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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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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晦暗,撷芳宫宫门大开,无数宫人穿梭其间,哭喊着,张皇奔走。绛红屏风静静伫立在门内,染上宫灯的昏黄,似一张怪异的血盆大口,吐纳这阖宫的惊惧。那屏风还是我年前送的,作为她嫁进宫的贺礼。风荷带露的年纪,初封为潇妃,含羞立在他身边,何等的明艳动人。赐居撷芳宫,芳华未得多撷,香消玉殒。至于缘由,宫里人心知肚明,潇妃娘娘久不为皇后所容,大半年过去,凤藻宫终于忍不住了。
我撑伞站在雨里,站得周身发凉。小芙碎步赶来,靠近时压低了嗓音,“确是殁了。只是……”她小心地看我一眼,神色有些迟疑,“太医诊出两个月的身孕,切了余脉,该是个皇子。”
雨丝斜绕,落在朱红凤袍上,袖色转为暗红。我低眉凝视,半晌,抬手拂去水珠。身孕,倒是个意外。眼前闪过一缕明黄,不及抬头,颊边忽受一击重袭,不得已歪过身,落了伞,站定时,侧脸火辣辣的烧灼。小芙扑身跪地,迭声告着“皇上息怒!”
我漠然抬头,举臂便要还手。他一把握住我的腕,双目怒红,似要喷出火,嘶声喊道,“朕废了你!”
我失声冷笑,“我的后位,何时轮到你来废?得闲不如惦记惦记自己的皇位,常想一想,你先皇兄是怎么死的。”
他发了狠,猛然一推,将我甩出丈远。手心传来剧痛,掌上一片血痕污泥。我忍着泪,唇角微微勾起,言语愈发冷酷,“当初你娶她,本就是为了笼络她父亲,如今倒惺惺作态,摆痴情郎面孔,何必呢?你若心疼皇子,也容易,今晚便来凤藻宫,我服侍你再生一个便是。”
雨大了,四下里灯火飘忽,与嘈杂的人影连成一道模糊。他浑身湿透,眼中像染了水气,失魂落魄地走近些,“你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语中半是哀伤,半是责备,仿佛累极了,听得我有些出神。
是啊,何时呢?这两年,记忆里像过了一世。在我成为“恶毒的皇后娘娘”之前,九重宫阙的夜空里也曾划过几颗星子,闪着细碎的光芒,微乎其微,又弥足明亮。
一
李澈登基那日,也是我与他的大婚。承乾殿乌压压跪着一片,司礼太监单调的嗓音烘得我睡意朦胧,正瞌睡,瞥见旁侧首座上投来一个眼刀,我精神一凛,复又端坐起来。摄政王父一身赭黑冕服,端方沉静,岿然落座于左首,不愧为“造皇之臣”,比我身边的文弱书生气派得多。
暮春多雨水,不一时,外头淅淅沥沥之声便盖过了太监的宣旨声。我望着漆门外一派烟雨蒙蒙,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大靳的皇宫沾满血光,雨一落,可巧将殿前石阶上,先皇和皇后留过血迹的地方刷洗一番。
半月前一场宫变,先皇李润与大将陈全密谋,以“铲佞”之名讨伐摄政王上官齐。不想消息提前败露,上官齐挟雷霆之威冲入宫中,将李润射杀在承乾殿前,而李润的皇后,我的姐姐玉玠,在他未断气时拔剑自刎,死在了前头。经此一事上官齐心神俱伤,不仅因为李润是在上官家的庇护之下长大且登基为皇,更因为姐姐的背叛。她是上官齐最疼爱的养女,入宫前亦是上官家最得力的帮手,但她入宫多年非但没有探得传国玉玺的下落,甚而,明知圣心思变却瞒而不报,着实伤了摄政王父的心。
姐姐与李润大婚时我在太液池边见过李澈,自幼便听闻,我们姐妹二人大概最终是要嫁给李氏兄弟的,因而将他多瞅了几眼。昔日他还是个阴翳的漂亮少年,没礼貌,懒应酬,只顾埋头饮酒,周身写着“你们都欠我的”。想到要给这样的人做王妃,我有些不情愿。谁料,眨眼间,我竟成了他的皇后。
一道惊雷将我劈醒,殿上闪过炽白的电光,只听梁间一声猫啼,宣旨太监顿然骇叫,耸着肩在原地转圈,那明黄圣旨掉落在地,不一瞬,被猫儿撕得稀烂。群臣悚动,吓得大汗淋漓不敢动弹,都拿眼角余光瞥上官齐。我望着那猫儿阴郁的琉璃眼,不禁想笑,果然与它主人一模一样。上官齐面不改色,只轻描淡写道,“捉住,杀了。”我以观好戏的姿态瞧一眼身边的李澈,他的脸色很难看,身形僵滞,藏在广袖里的手有些抖,又握起拳,绷出青筋。唉,没出息,求个情都不敢。
“王父……”左右金吾正要动作,我粲然一笑,对着上官齐恭敬拜道,“这畜牲颇有灵性,不如送给玉雅当贺礼。”上官齐眯眼望着我,唇边一抹心思通彻的浅笑,一言不发。我搜肠刮肚,诌道,“适才太监正宣到‘永葆李氏江山’处,它竟似不服气,一跃而下将圣旨撕了。如此顺应民心,王父您说,它是不是很有灵性?”
一言既出,便觉身畔一道精光射来,厉似穿心之剑。我瞟他一眼,为救你的宠物,面子什么的且忍忍吧。群臣中有些骚动,大概都感慨,如今上官齐的人竟已嚣张到如此程度。而最令他们发指的是,上官齐居然默默受用,连叱责我顺带告罪的表面文章都懒得一作。
于是猫儿归了我,但祸劫却栽到了宣旨太监头上。李澈终于出言预备求情,一声“王父”刚落地,金吾卫已不由分说地将太监拿了出去。没有人再敢出声,这自弱冠之年掌家,而立之年监国,挟立两代君王的枭雄人物,杀伐果决,赏罚独断,容不得半点造次与冒犯。他要让李澈明白,如今大靳真正做主的是哪一个,时刻警醒着,莫要不自量力地步他兄长后尘。
沉默尴尬绵长,我转头看了看低眉垂眼怔着的李澈,忽然有些同情他。古往今来,这大概是最憋屈的登基大典了罢。
是夜我拎着猫儿前往清凉殿,通传的太监出来说,“皇上已经歇了,请娘娘回去。”众目睽睽之下,我有些挂不住脸。新婚之夜将我独自撂在凤藻宫也就罢了,我为了今后和谐相处主动来还猫示好,他居然不见!我恼了,横七竖八地就往里闯,一边威胁道,“谁敢拦我,拖出去斩了!”
一路畅通无阻,我跨进内殿,劈头喊了声“李澈!”一抬脸,登时怔在原地。他刚巧脱下外袍,赤条条立在床前,见了我先是一愣,然后大叫,慌忙转身找袍子。我抱着猫,没手掩面,饶是双颊滚烫,干脆上下打量起他来。没想到,身段还挺赏心悦目。见我一脸色气的笑,他脸红到耳朵根,边骂着喊来人,边推搡我出去。我又气,又觉好笑,拖赖着不肯走。胡乱说明来意,他脸一沉,冷道,“上官家的施舍,我不要。你拿走,要杀要扔悉听尊便!”
啧,男人,一言不合都拿猫撒气。热脸被狠泼一盆冷水,望着骤然闭上的殿门,我气结,便暗下决心,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二
但偌大的皇城里,除去李澈,我再没认识的人了。不知为何,宫人们都怕我,就连贴身服侍的小芙,行事也要小心地看我脸色。如此日复一日,冷冷清清,真是寂寥。
那日我久不见阿喵,寻到太液池边,见李澈一身素袍,蹲在池边逗它。哈,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我走近,刚想挑衅,对上他红肿的双眼时微微一愣,到嘴边的挖苦又憋了回去。他赶忙拿袖子抹泪,起身便要走。我忽然了悟,开口时不觉将嗓音放柔了些,“今日,是润哥哥的生辰吧?”
他停住,阿喵解意地上前,往他腿上蹭。他低头注视着它,唇边浮起些笑意,呢喃道,“这猫儿,是哥哥送给我的。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和玉玠姐姐也在。”
老实说我不记得了。但此时十里平湖在畔,秋风一片,泛起粼粼波光,他立在盛开的海棠花下,宁静妥帖的模样,确令我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父皇还在,我们四个小人儿在池边花海中追闹,离未来还有很远很远。李澈,说到底,你也很孤单吧?
铠甲撞击的脆响将我拉回现实,我抬眼,一名羽林郎神情肃谨,走近李澈,向他耳语了几句。他蹙眉点头,欲走时又迟疑片刻,看我一眼,轻道,“猫儿,就劳烦你照顾了。”
我看着他走远,心下倏地忐忑起来。莫不是,他也学他兄长,在捣腾什么刺杀摄政王的傻事吧?
据说李澈自太液池回来后,在御书房待了大半日。保命要紧,未免受他牵连,我夜探御书房,想寻些蛛丝马迹的证据,趁早将祸事掐在萌芽状态。
我没敢拿灯,就着雕门照入的月色仔细查找,不放过一匣一柜。正寻间,忽听身后微响,一个声音冷冷道,“玉玺失传已久,你找不到的。”我吓得一激灵,稳了稳情绪,缓缓转过身。
李澈提着灯笼,映得眼中微芒闪动,透出失望和嘲讽。“上官齐处心积虑,将你们姐妹嫁进宫,是为玉玺吧?”他踱近,目光深似寒潭,“不只是玉玺,监视、牵制、窃探、告密、残杀……还有什么龌龊事,是你们不能做的?”
“住口!”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将我好生解释的打算气到九霄云外,我怒不可遏地辩白,“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他冷笑,“兄长何以事败身死?全因她玉玠一身好手段,极尽温柔百般勾引,哄得兄长失了智性,才会去相信上官齐的一条狗!”
“啪”一声亮响,我抑不住火气,甩手便是一巴子。他被打得歪过脸,顿了顿,抬眼时笑意更显森冷,“说起来,她的那些本事,你怎么不学一学?”
这就没甚好说了。
盛怒之下,我抄起手旁的砚台向他砸去。他险险避过,未等它“嘭”的落地,抬手便掐住我的脖颈,狠狠抵在书案上。身畔物什七零八落,没个称手的,我发急,抬脚一阵乱踢,也不知踢到哪儿,他忽然闷哼一声,吃痛弯腰。我看准时机,以饿虎扑羊的猛势将他拦腰扑到,居高临下地坐在他身上,骂咧咧地,重甩了几个耳刮子。此时我衣襟散乱,钗环零落,长发垂泄蒙他一脸,但我全然顾不上,毕竟揍他要紧。
太监们闻声,提灯赶来救驾,推开雕门,都木鸡一般呆在门口。我怒火冲脑,大声令道,“拿绳来,绑了他!”太监面面相觑,尴尬地笑笑,退下之前还回身将门掩了个严实。
身下久失动静,我心头一惊别是闹出了人命,赶忙自头发堆里抹出一张脸,拍了拍,俯近细看。
似水的月光里,他的脸不如平时苍白,好像还有些红。那一对凤眸洒满星尘,亮亮的,映出我的脸。我呆呆地望着,不料他非但没死,力气还大得很,一个打挺翻身做了主。我尚未从天旋地转的懵懂里醒转,下一瞬,他俯首吻住了我的唇。
三
我丢魂落魄地行在回凤藻宫的青石道上,一路蜿蜒曲折,片刻前的缱绻缠绵,李澈飞红的俏脸,他的语无伦次和落荒而逃,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自觉间,唇边竟勾起浅浅一弯虹。
我无视小芙焦急的眼神示意,直挺挺跨进寝殿。入目一个玄色身影坐在妆案前,始是一惊,回神。
半年不见,恍如隔世。上官齐侧身瞧我,只一霎,眼中喜色凝却,渐冷,换之一点了悟,一点失落。“你……”
话音没有着落,我亦垂眸不语。既送我入宫,便该料到有今日。
良久,他失声一笑,谑道,“这又是去哪里撒野了?”他唤我走近,抬手为我整理衣衫,恍惚间,正像幼时。“此次自关外经江州城,捎了你从前喜欢的红泥偶人。”我侧首见一只浓眉大眼的偶人静静躺在案上,道了谢,不咸不淡听他闲语路上逸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动作渐止,拉着腰带将我扯近,缓缓揽入怀中。他埋头在我腰间,声音闷闷的,“玉雅,你恨我吗?”
摄政王运筹帷幄,雷厉风行,从未有过今夜这般模样。我不作声,望着他背上的衣纹出神,忽的想起宫变前一夜,玉玠提着食盒来看我。我吃着糕点,也问过她,“恨王父吗?”她思忖片刻,笑道,“恨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爱。”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却隐约觉出些风雨欲来的不安,便说“我怕”。她拍了拍我脑袋,玩笑话说得意味深长,“怕的时候,多吃些糕点罢。”
我摇头,轻道,“姐姐辜负了王父,是她不对。”
上官齐仰起头,琥珀色的眸光带着探究,深不可测。须臾,他伸手将我颊边落发抚至耳后,允诺道,“待我扫清阻碍,便可自立,到那时,我再不离开你。”
我收拾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点了点头,没有问,你若自立,李澈会如何?也没有问,若是我不想要王父了,又当如何?
我送他出门时,月已中天,秋风萧瑟,拂落庭花遍地。上马前,他回身凑近,附耳轻道,“我已失去你姐姐,不能再失去你。玉雅,你明白吗?”
温香软语,绵里藏针,我怎会不明白?我主动揽上他的脖颈,猫儿一般温顺地靠在他肩头,柔声道,“不会的。”
马蹄声由近及远。我在门口站了片刻,只觉浑身透凉。回身时倏然一顿,瞥见不远处的回廊上,闪过一个黑影。我预感了八九分,走近时,心里却指望那剩余的一两分。
廊下,我拾起刚才落在御书房的那枝海棠簪花,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呆望了一眼。匆忙的开始,潦草的结束,我心叹一声奈何,如此,也好……
四
上官齐口中的阻碍,除了契骨汗王仍以玉玺失传为由,否认摄政王有自登九五的资格,并频繁袭边之外,如今又添了一桩。当初大将陈全身死,他营下驻扎在京外的人马连夜奔逃,投了边将杜宸。眼下杜宸率军回朝,态度暧昧模糊,情势瞬间微妙起来。想来那日羽林郎在太液池,禀的,正是这条消息。
那夜之后,李澈便不曾来找过我。愁苦的性子忽然改了,成日与一班美姬妾在清凉殿饮酒作乐,纵情歌舞,专心当他的傀儡皇帝,富贵闲人。秋去冬来,后宫的日子愈显悠长。我闲来无事,好在与他新封的妃嫔们不对付,斗来斗去,尚算过得充实。
东君不改旧时约,转眼太液池旁海棠盛放。皇后懿旨下,召朝中重臣名媛诰妇入宫赏春。那日我第一次见到杜宸的独女,杜潇潇。轻红浅妆,桃李不言,甚好,甚好。
红绢蒙眼,女眷作鸟兽散,那边厢携风践草路过,撞个满怀。丝绢霎时掉落,如星如玉的一双人,一眼望断春风十里,堪堪把身畔的姹紫嫣红比了下去。
一个月后,杜潇潇入宫,封潇妃。半年后,潇妃殒身撷芳宫,腹中怀着方将成形的皇子。
我本不欲如此。亲自选的人,刻意安排的相遇,我如何舍得她死?然则封妃大典那日,暖风拂动珠帘轻晃,间中投出眸光脉脉,却是看着李澈身侧的上官齐。碧蓝长空下,摄政王轻裘缓带,唇边一抹轻佻笑意。我蓦然恍悟,原来在这段风花雪月的佳话里,刻意的,何止我一人?只是不知,此一次对着杜潇潇,王父摄政王许诺的,又是什么?
潇妃娘娘温良贤淑,手腕非凡,果真比我能干得多。不出一月,便在宫中各处安插人手,围着李澈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监视网。我少不得嚣张跋扈装疯卖傻地找茬,借机拔掉一些眼中钉。期间与李澈冲突过几回,见他只顾维护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妃,也为自己不值过几回。但不值归不值,既然已经杠上,就不能任由她欺负到我头上来。如此这般渐渐地,我便过起了善妒易怒的恶毒皇后日常。
但她万不该起一劳永逸谋害李澈的念头。
事由小芙在御膳房偶然撞见撷芳宫的丫鬟煮鸡汤而起,因她不肯似往常那样添酒提鲜,一连几日,小芙便留了个心眼。而后我差人密查,发现汤里下了雪蒿草。雪蒿草毒性浅,原本吃个一年半载也害不得人命,但它一遇酒,毒性立即翻番,倒不是它自身的毒,而是酒毒。李澈贯爱饮酒,配上这鸡汤,不出月余,太医便要在他暴毙的尸体前捋须沉吟,断道“薨于饮酒过度”。潇妃这招掩人耳目,不可谓不高明,但她败就败在雪蒿刁钻的药性上。照说酒是雪蒿害人的好伙伴,然若一同热煮,又会药效全消,是以丫鬟打死也不肯往锅里加料酒。
她既不知死活,就别怪我容不得人了。
那夜我乘着月色站在承乾殿前,摊手凝视玉玠留给我的令牌,只须一声鸣镝箭响,她生前的亲信便会出现,为我除掉潇妃。我当风而立,仿佛终于有些明白了,“真正可怕的,是爱。”
五
我和李澈隔雨相望,直至心冷了,他最终甩手离去。我踉跄着起身,望入蒙蒙雨幕,觉得好生奇怪,一次一次看见这个背影,好像他总是在离开。
良久,我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笑容不掩得意。我想到杜宸那只老狐狸,唯一的爱女和外孙被上官齐的人害死,我看他这回还怎么秉持中立!
我大张旗鼓的苦心没有白费,葬礼后,满朝遍野皆知,皇后心狠手辣,毒死了正受宠的潇妃。杜宸震怒,呈上联名奏折,要攫我后位,严惩不贷。如是便有了上官齐与杜宸之间第一次冲撞,几番博弈,以上官齐小退一步告终。半月后圣旨到,上官玉雅有失后德,降为玉嫔,移居东兰苑禁闭思过。我抿嘴而笑,想来这一纸明黄之上,未尝没有摄政王父的惩戒之意。
收拾体己挪窝时,小芙泣涕横流,劝我去跟皇上认个错,求个还转。我笑她天真。不论他当日娶潇妃是出自真情抑或假意,如今被我杀妻弑子却是事实,隔着这层血海深仇,他没有执意要砍了我,已是仁至义尽。
东兰苑僻陋窄小,好在按嫔制我拢共只得两个服侍丫头,因而那一方小院其实颇显阔绰。脱去养尊处优的日子,许多粗活难免亲力亲为,我权当锻炼身体,乐得清净自在。只是从前同我不对付的那些小妖精得了志,挟着新仇旧怨,隔三岔五来滋事。仗着眼下位阶比我高,缺衣短食,克扣炭石,浸湿棉被,变着法儿玩耍。若是哪日轮到扇我两下,踢我几脚,便能高兴得冲上云霄去。小芙在昏灯下替我敷药,哭得花枝乱颤,我呲着牙,回想往昔的威风,不由感慨,进来后宫混,早晚是要还的。
因为思过得认真,我甚少听闻李澈的消息。约莫还是大雪那日,内廷司的太监来添棉被。我立在门外晒太阳,啃着烙饼,隐约听见他们唠嗑,说皇上不知着了什么魔,寒冬腊月的,总是站在太液池边出神,瞧着残败的海棠花枝,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还向人问过几次,“海棠花何时再开?”
此时一个太监掩口轻道,“听闻皇上和潇妃娘娘,便是当春时在海棠花前初遇的。”另一个咂嘴叹了一声,说,“皇上对潇妃娘娘果真是用情至深啊。”屋内忽然没了声响,我脊背一凉,身上被眼刀戳出几个窟窿。
我大口嚼着饼,心里嘀咕,御膳房的手艺是越发差了。
六
隆冬时节,东兰苑池冰树雪,一派寒光。一日朝雪初霁,我推开木门,迎目一个荼白身影。上官齐眉目深蔚,唇边一丝浅笑,拢袖立在面前。多日不见,摄政王风采依旧。
亭间对弈,红泥小炉烹新雪,正突突冒着热气。言笑过后,一阵静默。少顷,上官齐放定一子白棋,忽道,“有人在关外,见到了杜潇潇。”
眼睫倏然一颤,惊破眸光,拎子的手滞在半空。见我如此,他淡然一笑,道,“玉玠是我一手栽培的,她的人行事,会以何种手段,使何种计谋,我怎会不知?施药假死,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暗度陈仓,这些,还是我当年教她的。”
我勉力平复心绪,落定黑子,听他续道,“你瞒着李澈,是要彻底撇清他与此事的关系,让杜宸铁下心保皇。你办到了,玉雅。如今杜宸恨我入骨,李澈多了位股肱之臣。”
水沸,他的脸隐在氤氲的白气里,看不分明。我撤去火,提盏替他倒茶。“王父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拦?”
玉手稍抬,他啜一口茶,轻描淡写道,“潇潇在京中已无用处,不如借机,派些别的用场。”
我预感不祥,手上又是一顿,“她如今人在何处?”
“契骨。”
他复执棋,“笃”一声轻响,掐断我的进势,枰上风云骤变。
“平日刻意的狠毒跋扈,存心的激怒,龃龉,你令世人皆知帝后不和,因为你明白,后宫朝野本属一体,对你的不满,最终会化作对上官家的不满。如此一来,不仅能给上官家树敌,也轻易蒙蔽了我。”
指尖轻放,他连吃几子,我节节败退。“你比你姐姐聪明,但终归是,心不够狠。”
枯枝雀静,只不知何处传来寒号鸟的悲啼,声声泣下,搅乱了人心。我与他默然对坐,单纯得晃似旧日辰光,他执手教我写诗画画,推演韬略,彼此之间没有算计,唯有一抹不明所以的渺小情愫,淡淡晕开。那时我尚不知,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他摆布的棋子,他亦未料到,棋子会爱,会恨,也会想挣开他的手。
细雪簌簌而落,茶闲棋罢,指尖微凉。他执一子把玩,蹙眉沉思良久,出言时,嗓音有些暗哑,“若我与李澈沙场相对,到那时,你会否选我这一边?”
我低眉垂目,望着亭外飘雪,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听到一声苦涩的笑,“现如今,你是连扯谎骗我一骗,都不肯了。”
七
无论杜潇潇在契骨做了什么,于上官齐自立这桩事上,她居功至伟。腊月末,契骨汗王忽下檄文,怒叱靳天子纵容边防军在契骨境内滋事扰民,而那支边防军,自然麾属杜宸。自古用兵的老生常谈,什么借口不重要,属不属实亦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子要打你。
不出一月,契骨铁骑长驱直入,连取大靳四座城池。正月,杜宸挂帅,剑指北境。然而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当然不甘心领兵拼杀为他人作嫁,于是撺掇朝臣进谏,要皇上随军。二月末,圣旨下,李澈御驾亲征。
我在养心殿前跪了几个昼夜,春寒料峭,身子冻得发麻。总管太监进进出出,传的是同一句话:玉嫔戴罪之身,不见。他明白我要说的话,也要我明白,他出征之意已决,再不容旁人置喙。
大军拔营那日,我原想去送送他。赶着天将明时起身,行至院中时愣了一瞬,然后回身,托腮坐在台阶上,决定作罢。回想我俩每次见面,总是要吵,我不想在他临上战场前,同他找晦气。
呵气成霜的清晨,我就那样呆坐着,看着天边渐渐擦亮,远方隐约传来擂鼓声。此时门外倏尔轻响,似有叩门声。我凝神静听,正以为是错觉时,一个熟悉的嗓音轻唤了声,“玉雅……”
是李澈。我眼眶莫名地一热,噔噔跑去,抬手便要解下门闩,却听他急道,“你别开门!”我的手顿时一停,他像在笑,话里又含着落寞,“有些话,我想说与你听,怕见了面,反倒说不出了。”
“从前父皇离宫狩猎,临行前总要整好衣冠,去母后宫里辞行。父皇说,山长水远,人生无常,告别的话,该早些说了才好。”
他停了片刻,续道,“我记得幼时初见,你还是个步履蹒跚的奶娃娃,见我头上戴朵红花,便要来抢。小小的人儿,力气倒大得很,我一时不防,竟让你按在地上抢了花去。我瘫在那儿哇哇大哭,你看看我,又看看花,三步两步挪过来,复替我将花插了回去。我忍着泪眼瞪你,你笑眯了眼,冷不防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吓得不轻,又是一顿大哭。”
我抱膝靠在门边听他说,正觉好笑,抑不住鼻尖一酸。
“后来我听他们说,有朝一日,你是要嫁我为妻的。为此,我还窃喜过很久。但是从何时起呢……你和玉玠姐姐,总是与摄政王父一同出现,王父的目光追随玉玠,你的目光,追随王父。再往后,我们隔着命运分了边站,间中是国仇家恨,遥遥迢迢,愈行愈远。”
“我气你做的事,你的嚣张跋扈,更气让你如此有恃无恐的,却是另一个男人。我逼自己怪你,恨你,临了,却不能不喜欢你。大约是喜欢得太久,久成习惯,积习难改罢。我曾赌气,只要你在宫里一日,便是我赢了。如今想来,原是我的自私……”
天边的营鼓声渐响,门外默了一阵,半晌一声轻叹,“有些话,待我回朝再来问你。你若有心,便是人间契阔,白首不离;若无意,我放你出宫,从此江湖宽广,任你遨游。”
先时受人欺负,挨打我都不曾哭,如今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听着这些话,眼泪却似大雨滂沱,再止不住。他想了一想,好像在犹豫,道,“眼下入春回暖,烙饼性燥,以后,还是少吃些吧。”
我抑不住,倏然裂笑。我又哭又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忙扯着衣袖擦抹。久不闻声响,我手忙脚乱地起身解闩,开门。
门外已不见他的身影。近门处的霜白石道上,摆着一枝青绿。我怔然拾起,嫩叶扶疏的长枝尖稍,悄然藏着一朵海棠花蕾,含苞待放。我向着太液池望了望,仿佛望见李澈呆立在池边,呢喃问道,“海棠花何时再开?”
我握着花枝,一瞬间,提裙往青漪门奔去。
空廓的皇城响过一串马蹄声,我隔着茫茫白雾,远远看见那个清瘦背影骑在马上,逐渐消失在宫门外。寒风凛冽,我听见自己大声尖叫,“李澈!”然后听着这个声音,回荡在连城宫阙之上,一遍一遍,找寻着名字的主人。
八
因为先皇和陈全当时的部属,地方上尚留着忠于皇族的军队。李澈整编人马,于首战告捷之后乘胜追击,打得契骨军连连败退,不出三个月,收回北境三城。我掰着指头算他的归期,至多一个月,大军便能收复平野,拔营回京。
我已经想好了,再见到他时,要说的话。“我也喜欢你,许久以前,就很喜欢你。”那段时日,我做梦都在笑,喜欢一个人而恰恰,他也喜欢你,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就在我对镜演练,想收拾一个最好看的样子说情话时,前方军报,摄政王的人马遽然加入战局,并在平野郊外生擒李澈,他多年蓄力,成败在此一举。
我又一次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如那次宫变,姐姐在浴血拼杀,而我除了担惊受怕,什么也做不了。我怕……如四月惊雷,天边蓦然裂开一道亮光,我想起姐姐那夜的话和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怕的时候,多吃些糕点罢。” 糕点……
食盒!我找出那个因为过重,被小芙埋怨闲置的食盒,慌忙打开,仔细探究起来。片时,唇边缓缓勾起笑意。原来,姐姐确已将玉玺交到了我手中。
快马在林中疾驰,不时有树枝藤草划过面颊,我顾不上疼,甩手又加一鞭。如今契骨与上官齐结盟,有没有玉玺已不重要,是以我不知,如此不舍昼夜,无眠无休地赶到平野,能否救回李澈。我只能赌一赌,以传国的正统换李澈一命,贬黜也好,流放也罢,只要他活着。
赤黑兵服连成一片,渐渐铺展在面前。我一眼认出阵首的银白铠甲,驰近时,看见上官齐眼中一瞬的错愕,惊喜,以及另一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跳下马,赶至他骑前,举起手中的明黄包袱。“玉玺在此,放了李澈!”急火攻心时,丝毫不曾顾虑,若他扣了玉玺又不放李澈,我该如何。
上官齐凝眸看我片刻,接过玉玺时,冷笑着摇了摇头。对面忽而传来轰然巨响,似是大军压境,一发不可收。我转过头,见到了枣红马上神情漠然的李澈,以及与他并肩,怒目瞪着我的杜宸。
脑中砰然炸响,那则军报,是上官齐故意传回宫的。他早就怀疑,玉玺在我手中?若是如此,为救李澈,我必会将这唯一的筹码放到他面前。
“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将传国玉玺交给我。”身畔传来上官齐轻淡的话音,含着隐隐的嘲讽,“玉雅,你最终还是站了我这一边。”
隔着大半个疆场,我与李澈遥遥相望,他瘦了不少,也黑了,脸上棱角分明。我心疼得眼眶一红,猛然往前奔去。风霜扑面,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我看见他缰绳一紧,策马向我驰来。与此同时,杜宸引弓拉满,阳光下箭芒刺目,对准的,是我。
尾声
我醒来时,大靳变了天。摄政王终于自立为皇,娶契骨公主为后,永固两国邦交。平野一战,上官齐大获全胜,更以弑君之罪,擒杜宸斩于马下。
对准我的那一箭,最终刺穿了李澈的胸膛。他堕马,跌入我怀中时,眼里满是笑意。天地混沌,杀声遍野,他满脸的血,我拼命擦,却怎么也擦不净。他温热的手抚在颊边,他说,“不要难过,我信你,一直都信你。”我听见自己嚎啕大哭,我想,真是不好,好容易再见面,却是这么个丑样子。我喃喃念着对不起,他的脸变得模糊,他说他没事,我们都会活下去,白首到老,儿孙满堂。“因为我这样喜欢你,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我紧紧抱着他,拼命地点头,直到四周杳渺,天地缓缓坠入黑暗。
我仍住在东兰苑。有时瞥见门角一缕明黄闪过,便对小芙说,方才,李澈来看过我了,他还像从前,那么闷骚。
后来海棠花终于盛放。暖阳下,我立在太液池畔出神,好像他随时会站到我身侧一样,我对他说,“海棠花开了,你的那些话,何时来问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