亲自将女儿送到塞上行宫。
吉布楚贺也打定主意将寿仪送到后,陪她在草原住上几月,刚巧寿仪的额驸仓津是吉布楚贺名义上的族兄,她生母在她父亲死去后改嫁到翁牛特部,此处为一笔糊涂账,她很少与人提及。
“九哥,你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亲的是你。”寿仪笑嘻嘻地指着胤禟一张严肃的脸,虽然她一身吉服头戴朝冠,披挂朝珠,却毫无庄重之感,反倒跟在宫里一样。
临到分别时,亦是将行大礼时。胤禟也换上一身蟒袍,他第一回把从小看到大的妹子送出去,好不容易酝酿出一套离愁别绪,经寿仪那么一说,忧容瞬间被羞恼覆盖:“胡说八道!”
只有吉布楚贺没有任何品阶,不必穿吉服,落了个轻松自在。
“你们姑娘家说话吧!爷先忙去!”
胤禟掀开帐子大步走了,倒是寿仪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眷恋。
寿仪招宫女近前举着镜子,自己对镜重新摆正了一下身上的朝珠,检查了一下妆容,长出一口气:“还好有吉布楚贺你陪我一段日子,不然猛地离开家,我真有些受不了——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了。”
她说到最后,才抬起头来看向吉布楚贺的眼睛,上了大妆的红唇微微动了动,眸中装满了欲言又止。
胤祥未接到圣旨,也就不能来送嫁。
他已于这年春天完婚,正式成家,而吉布楚贺也几乎没再跟他产生过交集。
这一路上,寿仪也很少当着吉布楚贺的面儿提他,每回半吞半吐,心里愧疚就多了一分,更不用说吉布楚贺还如此体贴,明明差点就能成为她嫂嫂,现在却甘愿陪她白白度过嫁到草原的这几个月,怕她舍不得家,又适应不了。
吉布楚贺只说:“咱们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啊,又不是为了你哥。”
寿仪一时失语,反观吉布楚贺浑不在意的模样,她倒是觉得自己不大气了。
嬷嬷们也极有眼色,连忙再次将她围了起来,做起婚礼最后的准备。
吉布楚贺没了事做,遂走出行宫,翻身上马,独自一人在广袤的草原上迎着落日飞奔。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风朗气清,落日长河。
当她发觉自己的大半回忆都在北京的红墙中时,草原的一切显得熟悉又陌生。原本内地的盛夏是那么的炎热干燥,烧得人浑身火辣辣的,血液都要蒸发干了似的。可一到塞外,迎着清凉而自由的风,一下就尝到了爽快,更不消说骑着快马飞驰,跟天地扑了个满怀,只剩下满心的宽阔。
*
晚上的婚宴是热烈又难免失落的。
公主已经进了新房,额驸高大英武,正与上座的康熙举杯共饮,相谈甚欢。
吉布楚贺招架不住要为她说亲的热情妇人,悄悄溜出来,正好撞上胤禟,听他幸灾乐祸:“你看,你以为逃出京城就能躲过一劫吗?天真!”
她离京前,太后还在给她相看合适的宗室子弟,意在再修满蒙之好。
也不怪乎他们着急,毕竟和吉布楚贺差不多年岁的胤祥胤祯已是好几个孩子的阿玛了,寿仪也出嫁了,只剩下她还没有个归宿了。
吉布楚贺还是少女打扮,穿着明红的蒙古长裙,耳坠金穗珍珠,却毫无精明模样。她迷迷糊糊的,一脸困扰:“唉,为什么人一定要成婚呢?一个人不是挺好吗?”
“算了吧傻姑娘!”胤禟还是白天的一身蟒袍,不过他摘了头冠,背着手站在风口上,斜睨了她一眼。他想说,那个男人现在在京里有一屋子的娇妻美眷,你在这儿给他守节有什么用呢?但他看着她映出柔光的眼睛,还是把风凉话咽了回去。
他不说话了,仰头看着明亮的上弦月,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都被月光渲染出了深沉。
吉布楚贺察觉他们一个两个都在避讳胤祥,不能说不感动。她口吻轻柔温和,表达着她的不在意:“怎么没下文了,九哥?”
胤禟却徐徐说道:“我在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人生八苦,究竟哪个最苦。”
吉布楚贺弯了弯唇:“九哥这话该去向四爷讨教讨教,我的话,就只能胡说八道了。”
胤禟冷笑一声,想来是不屑跟胤禛打交道。
吉布楚贺当没听到,径自答道:“其实我们跟寿仪有过说出口的离别,反而不苦。苦的是生离不可闻,况复长相思。”
苦的是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
苦的是明明未来还有无限的时间,我却只能在此说珍重再见了。
许是因为太苦了,胤禟不想琢磨了,他摆了摆手:“你赶紧想想回头怎么安排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吧,不然真有你苦的!”
吉布楚贺笑笑,根本不急。
又过了几月,她回到京城,不理会带着三岁儿子在她面前显摆的胤祯,只道愿意留在宫中侍奉太后,嫁不嫁人的没什么要紧,听得太后愁眉苦脸,连道这可怎么是好。
太后思来想去,终是给吉布楚贺挑了一个宗室近支。对方虽然小上一岁,但身上有爵位,年纪轻轻又是一等侍卫,她看着很满意。谁知马上就要下懿旨了,吉布楚贺一声不吭在宁寿宫外跪了一天,最后甚至拿出了孝庄太皇太后当年留给她的护身符,直把太后吓得变了颜色才作罢。
宫中上下没有人不知道太后这桩心事,为了孝顺,自发当说客的人也不少。
说客当中,吉布楚贺最敬畏的无疑是胤禛。
这天,胤禛往宁寿宫请了安,看见吉布楚贺就在隔间练字,又念及太后怀揣着心事的模样,沉吟片刻,走到了她面前。
“皇祖母年纪大了,爷说你就别让她费心伤神了。”
吉布楚贺破天荒拿出了小时候跟十四逃课的魄力,“大不敬”什么的也抛之脑后,对胤禛的话充耳不闻。手腕轻移,专注下笔。
“写什么呢!”胤禛不悦地敲了敲她的桌子,俯视一眼。
但见纸上另起一行行楷,鸾翱凤翥,与之前写好的工整隽秀的小楷颇为不同: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
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胤禛狭长的眼睛一眯,想法跟胤祥先前想的一样,竟不知她的字何时练得这样好了。
吉布楚贺还续着上文写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写完最后一横,她方才停笔。
宫殿中的西洋钟滴答作响,她也适时开口,嗓音比窗外鸟鸣还动听三分:“您放心吧,眼见这些年阿哥格格们都成家了,出宫了,曾在太后老人家膝下长大的,只剩下吉布楚贺啦。吉布楚贺想留在太后身边,也是因为自个儿轻松自在,没有成家的责任,正好报答她老人家的养育之恩。”
“如必须得嫁人,吉布楚贺会嫁的。”
胤禛准备的一套说教被她的一段字打回了肚中,竟然不恼,反而惊奇于她的通透,汉学一句也没白读。
是啊,上善若水,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相比之下,胤祥负地矜才,至刚易折,反倒应该跟她学学。
到底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们是可惜了。
“行,”胤禛也果断放下:“爷也不劝你了,你自己是个有主意的。”
打这以后,宫里虽偶有几个提及吉布楚贺终身大事的,但也只能激起一点涟漪。在众人眼中,太后身边的玉格格来去如风,说一不二;皇帝身边的十三皇子雄姿英发,锋芒直逼太子,近乎完人,而当年的一段青梅竹马,早就在人们的脑海中淡出了。
晨钟暮鼓,斗转星移。四时八节,周而复始。
转眼到了康熙四十七年,一切还是如此。
吉布楚贺在这年开始,没有征兆地信起了佛,日日供佛抄经,不曾懈怠。因为礼佛,她倒是如愿与胤禛走得近了许多,跟其他皇子之间的交情也只增不减,她对他们波涛暗涌的斗争置之不闻,于她而言,仿佛一切形同昨日。
六月,圣驾驻跸热河,太子与诸皇子随行前往,吉布楚贺随太后留京。
九月,废太子,还京后将其幽禁于咸安宫。
吉布楚贺每日坐在佛前的时间又长了一些。
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红珊瑚佛珠,日日捻珠诵经。可是当这一天如期到来时,压迫而来的不安与紧张还是几乎能将人慢慢建筑的防护碾碎。
短短数月,一场风云际会来势汹汹,几乎每个成年皇子身上都卷着是非。太子被废、直郡王被圈禁、八阿哥被夺爵,虽然以失败收场,但康熙总算给了他们一个明明白白的结局。唯有胤祥,不论生死,都尚无定论。
早在太子被废时,他就被限制了自由,回京后又不知被关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吉布楚贺明知他不会有事,明知他终会否极泰来,明知未来还有无尽的荣耀等着他,可是每至入夜时,她始终无法安眠,一定要起来跪坐于佛堂前念几遍经才行。
对了,毕竟待他位极人臣还有十几年。而这十几年,要怎么熬呢?他会英年早逝,是不是也是这十几年里落下的祸根?
“吉布楚贺。”
跪坐在蒲团上的吉布楚贺只穿着一件单袄,披着长发。她蓦地睁眼回头,只见太后立在佛堂门口,目光和蔼地看着她。
灯光如豆,炭火炉子倒映出温暖的火光,映在墙壁上,佛龛中的佛像也笼着一层薄晕。
太后半白的头发挽在脑后,没有任何缀饰。她穿着一身简单的黛色暗纹的常服袍,与她晚上穿的那件不同,大概也是安寝后又起来的。吉布楚贺虚扶着她走到佛堂内坐下,自己则跪坐在她膝下。
“在担心十三?”太后抚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问道。
“嗯。”
太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头望着吉布楚贺的目光里多了怜惜和悔意。
其实以吉布楚贺的身世做皇子福晋也不是不行,不过皇帝的十三子太争气,于情于理,都不该许给他一个落魄的妻族。虽说现在看来,有个人能扯一扯他的后腿也不是坏事,但谁能料得到呢?
谁又能料得到他们说散就散了呢?
太后动了个主意:“好孩子,你至今未嫁是不是也因为念着十三?”
吉布楚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摇头否认。
她的答案出乎太后意料之外,老人家一下子又泄了气。须臾,太后又道:“这般也不是办法……你若真的担心十三,倒是可以帮得上忙。”
也许过去这劫,就能彻底释怀,也彻底了断了吧。
吉布楚贺面上先是露出疑惑,想不通她人微言轻,能帮得上什么忙。这时,她的余光瞥见面露慈悲的佛像,香炉中的青烟稍稍一断,她脑中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当年太皇太后给的护身符。
那道护身符本也不是给她的,是给淑慧公主的。当年,经摄政王多尔衮一手安排,孝庄太皇太后的长女、顺治爷的长姊淑慧公主抚蒙,下嫁巴林辅国公。孝庄太皇太后不忍,留给公主一块玉佩,只道若她日后有求于皇室,只管拿玉佩做信物。
淑慧公主就是吉布楚贺的祖母。
吉布楚贺幼时阿爸早逝,额吉改嫁,没有兄弟姊妹,成了孤女,淑慧公主就将玉佩给了入宫生活的她。因是太皇太后亲赐的承诺,这块看似普通的凤纹玉佩不啻为丹书铁券般的护身符。
先前吉布楚贺将它拿出来表明不嫁的决心,反而把太后吓了一跳,正是因为如此。这般重要的信物,太后也万万不敢纵容吉布楚贺随意挥霍了。
——这般重要的信物,若是用来帮他,也算物尽其用。
吉布楚贺跪在乾清宫将玉佩呈上时,甚至没有想过这是否多此一举,哪怕她明明知道他会平安无事。
“你是想让朕饶了他?还是放了他?”
康熙一身鸦青色的常服端坐在御座上,凤纹玉佩躺在檀木托盘中,正放于御案中间,旁边的奏本摞得整整齐齐。
太皇太后生前留下的信物,就是康熙也不会置喙半个字。
吉布楚贺眼睛直视御案上垂下的黄绸,青砖地面光如水面,她的余光看着地面上的色块倒影,只能听到康熙不愠不怒的问话。
“吉布楚贺不求皇上的饶恕,也不求皇上的宽恕,只求皇上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想想他才刚在囹圄之中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他还如此年轻,而对年轻人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认命。
她明白,因为她认命了——早在可以预知一切的时候。
康熙又说道:“你想清楚吧!这是皇祖母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或许在康熙看来,这些孩子确实太年轻,以至于他们甚至不知世上还有“后悔”一词。他亦没有问吉布楚贺为何要帮胤祥,但也不需要问,能让她做出如此牺牲的,只有情之一字可以解释。
就连吉布楚贺自己也想不出更加令人信服的理由。
乾清宫内,大总管梁九功如雕塑似的立着,康熙高高在上,吉布楚贺跪在下方,也是不动如山。一问一答的间隙,严肃的殿中静谧无声。
“吉布楚贺想清楚了。”
这世间“情”之一物最令人感到敬畏之处,莫过于一个“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