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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柯立芝繁荣 ...

  •   阿布罗狄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天空,是夜晚漆黑的天空,没有月亮,星星的光略有些黯淡,却是清晰可见的,就同身体上能感受到的寒气一样真实。他支着胳膊从石板地上站起来,潦草地拍了两下裤腿,借着旁侧几家房屋里淡黄闪烁的灯光,眯眼看清了自己此刻身处的幽深窄巷。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布罗狄拎起手边的双鱼座圣衣箱,沉甸甸的重量还和往常一样。但要说有什么不一样,或者说,不该一样,那大抵是这脚踩在大地上实感、富有温度皮肉和规律跳动的心脏。
      毫无疑问,发觉自己尚还活着,双鱼座战士颇为复杂地叹了口气。还有完没完了?这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生生叫人觉得这世界在耍他。阿布罗狄什么时候怕过死?——也许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怕过,但正常人哪有不怕死的,不然可不是疯子了——但他一来讨厌毫无意义的死,二来看不惯这帮闲来无事的神瞎折腾的毛病。哈迪斯也便罢了,那冥界的主人理应有点爱和死人打交道的怪癖,圣战那时候多少忠心耿耿的冥斗士眼巴巴等着主君下令,谁能想到冥王倒是跑去挖老对头的墙角。
      阿布罗狄觉得,死了便是死了,他自认看重性命,不是个乐意自己找死的疯子,不过是从不后悔自己先前的一切选择,哪怕是一条通往死亡的路,哪怕死后依旧得承受地狱的煎熬。

      “苦难是没有尽头的。”眉清目秀的金发小姑娘抱着膝盖蹲在木制长桌边上,端着张面无表情的脸蛋施施然冒出一句老气横秋的感叹。阿布罗狄听见声音扭头,见她那双浅蓝的圆眼睛正有点凶巴巴地盯着自己看。“我就知道。”小姑娘又说,同他对上视线,便拿鼻子出气,朝阿布罗狄哼了一声。
      玛贝尔是阿布罗狄第二次复活之后,在苏醒过来的那个巷子里遇见的第一个人。他本来正在回想自己死之前——最后一次死之前发生的事,好试图弄明白眼下这又是什么情况。金发小女孩突然出现在旁边的围墙上,想来是从墙另一边踩着破箱子之类的爬了上来,然而这一侧却没有任何能给她踮脚的东西。小姑娘瞪着眼睛扒住墙上凸起来的石块,试探着往下伸了伸腿,裸露出来的一小截皮肤白得透明,然后,她又在动作过大失去平衡之前把腿缩了回去。
      阿布罗狄抱着胸看完全过程,只觉得这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翻墙的小姑娘实在滑稽,便饶有兴趣地打算看她接下来要怎么办,结果却是等了半分钟也不见动静,倒是还趴在墙顶的小姑娘被冷得打了个喷嚏。
      “要帮忙吗?”他有点于心不忍地看着女孩被风吹起来的短发,出声的时候却好像把对方吓了一跳,手一滑身子一歪,嗷嗷叫着掉下了墙。阿布罗狄赶紧伸手去接,轻轻松松扶着细胳膊细腿的女孩安稳落地。

      获救的玛贝尔给这位莫名其妙的救命恩人找了个过夜的地方,阿布罗狄本来拒绝了,小姑娘却一味坚持着不想欠人情。双鱼座从她那里得知自己这是到了北欧仙宫,算是印证了先前由观察得出的某些结论,也多少能理解小姑娘的固执的由何而来:闭塞的奉神之地会民风淳朴到收留大半夜出现的可疑人士,倒是并不奇怪。阿布罗狄刚想到这儿,抬眼就看见玛贝尔用那双浅色的眼睛对他进行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眼珠里的怀疑和困惑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这奇怪的小姑娘就这么一边怀疑着警惕着他,一边把人带进了自己家里。——就在离那个巷子不远处,再隔上三道墙的位置。
      这是个相当简陋的住宅,家具一个挨一个,摆放得毫无规律可言,表面上还隐隐能瞥见一层灰尘和细小的蜘蛛网,但在某些地方又的确能看出住过人的痕迹,比如完整的床垫和被褥,阿布罗狄猜这家的主人只是疏于打理,似乎有个遮雨当风的地方就能得过且过。
      双鱼座战士跟着玛贝尔走进其中一个房间,看着她点上一根蜡烛。“你们都这样?半大的小孩子就敢带着陌生人回家?”阿布罗狄问道,然后坐到桌边的小姑娘抬起脸,近在咫尺的烛光映出清晰的眉目。“只是不应该欠人情,尤其是救命情。”玛贝尔讲得头头是道,“但的确得警惕你,不能太善心泛滥。”
      这一本正经的回答让阿布罗狄听得发笑了:“这都是谁教你的道理?”——我爸。“那他没顺便教教你怎么才能叫‘保持警惕’吗?生搬硬套是不对的小姑娘。”——没有,没来得及。
      阿布罗狄哦了一下,然后噤声了。两分钟后,他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大晚上翻墙?
      为了回家。小姑娘指指地面,示意这里就是她冒着危险也要回来的地方。阿布罗狄没再接着问了,有关为什么她无法在正常的时间用正常的方法回到这个地方,双鱼座心里有点猜测,却无心再深入了解什么。

      然后玛贝尔问起他随身携带的大箱子,阿布罗狄禁不住哂笑,半真半假地讲了一遍自己的经历,在说到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时候,小姑娘忽地一撇嘴,干巴巴地讲出了那句话。
      ——苦难是没有尽头的。
      这也是你爸教你的道理吗?阿布罗狄下意识想问,但最终没问出口。蜡烛微弱的光照在小女孩身上,在她后面的墙壁映出一道单薄的影子。阿布罗狄这时候已经确信,这是个失去亲人的可怜姑娘,一个人在这寒冷的北方独居,甚至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无法回家,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铤而走险翻墙出逃。双鱼座战士自诩绝不善良,但也不至于铁石心肠,或多或少对她产生了同情。这属于不可控的情绪,来自人性的本能,而另一部分可控的情绪又告诉阿布罗狄——即便同情,即便怜悯,他仍是觉得滑稽。
      “就是这个道理,我爸不说,人生也就是这样。”阿布罗狄一句话也没有接茬,小姑娘却是自己说下去了,许是他不太在意的模样叫人觉得态度敷衍,玛贝尔特地挺直腰板振振有词,“以前人们为了过冬取暖忙做一团,每年都有冻死在路上的人,谁都觉得寒冷就是世间最大的苦难。现在天气暖和了,最大的苦难消失了,却不见有什么改变。”
      她的话让阿布罗狄想起自己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哪怕是夏季,北欧的气温也不会高到现在这个样子。气候不可能变化得如此之快,背后必定有什么力量在操控这一切。
      “哪里有什么改变,受苦的人还在受苦。”
      呼哧一声,屋外的风将窗户吹得吱呀作响,漏进来的几缕掠过半空,带走了室内唯一的光亮。
      小姑娘昏昏欲睡起来,嘴里还念叨着那几句丧气话。阿布罗狄就安静地听,不反驳也不赞同,他知道玛贝尔嘴里的道理幼稚又可笑,却到底承认有几分道理。
      那你知道为什么?阿布罗狄拎起圣衣箱,在黑暗里凝视玛贝尔的方向。你知道为什么,苦难总没有尽头?
      玛贝尔的回答是变得平缓绵长的呼吸。阿布罗狄耸了耸肩,摸着黑走上前单手托起女孩瘦瘦小小的身子,拨开乱糟糟的被褥放到床上。
      窗外已经开始显露晨曦。他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关了窗,这才离开了。

      和迪斯马斯克的相遇是个意外。阿布罗狄被这家伙捂着嘴巴拖走的时候,手指间还掐着那朵红玫瑰,是刚才在路旁开花店的年轻姑娘给的,他摸了摸衣兜发觉没钱,正打算将花还回去的时候就被巨蟹座一把拽走。
      他听着迪斯马斯克着急忙慌地叫他别对那个名叫海伦娜的姑娘乱说话,边敷衍地应声边朝天翻白眼。有人来找你催债了。阿布罗狄听见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大喊大叫的噪音让他觉得不耐烦,便不假思索地推了一把迪斯马斯克,后者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整懵了,趔趄两步才将将站稳,回头瞪了一眼阿布罗狄,没来得及撂点别的狠话,就在男人提高嗓门的叫嚷里大步走了。
      阿布罗狄站在原地,手指摩挲了两下手里的花茎,刺被修剪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那卖花的姑娘是个细心又温柔的人。他侧身往那边看去,几个孩子跑过来撞进海伦娜怀里,然后年轻女人也顺势矮着身子揽住弟弟妹妹的肩膀,笑着同他们说起话。
      单靠花店养活这么一大家子,想必是相当辛苦的。阿布罗狄想起玛贝尔来了,想起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十六岁的瘦小姑娘嘴里丧气的大道理。
      为什么总是没有尽头呢?因为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他猜玛贝尔会这么答,一个耶稣基督和释迦牟尼联手设下的经典骗局。

      再次见到玛贝尔也是个意外。阿布罗狄从小酒馆出来,听了一耳朵迪斯马斯克和艾欧里亚的交谈:他说什么来着,这地方不寻常的气候变化,背后肯定有神鬼做妖。艾欧里亚带着那个前仙宫侍女过来寻求帮助拯救世界,迪斯马斯克想也没想一口回绝,阿布罗狄在窗户后头没露脸也没出声。迪斯马斯克这是太不会说话,平生最擅长的就是惹怒别人,更何况对象还是那个正直到一根筋的狮子座战士。阿布罗狄想,要是他坐在那儿听艾欧里亚讲完,怎么也得意思意思斟酌一下,再用得体的语言拒绝。
      他没有目的地在镇上闲逛,忽然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他站定,看见那有点灰蒙蒙的金色短发和白皙的肤色,就此确定了小姑娘的身份。也正是这时,阿布罗狄才发现,他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苏醒时的小巷旁。他的视线跟着玛贝尔,看着她双手各提着一个巨大的水桶,双臂颤颤巍巍的样子时刻让人担心会受不住力而就此折断。她走向一间二层洋房,正是前一天晚上,那堵墙的另一侧所在。
      玛贝尔就要走到门口了。阿布罗狄捏了捏手,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何种情绪,他大步走上前去。玛贝尔!他微微扬声叫了一下女孩的名字,紧接着便见她受到惊吓般脚步一顿,困惑地扭过头来。哦,是昨天的……玛贝尔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诧异地瞪大眼睛,看着双鱼座青年在她身前弯腰,抬手将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别到她耳边的发间。
      玛贝尔,你知道为什么苦难总是没有尽头?
      女孩没来得及反应这个举动的意义,就听青年朝自己发问道。她咬了咬嘴唇,低下头看着被放在地上的沉重水桶,双手的手指绞在一起,迟迟没有吭声。
      不是因为人生来就是为了受苦。青年自问自答,说着,抬手帮她整了整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凌乱发丝。娇嫩的红玫瑰衬着浅金的头发,颇为相得益彰,阿布罗狄不禁满意地点点头。

      双鱼座提起圣衣箱,而女孩拎起水桶,两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阿布罗狄头一次觉得自己意志不太坚定,明明前一秒还信誓旦旦地同迪斯马斯克讲,该珍惜这第三次性命,决不再去插手那些有的没的,安稳平静地在这镇上过日子就挺好的。可他后来怎么又改变主意了?莫不是那朵玫瑰有什么特别之处,送给玛贝尔的时候还一并送出去了点别的。他从来不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从来不轻易受什么人的影响左右,这回却罕见地想给别人证明些什么看。
      苦难是没有尽头的,麻烦事是永远也躲不过的。瞧瞧,是这么回事。他不过偶然欠了卖花的姑娘一朵红玫瑰的钱,就卷进了这么大一个阴谋里。想起那朵亲手别到女孩发间的红玫瑰,等下救出那花店姑娘,得给她补上钱才行。阿布罗狄循着线索迈进神斗士关押海伦娜一家的实验室,脑子里回响的都是女孩在说这话时那正儿八经的模样,带着种直愣愣的滑稽。

      可人生来不是为了受苦,而是为了战斗。——同苦难战斗。
      阿布罗狄觉得,不能听任小姑娘对他爸的丧气理论断章取义地吸收,年纪轻轻的可像什么样子,他死了两回活了三回,虽说对人生也多有不满,但好歹每一次也都拼尽全力去战斗了。——唉,说得像要拯救世界一样,其实他就是想救个人,卖老战友一个人情,再问问能不能就此抵掉那朵花的钱,拯救世界可以是顺便的。

      北欧仙宫气候寒冷,这还没有到隆冬的时候,居民们就已经纷纷套上了加厚了好几层绒毛的大衣。女孩站在面包房队伍的末尾,帽子底下露出几缕浅浅的金色发丝,在排队等候的时候随意地打量起周围。
      这里原先是家花店吧。排在她前面的男人开口,然后排在她后面的另一个男人接了话:是啊,那家店主可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叫海伦娜是吧?真是可惜了。
      请问,出什么事了?夹在中间瘦小姑娘的声音让交谈的两个男人同时看过来,须臾,其中一个答道:你不知道啊,听说是在之前那次动乱的时候被抓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连带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多半是凶多吉少。……你可别乱说啊。压低声音的男人说到最后,又轻声叮嘱了一句。
      玛贝尔点点头。刚才没有出声的男人接过去继续发言:我还听说,当初有圣斗士过去救人了,但怕是仍然晚了一步。——哦,我知道我知道,有个湖蓝色长发的男人赶过去了,后来又去了另外一个短头发的。前面所的那个长头发的啊,我甚至看见了一下他的脸,你别说,背面看着肌肉挺结实,其实长得还真俊朗的。
      女孩低头玩弄手套的动作忽地一顿。她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耳边的发丝,然后想起来,那朵鲜红的玫瑰早已在家里的花瓶里冻蔫了。以仙宫正常的气候,本就不可能培育出什么花来,那段时间昙花一现的短暂繁荣,终究不过是有人往天空里罩了层画布,装得像模像样,到头来还是假的。
      她捧着买来的面包走进二层洋房,拿到今日结算的工资便拔腿往家跑去。
      我攒够钱了!不要动我的家!女孩冲进破旧的住宅,大叫着将手里沉甸甸的信封塞给等在门前的中年人,在对方数钱的时候脚下不停,推门进入屋里。
      女孩跑进她的房子,冲进她的卧室,一下子扑在她的床上,视线正好落在她的桌上、她的花瓶上、还有她枯萎的玫瑰上。
      苦难总是没有尽头的。但至少她此刻,战胜了其中一个。

      有一件事阿布罗狄没来得及和玛贝尔说。
      那就是,该受苦的时候还是得乖乖受苦,比如被世界树的枝干刺穿身体的那个瞬间,其实真的挺疼的。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柯立芝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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