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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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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白玉堂绕着院子溜达的时候,展昭正在窗下磨墨。
墨块是西城柳书斋新进的上阳镇的松烟墨,看价钱是个好东西。
他铺开纸压上碧绿的镇纸,提笔才落出一道蜿蜒的曲线,跟前就暗下一大块。
“你在做什么?”
溜达回来的白玉堂在窗子另一边问。
展昭头也不抬,“作画。”
他像落笔成书的大家,挥毫泼墨气势如虹。
宛如在纸上武着他那柄沉重的铁剑。
白玉堂就好奇追问:“画什么?”
展昭说:“我的宝贝。”
可白玉堂对这俨然不感兴趣。
他拖长了调调应了一声,兀自立了片刻,慢慢又转身回院子里绕着小青石板路走。
疏梅漏影,小冬日里的远山是遮在云雾后的,白暖暖的日光远远的也像隔着云雾来。
年轻的公子爷在院里踏雪无痕,仰头看景时,他是旁人眼里的至美风景。
展昭起笔着墨。
画了四五年的画,早已熟练得心手两相用。
白玉堂转回窗外时展昭没有任何意外。
那公子爷依着窗,一点也不见外地问展昭:“展昭为什么还不来?”
展昭眼都不带眨,“快了,他走迷了路,就快来了。”
白玉堂信了。
但是他嘟囔:“真蠢。”
展昭没说话。
得到答案的白玉堂就像宽了心,重新审视起展昭的画。
他显得更加疑惑了,“你的宝贝是人吗?”
展昭点头说是。
白玉堂又问:“为什么没有脸?”
展昭抬头。
这个动作很突然,突然到白玉堂被吓了一跳。
他往后退开一大步,一脸茫然地看着展昭。
可展昭什么也没说。
二
三月开春,卢方像往年一样带着闵秀秀来了。
马车还停在老地方,再徒步过来。
当时展昭刚好出门,开门的是白玉堂。
“什么啊。”
他有点失望的垮下嘴角,不高兴道:“爷还当是展昭来了呢。”
闵秀秀也不高兴,“怎么?是我们就不给好脸色吗?”
白玉堂奇怪极了,“为什么要给?”
闵秀秀哽了哽。
卢方连忙扶住妻子的肩头。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我们找展……与你同住的那位侠士。”
“他出去了。”白玉堂很干脆,他让开身,“你们可以进来等他。”
之后他就不管来客了。
斟茶备茶点什么的,俨然他不知道要去做,只自己一个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慢慢兜圈子。
闵秀秀在窗户里边看他。
有那么一会儿白玉堂拐到院子那边的看不见的一角,她下意识伸长头颅去找。
卢方看不下去,想出声提醒,“夫人……”
可之后他就说不下去了。
闵秀秀红着眼眶应声回头,“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卢方被她疑惑得鼻头一涩,他匆匆清了清嗓子,不想让妻子看出来。
晌午之前鸿门楼的席宴先送了过来。
被问到订席的客官,伙计自己也觉得奇怪,“正览着招子呢,突然就走了,看模样像追着什么人去的。”
那时伙计自己正懵着,隔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还是掌柜拿主意说先送酒菜过来。
卢方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从袖笼里取银子,“小哥且看看这些够不够?”
伙计忙推辞,“爷客气了,掌柜老爷再三叮嘱过,展老爷是熟客,能记账的。”
三
而此刻东城外,戈壁滩上刚历经一番毫无悬念的刀光剑影。
一身落魄打扮的张华被制利剑之下,先是一声疑问:“展昭?”
随即他像瞎子乍见曙光,疑惑粉碎成尖利的得意的猖狂地大笑,他一字一顿疯狂念道:“展!昭!展!昭!”
旧日让人剜下双目的窟窿黑洞洞向前方凝视,张华笑够了,满含恶意地问:“白五近来可好?”
“解——药。”
长久缄默的展昭可算出声,可那一个停顿再次换来张华一阵笑出泪的得意,好似感觉不到脖子上那一道被剑风割出的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张华笑得都要直不起腰来。
他说不出完整话,就腾出一只手一遍遍地摆,努力地表达他的答案,“没有,没有。”
张华想说:“解药?早跟着襄阳王府一起葬了。”
可最后他都只有笑,反反复复地笑,末了,他抬头“盯”住眼前这个人,像藏下利爪的魔鬼,问出满带利刺的言语:“怎么样?当一个傻子的滋味怎么样?日日年年面对一个傻子的滋味如何?”
“展大侠,你说,白玉堂在‘茧’的里面看见了什么呢?”
张华终于又笑起来,仿佛压抑了一辈子的全都宣泄在此刻,他仰天倒下去,然后猛地咯出一大口血。
他再也不能笑了。
展昭甩落剑上那一长串的血珠,面无表情将巨阙归鞘。
展昭沿着街巷漫无目的走。
他看东城繁华,听西城喧嚣,见华桃正似闺阁含苞。
最后在巷口买下一壶新酿的槐蜜,踏上归去的路途。
四
夜后扶醉酒的卢方回屋,闵秀秀披衣来接。
“熊飞。”丫鬟去安置主子,闵秀秀就回转来唤住要走的展昭。
“你晌午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没往细里问,展昭已说:“遇见张华了。”
这个名字闵秀秀不太熟,多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么一个人,她一惊一喜,陡然看见眼前展昭神色,那颗活泛的心又沉甸甸坠下去,“那他……”
“死了。”
展昭答得快且干脆。虽然已有结论,闵秀秀还不死心,“五弟……”
“没有。”
闵秀秀沉默下来。
她许久才轻声道:“是不是这世上……”
“没有了。”展昭英挺的眉眼仿佛都垂了下来,沉沉如一汪将涸的死水,“再也没有解药了。”
闵秀秀忍不住低声泣泪,“我白日里给五弟诊脉,已经结蛹了。”
展昭眉心一跳。
成蛹以后,三年化蝶,旧日的躯壳……就没有用了。
“怎么办?接下来可怎么办?”白昼时藏起来的慌张此刻铺天盖地地成倍还回来,闵秀秀明显慌了神,竟然来问展昭。
怎么办?
展昭也想知道。
他在灯下枯坐半宿,后半夜时悄悄摸进白玉堂房里。
那公子还在睡。
展昭在榻前圆凳一坐,就凝成了一座石雕。
六年。
那以后就这样活了六年。
谁也不认得,什么也不要,只找展昭。
谓之魇的毒,“茧”之一字,像作茧自缚。白玉堂在茧的魇里死里逃生,醒来问的第一句竟是。
展昭去哪儿了?
即便展昭正活生生立在他跟前。
五
卢方要走的前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这就是个两进的院子,展昭在前庭练剑时听见敲门声,收了剑势拂汗去应门。
多年不见的面孔让展昭恍惚了一刻,随即他脸色沉下来,是显而易见地不待见。
“你来干什么。”
展昭连疑问都懒得用,人高马大堵在门口,完全没有要放来人进去的意思。
丁兆蕙的笑脸尴尬地僵在脸上,老半晌才连忙在展昭不耐烦地关上门前用力抵住那扇前几天才漆了新釉的大门。
“不是吧展大哥,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小弟的仇呢?”
他提了句不该提的话。
当丁兆蕙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鼻子灰地孤零零立在萧瑟寒风里。
丁兆蕙颓败地转身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来。
丁月华从转角那里走出来,看着堂兄叹气,“这是应该的,谁让你活该呢。”
“我哪里知道!”
激动之下拔高的音量一下子断掉。
丁兆蕙懊恼极了。
“我哪里知道……”那之后他又喃喃,看着一片落叶飘到跟前。
“这么多年,就算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也该消了,我还以为……”
丁兆蕙又说不下去了。
丁月华惋惜地看着他:“谁让你去招惹小五哥。”
六年如一日的痴傻,白玉堂唯一出现不同反应的那一日,丁兆蕙觉得那是他一生的噩梦。
最显著且可怕的后果是从那以后他的武学修为再也没有精进过,哪怕只是一毫。
习武之人最惧怕心魔。
丁兆蕙的心魔是他自己作来的。
六
五年多以前。
准确些的时间该是冲霄以后第六个月。
仲秋的时节。
丁兆蕙等在屋外的时候又听见里头白玉堂在问展昭:“展昭什么时候来?”
“快了。”展昭说,“再等几日,等他忙完。”
一如既往地哄骗,白玉堂竟然信了。
丁兆蕙烦躁地吐掉叼着的草根。
他又想起头一回见面时那个清风霁月的少年。
虽然之后证明这第一眼都是他的错觉。
但是!
丁兆蕙暴躁地呼噜两把自己的头发,原地转了好几圈。
但是!
他又想到。
谁受得了白玉堂变成这幅模样?
也就只有展昭了……
也就只有展昭了,一遍遍顺着他的意思撒谎。
丁兆蕙继而想起更早几个月以前,展昭从冲霄楼里抢出来的血淋淋的白玉堂。
一是铜网阵,二是名为“茧”的剧毒。
都让展昭像个疯子。
展昭出来的动静惊醒了丁兆蕙,没来由的,一个想法形成的瞬间他下意识躲了起来,并屏住了呼吸。
展昭没有发现。
泰半是在扫视周围而没看到人后以为丁兆蕙已经到外头等了,展昭转身掩上房门,走出了院子。
丁兆蕙又站了片刻,确信展昭已经走远后蹑足摸到屋后的小院,攀上墙头一看,白玉堂果然在石桌旁坐着晒暖。
“茧”毒的幼虫在他体内种下后,白玉堂就下意识循着有日头的地方走,天晴时能在日晒足的地方呆一整日。
白玉堂似有所觉地抬头看去时,已经没有丁兆蕙的身影。
丁兆蕙用了一刻钟做好准备,东西都是简陋到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的玩意儿。
耍他一耍就好了。
丁兆蕙想。
以前搁白五手里吃的亏总得讨点利回来。
他这么想着,将木条重重地捣进了土里,转身循来路去了。
丁兆蕙又趴上了那个墙头。
这一回他光明正大让白玉堂发现,神秘兮兮地对他道:“我知道展昭在哪里,你来不来?”
白玉堂瞬间松开皱紧的眉峰,“在哪里?”
“近得很近得很,不消多少路,你随我来。”丁兆蕙兴奋地头前带路。
路果真不远,就隔了两个院子的地方,丁兆蕙一落地站稳,就指前边树下方才他拿剑匆匆刻了“展昭之墓”的木条给白玉堂看。
白玉堂愣了一下。
丁兆蕙大笑起来,那句“白五你也有今天”还没随着笑一起出来,白玉堂突然转身就走。
丁兆蕙只当他是负气。
扶着那木条又是好一阵笑。
可算让他整一回啦。
丁兆蕙当时想。
他没看见接到长随消息追来却仍旧晚了一步的展昭。
七
白玉堂回他的屋里提了他的刀。
展昭好险将他拦在门口。
“干什么去?”
这一句像是个废话,因为白玉堂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还能干什么?杀人啊。”
可很快他又紧紧皱上眉头,疑惑地喃喃自语:“杀谁呢?”
“展昭死了?”他又奇怪发问,忽然豁然开朗地笑了,“都杀了就好。”
公子的脸还是那张脸,眼下却显得尤其可怖,眼里淌下来的血让他像极了恶鬼。
一开始就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白玉堂对展昭拔刀,这个头一个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人成了他决定宁可误杀的首要目标。
展昭不能伤他,白玉堂却铁了心要他的命,又真气逆行走了火,武力大增,顷刻间长刀就刺进展昭胸膛。
而展昭也借着这瞬间拉近的距离疾点他身上几处大穴。
白玉堂闭眼昏了过去。
长刀被展昭毫不手软地拔出来当啷落地,右手鲜血淋漓地扶住白玉堂倒下来的身子。
尔后,展昭抬眼看向院外。
目瞪口呆木在门外的丁兆蕙遍体生寒。
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此后不管多少年,丁兆蕙至死都没能逃脱这一眼所带来的噩梦,他闭眼调息,目光就在眼帘下看他,他睁眼狼狈躲避,那双眼就像鬼影来到他跟前。
多么可怕,多么可怕。
就因为他年少轻狂。
八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五年以后坐在水乡一座独栋小楼门前石阶上的丁兆蕙幽幽回想。
听闻白玉堂醒了,又睡了,期间数度命悬一线,几个医圣大手合力抢回来后第七日醒来,饮了水润了喉,还是那句话。
“展昭怎么还不来?”
怎么还不来?他就在你跟前你怎么不仔细认一认?
丁兆蕙惊觉的时候,是丁月华震惊地小心低呼。
“二哥!你怎么哭了?”
丁兆蕙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哭我自己,造了什么孽要惹这两个牲口。”
丁月华将信将疑。
幸好后面重新打开的门引走了丁月华的注意力。
是白玉堂。
他奇怪看了看门外哭着的男子和一个漂亮姑娘,又关上门回去了。
丁兆蕙听见他在门后和展昭说:“他们是谁?”
“要饭的。”
“真可怜。”白玉堂说着,没多久丢了两个馒头和几个铜板出来。
丁兆蕙想,白玉堂我去你大爷的。
九
闵秀秀上马车前馋着展昭的手,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嫂会再尽力试一试。”
“不必了。”
逆着光,闵秀秀看不清展昭的脸,听见这一句她下意识以为展昭是灰了心,她连忙紧紧反握回去,急切道:“熊飞,还有时间,你别……”
她忽然顿住了。
那是怎样的神色?
闵秀秀看清楚了,却看不明白,但她深刻地意识到展昭说的不是丧气话。
展昭笑了笑,“已经够了,大嫂,准备‘逆生’吧。”
闵秀秀几乎要下意识喊不行。
可最后千回百转,反而只剩一句轻飘飘的疑问:“你决定好了?”
“是。”
闵秀秀什么也没说。
她抬头去看远处梁上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玉堂。
多云霞的小阴天里,天井阁楼只有那处稍有暖黄,原先空荡荡的屋檩下是展昭后来才加上去的横梁,一人合抱粗,人坐在平槽里,不至于轻易掉下来。
闵秀秀垂头抹了抹眼角。
“我会去信请几位圣翁来。”
她妥协了。
十
丁月华在城门外追上那辆马车。
卢方吃惊的脸还没完,闵秀秀已诧异道:“丁丫头,你怎么……”
丁月华急切地巴住闵秀秀扶在窗沿上的手,紧张道:“夫人,逆生……逆生是什么?”
她偷听了两个人的谈话。
虽然当时展昭朝她藏的地方看了一眼,应当是已经发现了她。
自从那年丁兆蕙做了那样的事,展昭有意无意总防备他,连带着丁月华也没讨到几分好。
关于白玉堂,再往细里的消息他们无从得知。
闵秀秀喉中一哽。
她没即刻回答,先探头出来看看周遭,勉强笑问:“只有你一个?”
“是。”丁月华心里着急,又惶惑,下意识道,“二哥往南边出城了,我……我迟了一步,想着能不能看看五哥……”
“好孩子。”闵秀秀松开她的手,转而说,“你上来,咱们一起回临松。”
丁月华没有半点迟疑,见卢方矮身出来,先歉疚道:“劳烦卢庄主。”
“无妨。”卢方同她擦身而过,长随去后头牵了坐骑来。
丁月华留意到这一年五十未到的卢家庄主已是华发生遍。
她一颗心颤巍巍地沉到了谷底。
马车内是极暖的,在外头一路受得凉气一走,就通体舒泰。
可丁月华无心去享,还没坐稳就急切地想要求证、想要否认她的直觉:“夫人,逆生是什么?为什么我听着不像是……”
不像是好东西。
不止是听的,还有看的,不管是闵秀秀还是展昭,即便展昭是带着几分笑的,可为什么……
她不敢想。
闵秀秀张了张口。
一个哽咽的滞涩的音节才到齿间转了转,就让她猛地咽了回去。
这个行为让她疼得像喉间扎进去一根刺。
十一
马车将一切都摇晃得破碎。
“如果说……”闵秀秀偏着头,像不忍看,不敢看,低低的悄悄的嗓音转瞬就能湮灭在任何一点动静里,丁月华竖起了耳朵仔细去辨认,才捕捉到那么几个要漏掉的气音。
“‘茧’是幼虫,它就会生长,逆生……能杀死即将孵化成茧的蛹。”
丁月华眨了眨眼。
她像听得懵了,甚至又眨了眨眼想理个清楚,直到闵秀秀深吸了口气,又道:“连同宿主一起。”
丁月华愣愣的跟着她重复:“和宿主一起?
“展大哥……展昭……他要逆生?
“他要……
“不行!”
她终于绕过来了,并下意识地大声反对,在闵秀秀被她吓了一跳后红着眼想来扶她时惊怖地往后方躲。
可丁月华逃无可逃。
她冷得牙关打颤,像赤身裸体置身腊月,闵秀秀鼻头一酸险些又要哭出来,她想让丁月华镇定下来,一再地尽量让声音变得柔和。
“丁丫头,你听我说,这都是为了五弟好,这……”
“不是!”
她叫道,“不行!不行!”
丁月华费尽了力气才挤出几个战栗的字眼,她看着闵秀秀,就像看着一个魔鬼,哆嗦地反复问她:“夫人,这是要他亲手送五哥……这是要展昭亲手送五哥去死啊……怎么……怎么能……”
丁月华嚎啕大哭。
她冷极了,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寒冷让她怎么蜷缩也无法温暖,她想到许多,想到白玉堂,想到展昭,最后想到她自己。
要亲手送自己爱的人去死?
这得是多么……
闵秀秀绝望地倚向了后方。
谁不知道?
可这又能怎么办?
当成虫破蛹而出,当这一具躯壳故去,活生生的茧毒,又将降世。
下一个白玉堂将会是世间任何人。
十二
第三年入冬以前,展昭和白玉堂抵达了婺州。
对故居白玉堂已没有任何印象,迁移的头一日他还晓得问一问“展昭知不知道这里”,隔日就只剩那一句主旨。
展昭什么时候来。
展昭知道,就连那个他们长住多年的水乡都在以极快的速度淡出他的记忆。
他在小院里翻旧年的褥子出来晾晒,白玉堂倚着墙根贪图那几缕晨光。
白福进来小声报说:“韩二爷和徐三爷来了,少爷在前头招待。”
展昭没有意外地点了点头。
此行要去环阳岭。
白芸生送几人到府外,同展昭一起落了韩彰徐庆两步,悄悄问道:“展叔,要不要我去看着二叔?”
似为他没来由的紧张感到诧异,展昭失笑,“不必寸步不离,隔段时辰去瞧瞧就好,应当不会自己出去。”
白芸生放心了些。
初修葺的新坟还粘带泥土腥气,长明灯下的影子扭曲而丑陋。
从闸门到主墓室,三人在墓穴内走的很仔细。
实则只有展昭一个人不错眼在细看。
从动土到竣工,一手督办的韩彰和徐庆对这里的一砖一瓦熟悉得几乎能说出是几日几时砌筑。
和展昭在山脚分开,徐庆抹了把脸,开玩笑道:“难得能在活着的时候看见老五的墓,以后三爷没钱了就上这来,挖把沙都管够一辈子。”
韩彰看他:“你说这么出息的话的时候能不能别哭?”
“不能!”一把破锣嗓子干嚎。
惊飞一林子南去的鸟。
十三
多年不来,十三巷巷尾的香茶铺子已迁去了城西的八爿楼。
从茶铺里拎了新茶出来,展昭径直回了白府。
白芸生已经招架不住了。
迟来一步的蒋平想撩拨白玉堂无果,白玉堂总拿看傻子一样的神色看他。
末了干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蒋四转而去逗白芸生。
白芸生一面得亲力安排几个叔伯住处,一面还得应付他,脸皱得像要哭出来。
展昭回来蒋平就跟着他又去南居,看着晾衣绳上都没怎么挪过地方的白玉堂,蒋平说:“老啦,转不动心思啦。”
他叹了口气,“以前多想想法子总还是能让五弟发发脾气的。”
蒋平只略坐了坐就走了。
四爷生就体弱,这些年每况愈下,精气神已大不如前。
这一路从临松过来,想必是疲累极了。
目送蒋平离开,展昭去搬了早上剩的那床褥子出来晒。
白玉堂在绳上不肯挪地方,盯着展昭问:“展昭到底还来不来?”
展昭顿了顿。
他察觉白玉堂换了一个问话的方式。
“为什么这么问?他自然会来,只是迟了一些。”展昭温言道。
白玉堂敛着眉毛。
“爷觉得他要是再不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展昭手里的被子应声落地。
十四
逆生在来年开春送到了展昭手里。
普通的平平无奇的一粒药丸。
展昭却像从未见过一样细细打量,最后古怪地笑了笑。
“大嫂,你说玉堂在茧的梦魇里看见了什么?”
闵秀秀霍然一惊。
她紧紧抓住展昭,惊恐地瞪大充盈血丝的双眼,像生怕他下一秒就要消失,“熊飞,你别做傻事!”
展昭闭了闭眼。
逆生被化在晨起后的一杯蜜水里,毫无威胁可言地被送到白玉堂跟前。
如今的公子已经看不出往昔容颜,茧即将长成,被作为预兆的灰黑色字符般纹路爬满了他的脸。
诡谲而可怖。
白玉堂饮下逆生的瞬间,闵秀秀双腿一软险些倒下去。
卢方紧紧搂住妻子,一言不发退出了屋子。
逆生从服下到生效还有段时间,期间白玉堂没有任何感觉。
可白玉堂一反常态。
他不远不近坐在屋檐底下,那是这个时候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展昭在他身旁坐下,没话找话,“在干什么?”
白玉堂瞧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在谴责展昭打扰到他的清静,于是展昭不再说话。
白玉堂反而挨过来。
他像困倦的归鸟,脑袋一晃一晃地点着展昭的肩膀。
“我要走啦。”
他说道。
逐渐流失的力气让他连这短短一句都说得轻飘飘的。
“嗯。”展昭伸手从后拢住公子的肩,想让他靠得更舒适些。
白玉堂又张了张口。
他转头去看展昭,眼中清明,可嗓子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展昭说:“别担心,展昭不会知道。”
白玉堂像终于放心了。
他靠上展昭肩膀,闭上了眼睛。
十五
七日停灵,下葬后第三日,展昭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丁月华再见到展昭是在七年后的祭日。
她同丁家昆仲来上坟,期间让纸灰迷了眼,抬手去揉的功夫依稀看见那边林子深处有个人在灌木里朝她招手。
丁月华愣了愣,慌忙拭尽眼定睛去看。
展昭!
丁华月险些就要叫出来,可展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指了指自己的身后,转身离开。
丁月华没有任何迟疑。
她假借脏了泥土的裙角回马车上清理,一离开所有人视野她就撇开随身丫头运起轻功朝那里急追。
展昭没走多远,就在灌木不远的地方等她。
多年不见,鬓边已生白发的展昭看起来还是记忆里那个模样,他先出声:“月华妹子。”
眼前一瞬间汹涌地模糊起来,她拿绢子去擦去抹,可湿透了整块丝绢也没能阻止泪水。
“展大哥……”丁月华哽咽地质问,“这么些年你都、你都去哪儿啦?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卢夫人到处找你……”
展昭诧异地顿了顿。
丁月华忽然逼过来,焦灼地踩进一滩湿泥都毫无所觉,圆睁起来的俏目满是慌张和切盼:“展大哥,你回去吧,卢夫人还在等你,就回去看一看,好不好?”
“对不起。”展昭终于说。
他取出一封密封的信纸,反复确认信封上的内容,模样像有些无奈,“原想着等明日白福来时让他转交,可惜我等不了。”
“什……什么意思?”丁月华瞬间连呼吸也不敢。
展昭没有回答。
他将信递过来,“还要劳烦你转交给大嫂。”
然后丁月华就什么的也不知道了。
她木直着眼僵硬转身,循着来路一步一步走,连荆棘也不知道躲。
回去以后她大病一场,辗转知道环阳山在那日之后半个月塌了一角。
守山的老伯说:“迟早啦迟早啦。”
他拖着长长的吴侬软调,夸张地跟旁人说:“好多年啦,老看见有个鬼影子在白家家冢里头飘。怕是招了什么邪祟,这不是?就塌了嘛。”
大病初愈那日,丁月华在院里摆上供桌。
展昭托她转交的信她已带到,虽不知信上内容,但看闵秀秀阅后笑着流泪的模样,想必是好消息。
丫鬟将燃起来的线香递给她。
夫君下衙回来时东西还没撤,他好奇来问她:“夫人在做什么?”
丁月华裹紧了暖毛披风。
“我在……祭奠两个故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