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逢春 ...
-
毗娑牢狱。凉风徐徐，落日有余晖。
荼姚已不复曾经的雍容华贵，头发披散而下，着一身浅谈素袍，往日灼灼逼人的气焰全然消失不见。天帝站在她的对面，两人相望无言。
荼姚蓦然开口问道：“旭儿现在情况如何？”
天帝摇摇头，“旭儿还未醒，岐黄仙官说他伤得很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不过你放心，我已渡了灵力替他疗伤，旭儿一向气运深厚，不会有大碍的。”
“是我错了。”荼姚敛眉轻叹，“旭儿一直无心太子之位，我却时时刻刻逼迫于他；他独独心系锦觅一人，我却意图致锦觅于死地……”
荼姚自嘲一笑，旋即跪下对着天帝一拜，“荼姚这一辈子为你甘愿牺牲一切，如今荼姚别无所求，只求陛下今后能好好待旭凤。”
“你先起来吧，我答应你。”天帝看着荼姚，叹息道：“你我夫妻一场，看你落得如此下场，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荼姚神色黯然，悠悠问道：“陛下在紫方云宫出手的那一刻，可有想过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为了一个梓芬，就能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在陛下眼中，除了那个人，可曾看到过我呢？”
天帝沉默半晌，无奈道：“我心中念着梓芬，确实有愧于你……”
“太微”荼姚神色平静道：“你可曾体会过用目光时时追随一个无情无义之人的悲哀，我实在是太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自己时时带在身上的灵火珠手串归还给天帝。“既然我不曾须臾入过陛下的心，那我们就和离吧。”
天帝怔愣片刻，他叹了口气接过手串，转身离去。
旋即他脚步停顿，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准了——”
倏忽间，一支寰谛凤翎悬空出现在荼姚面前。天帝背对着荼姚，缓缓道：“物归原主，从此你我之间的夫妻情分便正式了断。”
荼姚叩谢圣恩。
既然无情，相望不如相忘。
栖梧宫内。三日后，旭凤才悠悠转醒，然而他甫一起身就止不住咳嗽起来，水神那一击阴柔绵长，在他的心腑横冲直撞着久久不曾停歇。天帝那一击更是火上浇油，不仅使他的伤势加重了几倍，还不断与水神的至阴之力相互冲撞，将他体内的灵气翻搅得一团乱。旭凤轻蹙起眉，他左手撑着床沿，右手握成拳抵在心口，旋即侧着头呕出一口鲜血。
锦觅端着汤药进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幕，她忙放下药碗，轻轻拍着旭凤的背为他顺气。旭凤抿着唇，微阖双眸，他额头冷汗沿着脸庞，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旭凤抬头见锦觅过来，便冲她温柔笑笑，他原本有些迷蒙失色的眼眸在见到她的一瞬霎时明亮起来。锦觅心头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先喝药吧。”锦觅见旭凤呼吸平稳下来后，重新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的嘴边。
旭凤斜靠在床榻上慢慢喝着汤药，蓦然他面色微变，将头微微后仰，俄顷他侧着身再次吐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转瞬间，他的衣衫就已湿透，一阵阵苦不堪言的痛楚漫过他心头。
“很难受吗？”锦觅连忙拿出手帕轻轻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本来还在双眸中转悠的眼泪瞬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她耷拉着脑袋，苦兮兮道：“凤凰，你明明早就提醒我不要靠近天后了，我却还是傻乎乎中了计，害你现在如此痛苦。”在古寒殿中，她眼见凤凰反噬发作一次比一次严重，实在是怕他撑不过下一次，所以她才急匆匆去找烛龙上神求取破解之法，然而这样反倒给了天后可乘之机。其实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凤凰，可事与愿违，最后伤到的人却还是他。
旭凤顾不得平复体内尚且紊乱的灵气，他缓了片刻后，轻柔地摸摸锦觅的青丝，温声安慰道：“无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世间很多事本就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此事怨不得你。”
锦觅一言不发地抱住旭凤，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对了，凤凰”锦觅突然抬起头，眼神发亮道：“我听闻太上老君的仙丹可以凝气聚魂，我去为你求一颗吧……”
旭凤想起锦觅前世为了求取九转金丹来救他而失掉自己的辨色之力，不由呼吸一窒，脸色愈发显得雪白，他匆忙握住锦觅的手腕，急急道：“别去！”旭凤一时急火攻心，气血在胸膛中翻涌不止，心口的疼痛越来越盛，他眼前发晕，却又怕锦觅犯傻，只得强撑着身体，低声重复道：“我会好起来的。锦觅，求你别去，千万不要去……”旭凤言语之中的哀求意味甚浓。
锦觅不曾想凤凰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这百年间她想要做的事凤凰一向都是任由她去做的。凤凰这般恳求她的语气，锦觅只遇到过两次，一次是在军帐中他昏睡入梦时求她不要离开；一次便是现在……
锦觅柔声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不去便是。你安心养伤吧。”她反手握住旭凤略显冰凉的手，冲他展颜一笑。
夜凉如水，月色沉沉。
天帝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他仿佛听见了梓芬说让他放下，他还看见了荼姚、廉晁以及许多许多人……他梦中最后一个场景是天界大乱，有谋逆之臣将他围困于九霄云殿中，旭凤为了救他而魂飞魄散……
天帝清醒过来，怔愣半晌。他起身来到一幅画前，画上的女人倾国倾城、风姿卓绝，他认真端详了许久，倏忽间他手中出现一团幽幽火焰，整幅画转瞬燃烧起来，最后连一丝灰烬都不曾留下。灼灼火光中映得他的脸明明灭灭，无悲也无喜。
转日，栖梧宫内。春风和煦，繁花似锦。
天帝一步踏入旭凤的房间。
旭凤见天帝过来，用手撑着床沿勉强直起身子，他随后直接跪在天帝面前。“儿臣莽撞，一月之期未满就从古寒殿闯了出来，请父帝责罚。”
天帝摇摇头，他轻轻将旭凤扶起，笑道：“你快起来吧，为父不会罚你了。”
旭凤不由得怔愣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意。天帝难得瞧见旭凤一副懵懵的模样，心情大悦，“旭儿，你伤得不轻，这段时日就先好好歇息吧。”天帝一边给旭凤渡着灵力替他疗伤，一边继续道：“你得赶紧好起来才是，之后我还要将五方兵权交还于你。有你守着天界的太平，我才安心。”
旭凤点头应下，仍旧有些不明其意。
天帝笑道：“你和锦觅的婚事我准了。润玉之前曾对我说想娶邝露为妻，等他俩的婚礼办完后，你挑个黄道吉日，便与锦觅成婚吧。”
旭凤顿时神色熠熠生辉，他笑道：“谢父帝成全。”
在天帝离开前，他转身背对着旭凤，蓦然悠悠叹息道：“之前是为父错了。”
这一句说得极轻，可旭凤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笑意盎然，那明亮的笑容使清朗天光都输了三分。
天帝再次走出栖梧宫时，双袖飘摇，有清风拂面而过，他顿觉神清气爽，一股豪迈之情不由从心底生发而出。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当天晌午，旭凤身体稍见起色，他便匆匆去往毗娑牢狱看望先天后。
“母神”旭凤拂衣跪下，嗓音低沉道：“母神有过，儿臣未能尽到劝诫的本分，我有无可推卸的责任……”旭凤言语未尽，却突然止不住咳嗽起来，他旋即紧紧抿着唇，双手撑地稳住摇晃的身体。
荼姚低头看着旭凤强忍不适的模样，她恍然忆起天妖大战前，旭凤来紫方云宫给她行了整套跪拜大礼，那时她刚同意他与锦觅的婚事，所以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旭儿欣喜于此而一时兴起的举动，如今想来，却是她错了，那时他其实是怕自己战死沙场而无法尽孝于她膝前吧……可叹她从未真正懂过旭凤，只是自以为是地做着看似为他好实则将他推向深渊的错事。
这世间即使只有一步行错踏错，也可能导致满盘皆输。然而她却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无法转圜的地步。
荼姚虚扶起旭凤，长叹一声道：“旭儿，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身处于是是非非的漩涡中两头为难。上一辈的过错本就不该由你背负。”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这段时间待在毗娑牢狱想通了很多事。锦觅这孩子其实挺好的，那日我不过稍微用你的事激一激她，她便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心甘情愿地上钩了；在宴会上也是，她甚至没注意到水神多次的眼神示意，她的眼里心里只能容下你一人……我能看出来，锦觅是很爱你的，你要好好待她啊。”
荼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目光柔和道：“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尤其对不起你和锦觅这孩子。等一年期满，从毗娑牢狱出来后，我会亲自向她道歉的……”
旭凤站在荼姚的面前，认认真真一字不落地听着她说的话，恍若年幼时听母神教导的场景，温馨温暖温情。
旭凤眼眸中神采渐起，眉眼带笑。
“母神，儿臣从始至终都未曾怨恨过您。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鸟兽犹此，何况神仙……”旭凤缓缓问道：“不知母神今后有什么打算？”
“一年后，我准备去往灵云寺，与青灯古佛为伴，抄经诵经为众生祈祷，赎我一身罪孽。陛下已经同意了。”荼姚神色淡然，放下一切的她心境平和，衣袂轻扬间，显得仙气十足。
“母神”旭凤离去前最后问了一句，“之后我和锦觅会在天界举行婚礼，母神可愿前来？”
荼姚笑容温婉道：“若是你们不介意，我自然愿意前去祝福。”
她说着两行清泪却蓦然顺着脸庞流下。
同一日，天帝颁布罪己诏，天界众人皆是惊奇不已。
自那日后，天界一片政通人和、欣欣向荣之象，大风泱泱、大潮滂滂，与日月同光。
时来天地皆同力。
枯木逢春，又是一年春好时。拨云见日，便晓柳暗花明。
栖梧宫内，旭凤精神大好、神采奕奕，连带着伤势的恢复都快上了几分。锦觅见状自然是满心欢喜，她轻轻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一如往日端着汤药进入旭凤的房间里。
“凤凰——”锦觅说话时尾音上翘，带着一股撒娇的意味，“快来喝药了。”她进屋就见旭凤眉头微拧，右手抚在胸口的位置，呼吸不稳。
“怎么了，是胸口疼吗？”锦觅连忙跑到旭凤身边，“那我帮你揉揉吧。”
旭凤笑着点点头。
锦觅小心控制着力道，不轻也不重，她一下下顺时针打着圈替他揉着胸口。旭凤温柔地凝视着她，末了突然悠悠来了一句，“头也疼。”
锦觅伸出纤纤玉手，又开始不缓不慢给他揉着额角。
好不容易做完这些事，锦觅怕汤药凉下来，她忙重新端起药碗，喂旭凤喝着药。
旭凤轻蹙眉头，一碗药喝得艰难无比。
锦觅疑惑地问道：“怎么，是药太苦了吗？”
“很苦。”旭凤盖棺定论道，他点点头却是眉眼带笑。
锦觅不解地喃喃道：“我灵力大涨后，酿香蜜的手艺也进步了不少啊，照理来说，这药里我加了这么多香蜜，不应该会苦的……”她小脑袋还在认真琢磨着，抬眼便见旭凤笑容灿烂，瞬间便明了他这是在逗弄自己。
锦觅也不恼，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绣方袋，笑意盎然道：“算了算了，我们做果子的自然不能和你一只鸟一般见识。既然你嫌苦，那本葡萄就大发慈悲，好心赏你几粒葡萄干做补偿吧。”
她说着将锦绣方袋倒转，手掌放于下方小心翼翼接着。
三粒葡萄干慢悠悠掉落而出。
锦觅再抖了抖，袋子里已是空无一物。她小脸一红，略微窘迫道：“我忘了自己已经把葡萄干吃得差不多了，不过三者为众嘛，这些全都赏给你了。”锦觅将袖子一挥，颇有一种挥斥方遒的气势，旋即她将手里捧着的葡萄干递到旭凤面前。
旭凤不由轻笑起来，拿起她手中的葡萄干一粒一粒吃下去。锦觅看着旭凤眸中甚浓的促狭之意，她嘟着嘴鼓起腮帮，等旭凤吃完后，趁着他猝不及防之际，直截了当吻上他。
四目相对。时光慢悠悠兜兜转，一瞬间仿佛停滞不前。
“如何，这下不苦了吧？”锦觅脸色绯红，眉眼飞扬，愈发显得光彩夺目。
旭凤笑容温暖醉人，“自然不苦了，甜得很。”
一年后，灵云寺。
一只雪白的小猫蜷缩在苍天古树下，松散的眼睛半眯着，懒洋洋晒着从叶间余漏出的和煦阳光。
荼姚着一身素白洁净的衣袍，头上戴着一根木簪，徐徐走到树下。
见荼姚过来，小猫立刻来了精神，轻轻蹭着她的腿。荼姚笑着将“雪团”抱起，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头部。
说来这只猫还是旭凤和锦觅在人间游玩时无意救下的，锦觅见她浑身雪白又极爱团成个圆圆的形状，便笑眯眯给它取了“雪团”这个名字。两人想着荼姚常年独自待在灵云寺，不免过于冷清了些，便将雪团送来给她做伴。雪团虽然还未修炼出人身，但是它已极有灵性能通人心。
晨霜耿耿，朝露团团。有人轻叩山门。荼姚一手抱着雪团，一手将门打开。
她恍然愣住，仿佛在梦中。荼姚低声喃喃道：“原来你还活着……”
廉晁站在门外，面带笑意。
“荼姚”廉晁缓缓向她走来，眼神温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世上最绚丽之物，乃是最纯净透明的爱人之心。”
廉晁笑意不减道：“荼姚，若你应允，我愿一直在灵云寺陪着你，共度此生。”
荼姚曾经贵为鸟族公主，受众人追捧；继而她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后，受世人膜拜；但如今她已经失掉权势荣华，却仍旧有一人对她念念不忘。那个人曾经和她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必然会双手奉上。”
荼姚瞬间泪流满面。她点点头，脸上泪痕犹挂，却是忽地展颜一笑。
一如当年，风华绝代。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逢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