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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国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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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和长沙吵架了,这件事很快变成了一个流传甚广却又不明所以的话题。
按说这两人交情不错,思维方式也对得上路子,虽然都不是多么温柔平和的性格,多年来没发生过大争执,顶多为搓麻将的形式或下馆子的去处辩论几句,这种情况在重庆临危受命、摇身变成战时首都后也没改变。第二次长沙会战后,虽然战果还算不错,发挥不好的也大部与长沙无关,军委会仍要求长沙就局部失利作一份检讨书。结果长沙写得引经据典文采飞扬,字数够了分析也够深入,就是怎么读都有种蔑视上级的嫌疑。重庆率先审过,先存好原文,再把里面有轻视之嫌的语句删了给军委会报备,再客观实在地说了几句情,就算结束了。然后又趁开会,把几个城主聚在一起读了原文,众人边听边笑作一团,唯独不笑的作者对武汉道:“佩服我吗?换做你,绝对写不出这么文采斐然的佳句!”
此事在后方城主中间一度传为佳话,而长沙也没辜负这份兄弟情谊,在第三次长沙会战全胜而归。那时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连大洋彼岸的华盛顿都亲发电文祝贺。高层一致认为经此一战,日军不敢再犯,以长沙一带便基本上可以太平无事地过日子了,战前被疏散出城的老百姓也受到鼓舞,抱着对战区守军的绝对信任纷纷回到家乡种田经商。
长沙地区确实也平静了两年之久。这片抗战开始以来便饱受灾祸的土地以不可思议的乐观精神恢复了生机,在被战火摧毁殆尽的废墟上,一幢幢崭新的房屋又重新竖立起来。流失的性命与财富都无法追回,新的人群与财富却在此扎根立足。连长沙本人,至少在一般朋友看来都没留下什么不可拔除的伤口,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了。
这种弥漫在人群中间的乐观,一直持续到1944年春豫中会战败仗连连也没有动摇。连最普通的市民都知道,防守豫中的第一战区与第九战区太不相同了。河南先是花园口决堤死了近百万人,之后□□又饿死几百万,第一战区号称47万大军,实际数量十分值得怀疑。就算人数问题不大,河南严重衰退的土地和人口如何养得起这些兵,恐怕用的不是一般的温和手段。知情的人更知道,第一战区的军民关系已经极度紧张。而湖南和江西呢,尽管也兵祸连绵,毕竟还有些休养生息的空间,军民关系也友好得多。特别美军参战后形势逐渐反转,带着大量美援物资的精兵也第二次投入滇缅战场要一雪前耻,日军忙得已经转不开身,似乎并没有紧跟豫中会战再发起一次大规模攻势的余力。
因此,就在第一战区47万军队被日军用时三周击溃的消息传到大后方时,人们虽然受到震动,依然没把第九战区同熊熊燃烧的烽火联系起来。直到日占区的物资调动和强征民夫再也不能忽略,直到日军在汨罗江两岸集结起军队,直到敌军攻势在看似严密的阻击前依旧不减锋利……才意识到,他们将面对的是一场尤甚以往的生死相搏。
5月下旬,长沙经过和重庆的一场争吵,轻装向岳麓山出发了。争吵发生在这种时点,只能让人联想到战术分歧。但这两人为战术翻脸又是很奇怪的事,除了他们本人,也只有衡阳知道原委所在了。
衡阳本来不想知道这么多。他有人该有的好奇心,但也没到想事事掺和的地步。他管的是个规模中等的辖区,有光荣历史也有知名度,不过同等水平的城市在神州大地想抓也是一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军国大事一般轮不到他说话,他也无心凑过去说话。他自满于这种状态,并没有“华中中心、全国一线”之类的雄心壮志。以他的岁数,早就明白那些大人物光鲜外表下面,藏了多少无法跟外人倾诉的苦水。瞧瞧重庆,以前还是一健康阳光偶尔脾气有点爆的好青年,现在呢?未老先衰,头发都白掉几根了……像自己这样,生活安定,少有大灾,辖区里还有些好山好水,没事可以吟风弄月高歌一曲,不是挺惬意的吗?
但是长沙要跟他交代,还摆着一张吵完架来不及换的臭脸,他想闭耳塞听也办不到。
“我要走了。”长沙说,“你过两天也该走了。如果重庆电话联系你,你最好装作没听到。不过他应该想不到联系你。”
“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走?”衡阳莫名其妙。军委会又没他发言权,他是在会战前后方为了确定大体兵力布局召开会议时被长沙拽过来的,现在长沙却要拔腿先溜,留下他有用吗?
“我惹毛了重庆,话谈不下去了,但是后方消息灵通,你多呆两天,也好对大形势做判断。”
“哦……”
“衡阳。”长沙阴阴地一笑,“你觉不觉得,首都阁下跟某位大人物越来越像了?”
“是说谁……”
“委员长。”
衡阳吓一跳:“你当真的?完全不像啊!而且,”他有意识地压低声,“他对民先生的情谊看上去都只是一般般,更不可能……”
“我说的是思维方式。眼看开打在即了,他还担心自己屁股坐得稳不稳,要第九战区力保大后方的安全。第九战区非要把这点无聊事当做重点百般琢磨吗?它本来就是个首都屏障,防卫后方是它的基本功能,用不着反反复复地强调!豫中已经大败,洛阳郑州都失去联系,平汉路被鬼子打通了,很快就会轮到粤汉路,这才是需要防范的重点吧!”
单对长沙的观点衡阳是同意的。北平、汉口和广州三个据点早在日本控制之下,纵贯三地的铁路中间却穿插大量国统区而不能利用,本身就在粤汉路上的衡阳是最早就在怀疑敌人用心在此的人。“那你们……”衡阳狐疑地打量长沙脸色,那股怒气不像是装出来的,“还是为战术分歧吵架了?”
长沙愣了一下,很快反应:“是,也不全是。我觉得他变了很多,外壳还在,内里不知何时被人换了芯。他以前可不是个面对战火会畏首畏尾的人啊!想当年——”长沙挥挥手,像驱赶烟雾一样把差点招来的过去甩开,“不不,不提当年了。就算因为重点放在粤汉路上,被鬼子一时逼近首都又能怎样?天就会塌下来吗?多少城市,失陷过又被夺回来了?首都周围全是重兵,防卫问题根本没他想的严重。我都打过三趟了,不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但是他的人口比起战前翻了好几番,和原来不是一个概念了。里面有太多高官和大资本家,不是说一声疏散就能散掉的……”
“所以风吹草动还没到跟前,就先被吓尿裤子了?他的人命贵,我的人就命贱?打一次有来有往的硬仗,怎么也比缩在防空洞毫无抵抗之力地被炸死好太多了吧?”
“防空洞那句话,你跟重庆说了?”
“说了。”
“那你……”衡阳苦笑。他虽尊敬长沙,倒也不怎么怕他,习惯了有话直说,“那他跟你吵架也应该。听到你这句话,没当场动手就算好了。”
长沙烦闷地叹了口气:“可是……可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只我跟他,别人跟他也会疏远的!洛阳和郑州失联了,很正常,他们的辖区已经被鬼子占领了嘛。可是按理总有句告别语,没有,多容易想到啊,他们已经被这几年河南发生的种种灾难彻底寒了心,觉得没有话可跟中央说了……听说第一战区有5万军队,在逃跑途中还被农民缴械,长官还得化妆成伙夫逃脱。【注1】这是因为当地农民不爱国?是他们已经受够这些平时作威作福关键时刻又无能到底的军人!同样被欺负,被自家人欺负就比被别家人欺负舒服吗?当然喽,这里面没有重庆的错,可他要是继续板着脸,专当高层的喉舌,重复一些‘服务大局,保卫后方’等等伟大正确毫无用处的话,不知道体察下面人的心思,双方距离只会越拉越远,直到没话可说。”
“你的担心很有道理……不过,眼前也不是心平气和讨论这些的好时候。”衡阳心想,看长沙这副胸中有气的样子两个人肯定也没交换真实想法就不欢而散了。他劝道,“暂时就别想了吧,等打完这场仗,把敌人击退了你们心情都好了,再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希望如此。但要是有个万一,仗没打赢,又怎么办呢?”
“能赢的。三次长沙会战都战绩不错,第三次还是大捷。你的地形比较利于防守,薛将军也是有常胜战绩,不会出意外的。”
“常胜将军?”长沙嗤一声,“薛岳是个有能力的军人,不过没人能常胜——除非他只打有把握的仗,但世界上可没那么多有把握的仗打。再说这回直接坐镇我市的也不是他,是第4军,他们内部对怎么打还有矛盾,上峰也拿不定主意。【注2】总之,我们要做好两手准备。衡阳,对于重点要力保粤汉路不被鬼子打通,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吧?”
“嗯。你把我拉来开会的用意也正是在此吧。”
“那就好说。若有不测——我不想长鬼子志气灭自己威风,但这次敌人的兵力调动极不寻常,我们反应得又太慢——我的城丢了,下一个盯上的就是你。如果赢了,我们还有机会把一切扳回来;如果输了,……希望在输之前,我们都已尽了全力。”
衡阳默默望着长沙,点了点头。这话已经说得很绝,他对其下意义已经洞明,没有再继续追问的意义了。
怒气已经从长沙脸上消失,语气的凝重却没有随之散去:“我不想给你加压,挡住敌人本来是我的责任。只不过你也不是小辈,对事态进展该做的心理准备,你肯定已经做了。我得走了,衡阳,我说别接重庆电话是气话,你听着就是,别动摇一开始的想法。再见。”
“再见,长沙。祝你好运。”
长沙随后乘车去了岳麓山,方便总览城下局势。衡阳说完再见就没去送他,趁着时间还有富余把还留在首都没散的相关人士走访了一遍。湖南老乡倒不需要他太多沟通,广西虽不在粤汉路上,鉴于有两个轰炸日本交通线的重要机场,这回征兆一起也很快紧张起来。没等他去找桂林和柳州,这两人就先找上门来,问他们接下来的预见和打算。
衡阳把长沙的意见有保留地告知了他们。“桂系从来都挺能打的,你们的白将军素有‘小诸葛’之称,要是日军真冲着你们机场来以桂系的战斗力问题不大吧。”【注3】说完自己的事情,他做着战前例行的相互鼓励。
“难说。”桂林话中有些苦涩,清秀的眉头也微微锁着,“我们的装备太差了。要是有第九战区一半的机枪重炮,我和柳州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坐立难安。”
“你们跟上面反映了吗?”
“有,几次要求更换都没个下文。桂系和中央的关系……你懂的,我们也不指望了。就算委座现在回心转意也来不及了,兵来将挡,土来水淹,只能这么办了。”
柳州说:“最坏,连衡阳你都挡不住了,我们就是被汉口下来和广州过来的鬼子一起夹击的命。那个广东仔,”他朝东南方向使个眼色,“那么早沦陷,害惨我们了。跟我们对掐还挺能干的,这个时候他要能在日军内部制造混乱,让敌人无法进攻,我还肯原谅他。”
桂林笑:“广州听到你的话得气死了。怎么可能嘛!”
玩笑能活跃暂时的气氛,却无力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这次会面后,要做战斗准备的人都纷纷散了,各归其位,在焦虑中等待长沙战事的进展。
曾在常德会战中取得光荣胜利的第10军,这回抢先进驻了衡阳城。常德也和第10军一起赶到,不过他有防守本地的责任,抓紧时间和他说了几句话当天就返回了。“你一定得好好的,”临别时,他抓着衡阳的手说,“第10军的将士完全值得信赖,就放心与他们协同作战吧。你陪我一起过年,我真的很感激你,也想早点回报你的好意。”
“我不要你回报,”他笑道,“但你一定要给,我会努力期待着撑过眼下的。”
等待的过程总是焦灼不安。备战间隙,衡阳登上南岳回雁峰,遥望北方烈烈烽烟。
衡阳城又称雁城。古时每逢秋冬,大雁为了逃避北方凛冽寒风南迁,飞跃千山万水来到回雁峰下的湘江岸边歇脚。传说有一年大雁栖居在此时,一只雄雁被猎人射死,雌雁随之撞死山头,雁群为此整日盘旋在城市上空,哀鸣着不肯离去。“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原本传说就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凄婉之情,而等到战火燃到此处,不论胜负,城里能幸存下来的建筑不会太多。今秋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看到的绝不会再是它们世世代代熟悉的秀丽景色。
风声渐起。衡阳微闭双眼,感到鸟群——并不是大雁,在他眼睑上零落的细碎剪影。
6月18日,第四次长沙会战结束,长沙陷落;6月24日,日军开始攻击衡阳城郊机场,守军后因伤亡过重退至衡阳城;6月27日,日军抵达城下,等待他们的是在常德会战后残缺不全的第10军。
残酷的城下攻坚战开幕了。
应该说,在日军开始全面进攻后的十多天里,第10军全军的氛围都算比较乐观。衡阳被官兵的乐观情绪感染,同时在亲身接触中也发现这些军人如传闻一样英勇善战,既不是势利的兵油子更不是怯懦的脓包,这份乐观也就愈发坚定,甚至比起开战前等待长沙战况进展时还要多一分从容。
毕竟,等待的只能是结果,只能被动无力地交由命运来裁决;而当战场转移到自己城下后,命运的主动权多少还有一些把握在自己手中。
守卫衡阳城的第10军是一支参加过三次长沙会战和常德会战的劲旅,特别以防守战闻名,素有“泰山军”的称号。日军第11军攻破长沙后进军如风,甩开了围追堵截的中国军队直扑城下,幸运的是第10军早已入城,赶在日军前面做足了准备,在任何可兹利用的据点都建造起无数的战壕和地堡,把这座规模不大的城市连同近郊整个铸造成了一个防御堡垒。在城郊,每个山头阵地的主坡都被削成90度的悬崖峭壁,只有搭设云梯才能攀爬。日军对阵地用空军轰炸和排炮轰击完后,阵地里寂静无声,仿佛守军全已经丧命在炮弹下了。但等到步兵发起冲锋、向悬崖攀爬时,便受到从防御工事里涌出的守军居高临下的袭击,捆绑起来的手榴弹像雨点一样当头淋下,有的人当场被炸死,有的人摔下悬崖也只剩半口气了。
即使靠后方不断的兵力填补勉强爬上山头,等来的也是守军极为凶狠的还击。阵地大多范围狭小,两军在充满血水的壕沟里短兵相接,抬枪射击都没有时间就挺起刺刀来回拼杀,战线几进几退,凡所到之处都丢下密密麻麻的尸体。
战事在攻守双方的反复拉锯中打完了第一轮。日军原先计划两三天就能把衡阳攻下,第一轮总攻结束了,能用的战术和武器全都用上了,衡阳城还是岿然不动,重要据点几乎都还在守军一边。以往中日对战,中方能一命换一命就非常稀奇了,但即使考虑到攻城战比较利于防守方,日方的战损仍然高得出奇,伤亡达到了中方两倍以上。他们不得不稍事停歇,等待兵力和物资补充过来。衡阳城里的守军尽管一时看上去占了优势,也有不小的折损,需要休整再战。
7月3日,日军攻势有所减弱,变成了对局部地区的重点进攻,守军中战损严重的部队得以缓一缓,接受空军的物资援助,救援伤兵并处理死者。收敛埋葬是来不及了,已经到了盛夏,气温有时候接近40度,尸体暴露在空气里很快就会发臭,继而造成环境恶化和疫病流行,只能集中起来,一烧了事。
休整几天,第二次全面进攻开始了。还是老样子:先飞机狂轰一遍城市,接着炮弹洗礼,然后步兵端着刺刀冲锋。有所不同的只是日军第11军的两个师团经过补充,又恢复了原本的人数和战斗力,而第10军得到的只有十分有限的空投物资,其中还有很多投得不准,散落到江水甚至敌人的营地里。
又是一番拉锯。白天黑夜都有可能爆发战斗,一些据点工事被破坏之后来不及修复,便在累累尸体上覆盖沙土,筑成胸墙充当掩护。这些尸体既有自己人也有敌人,等到生命消失,变成了单纯的一堆肉块,倒还能派上同一种用场。
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就有过用尸体筑墙的先例。尸身冻在冰墙里面,五官还十分新鲜生动,有时会和墙外士兵视线相撞,仿佛依然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活在世上。那是在严寒的冬天,盛夏里尸墙的保质期就很短了。每场战斗过后,都积累了一堆新的急需焚烧的尸体。衡阳跟士兵一起烧过尸体回屋,满鼻子仍萦绕一股焚烧的焦味和尸臭相互混杂的气味。实际上,就算隔一堵墙,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还是可以传到屋子里,要是被一个平头百姓闻到,别说吃不下饭,连坐都没法坐住了。但营房里的官兵们早就习惯,全当它不存在似的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发自真心的笑声。
有个二等兵说:“听说咱们葛师长上回在张家山可神勇了!他亲自上阵,看到鬼子就刺,四五个人围上来全被他挑翻了……后来他杀得兴起,干脆把衣服脱了,打着赤膊再战。鬼子们看他,像看到鬼神一样都吓瘫了,一个个还没碰到头发丝呢,一见他走近就跳崖了!”
“吹吧你!”旁边一个通信兵说,“那是瞎传的,这么多天了你还相信。”
“我怎么不能相信了!”二等兵气得马上就要跳起来,被同伴按住仍然咄咄逼人,好像他敬爱的师长受了侮辱,全依靠他才能讨回公道,“是参谋那边传来的,别人都这么说!参谋还能瞎编故事吗?”
“我不知道,但我有天在师长身边,听到别人跟他提起这事。他说怎么可能呢,他确实亲自拼刺刀去了,后来流了很多汗,又看到阵地上好多我军阵亡的士兵,掉了眼泪,就把上衣脱下来擦泪和汗。葛师长是个厉害人,也确实干掉了不少鬼子,但是打个赤膊就吓到鬼子跳崖也太夸张了。”
“可是……”二等兵毕竟没有掌握第一手资料,迅速败下阵来。
旁边一个连长经过,顺势插话:“张家山战斗太激烈,才会有这种传闻吧。可惜张家山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停顿一下,想起自己是个军官,总该比这两个兵言之有物,便补充道,“上回长沙大捷,是我们第10军做中心坐镇城区,吸引了四面八方的敌军,然后援军赶到,内外夹击消灭了围城部队才赢的。这次丢了长沙,一方面准备太仓促,一方面也是因为第4军没做好这个中心,太早就给攻破了。咱们呢,准备做得比他们充足,防御战也比他们有经验有实力,只要坚持下去,肯定能等到援军赶来再齐心制敌。”他一手叉腰,一手挥挥拳头,“大伙们,再撑个几天就能看到头了!到时候,我有勋章可拿,你们也能晋级,以后还能大有可为!”
“好啊!”这些士兵心思都很简单,听见连长的鼓舞,都斗志昂扬,跟着挥起了拳头。
衡阳跟着笑了笑,便退出营房。时候不早,该回到军指挥所了。
前些天敌军第一波进攻失败后,中央向他们发来电报,嘉奖过后,要求他们再固守两星期,等到第九战区其他部队突破敌人阻拦,来到城下,再内外夹击歼灭敌军,取得“湘中大胜利”。这和那位连长的意思差不多。守城战,很少有靠守城军队单独把攻城方击退的,都要依赖或多或少的外援。在古代,城下攻坚战往往持续数月乃至数年,惨烈程度也远超一般野战。一旦攻破,红了眼的攻城军队经常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有些城市房屋尽毁,居民尽死,居然就从此在人间消失了。
现代战争把这个进程加快了很多。日军攻了十几天还没有大进展,想必已经极为焦躁不安。收到的电令是再守两星期,现在已经过了快一星期,再过不久,援军应该能到达了。
衡阳走过城内残破的街道。经过好几轮狂轰滥炸,城市仅仅十来天就已经面目全非。每批□□投下来,留在城里的预备部队都忙着四处救火,他们再拼命,到如今也没多少房子可烧了。他打量四周,盘算有多少房屋还能残存下来……结论实在不乐观。
他的城市,正如许多附近城市一样,是在抗战开始后迎来了人口大幅增加、规模迅速扩大的局面,呈现出以往不能及的繁荣景象,并由此升格为省辖市。战争的主旋律是破坏和毁灭,却给他带来了快速发展,这似乎是一对矛盾体。但是因战争而来的繁荣,也会极轻易地被战争摧毁——连他原本就拥有的都不会放过。
街上官兵看到他军衔,停下来行礼,他都微笑着点头致意。他看见其中好些人都是伤兵,因为缺少医药用品,伤口上只能拿破布废纸覆盖,很多已经化脓发炎,再不妥善处理就要溃烂生蛆了。这还不是最糟的,因为缺医少药的恶劣环境还没打死几个敌人就被病痛折磨而死的大有人在。受了轻伤还能动弹的士兵都急着回到第一线,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在战场上快速而光荣地牺牲。他望着这些饱受折磨却还坚持摆出坚毅姿态向他行礼的官兵,心里难过极了,却也是无能为力。
只有坚持,只有等待。他衷心期望,这场保卫战能以胜利落幕,这些将士们能活着接受上级的嘉奖和人民的欢呼,而非空有形式的死后哀荣。
要是衡阳知道外围“援军”的状况,他勉力维持的乐观恐怕就支撑不了多久了。
7月中旬,由于第九战区其他部队始终不能突破日军围挡,只能在湘赣边界干扰日军补给线,对衡阳战事无异于杯水车薪,中央亲自下令三个军参与衡阳解围作战。
“电报又被破译了。”成都被叫来的那天上午,重庆望着对面墙上的空白地带语气单调地说着。正值酷夏他却没开电扇,额前汗珠一滴滴沿着脸颊蜿蜒而下。
成都谨慎揣度他的表情。“意思是……我军行动又被敌人提前知道,解围行动又受到挫折了是么。”
“嗯。第10军是一支非常珍贵的部队,本来常德会战中折损就不少,现在面对两三倍的敌军,每一天消耗都在加大……我们还能怎么做?成都,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我还能有什么金玉良言。”成都苦笑,“目前装备好、又没有需要防守的据点的就是远征军了,他们在缅甸作战呢,哪里回得来。我的机场有一支美国航空队,主要是预备对日本本土战略轰炸的,油弹都还充足。你试试看能不能调动他们?如能出动,总可以对日军造成一些压力。”
“不可能。”
“你还没有试,不要先下判断?”
“不可能!成都,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重庆霍然站起,随后又垂下眼帘,扣在桌上的手轻微发着颤。“不是怪你……这些高层的权斗你知道了也没用。不过事到如今就让我跟你直说吧!我们敬爱的国际友人,正在缅甸奋战的史迪威将军,他跟委座关系多差你也听说过,他早就想把委座拉下台了。这次两线作战,他巴不得国内这条战线溃败,他就有权跟美国总统汇报委座指挥不力,不足以把握中国战区的领导权。为了大局,应该把权力转交给他,中国的领导班子也要换成能和他良好沟通的人。驻你处的航空大队听史迪威的话,他们可能跑去支援衡阳么?”
“……”成都淡淡说,“我都猜想过。你一解释,我就确信了。”
“你总能猜想到。”重庆冷哼一声,“自从和长沙吵过架,我心情就没一时一刻好过。高层才不心疼衡阳城里的人命呢,他们想的是自己升官发财,大权在握,衡阳是绑在他们拉扯的绳子上的一颗棋子。但是就算是为了衡阳,我也得站在委座一边,不能束手无策地在一边看着——不然长沙非得掐死我不可。”
成都随口调侃:“他都被你关起来了,怎么掐得到你。”
重庆一惊:“他什么时候被我关起来了?”
“你的记性是怎么啦?”成都这回也惊讶了,“他跟第4军的领导一回来,一飞机的人就因为作战不利被关起来候审了。还跟你请示过有没有要特别照顾的人,说了他的名字。你说没有,按规矩处置。”
“哦,我那时是气昏头了……”重庆双手捂住额头,埋下去好一阵子才抬起脸,“这下也没法跟他再吵了。我过一会给你开个证明,你去把他放出来。他的辖区虽然丢了,首都他愿意去哪里都可以。”
“为什么要过一会?”
“因为我还有正事做。算你提醒我了,史迪威手下的空军调不动,陈纳德那支‘飞虎队’衍变出来的还有可能……我想他们已经尽力了,不过再催一催也没坏处。”【注4】
他给芷江空军基地打去一拨电话,芷江很快就接了。那个声音纤细的侗族姑娘听完重庆的要求,简短地表示空军已经想尽办法往衡阳城里空投物资、骚扰城外围的敌军,但衡阳城本来就占地不大,很难把物资准确地投进去,随着敌我越来越多的短兵相接,大范围俯冲轰炸也成了不可能的事。不过既然首都阁下发话,她会试着把日程再排紧一些。
重庆放下电话,对成都说:“我能做的就这一点了。”
他又转头对着窗外。院子里树荫浓密,蝉鸣阵阵,夏日蓬勃生长的花草树木不会想到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另一座本来亦是风景秀丽的城市正在鬼门关上挣扎。“有时,我真为只能蹲在远隔战线的地方,被动地接一个个战报还要装出一副颐指气使的领导样子而厌烦。长沙那个白痴,他以为我喜欢上当这个首都了?那只是我倒了八辈子霉的结果。”
成都理解地轻轻笑了,并不搭腔。接着他听到他的老朋友说:“你把长沙接出来的时候,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一个字也不要改。”
7月19日,当日军发起第二波总攻接近尾声,没有人还能笑着谈论未来,用勋章和晋级相互鼓励了。每一天活人都在减少,每一天弹药都在消耗。第一线已经被攻占,守军退至第二道防线苦苦挣扎。能活下去并且继续战斗,已经成为此时此地最大的奢侈。
他们早已撑过两个星期,援军仍不见踪影。对于普通士兵,空军隔几天投来的一点物资就是他们还和外部世界留有联系的唯一证明;对于第10军的将领,还多了一个和中央电报联系的渠道。但是一道道冷冰冰的命令既不能熨帖他们的心,亦于现实毫无助益,只是重复着了无新意的内容:守几天,再守几天,援救总会来的……
衡阳想到长沙动身前说的话,一度有直接发报给重庆的念头,稍微一想便作罢了。重庆肯定不会故意为难他们,再说电报被日军破译的先例太多,涉及战情的消息能不发就不发。所幸他不像那些路都走不动只能被安置在断墙下或者弹坑中等死的伤员,只是受了点轻微伤不妨碍行动,还能做些事情,晚上也能免受伤病困扰而迅速入睡——即使没有一次睡好过。
无线电以外的所有通信线路都被炸毁,各个作战部队只能靠传令兵联系,衡阳这些天为了把握情况尽督战的责任在各阵地间几乎跑断了腿,每每才觉得情况掌握充足赶去了下一阵地,新的变动又出现了,他对此只能苦笑。已有军长亲自带头,他又有什么可喊苦喊累的?倒不如说,他多亏了不间断的来回奔忙麻痹自己,免得想入非非、被臆想中黑暗的前景吓倒。随着日子一天天推移,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这支困守在孤城里的军队连同衡阳自己,他们与之作战的表面上是日军,实际已慢慢变为了绝望本身。
他们必须相信援军会抵达,必须相信城市能守住。即使自己死了,自己的军队还能留到最后,赢得伟大的胜利。除了信念,他们眼看着就要一无所有了。
哪一天信念没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衡阳发觉在战斗间歇又开始想七想八,连忙打住。他一边心里责备自己,一边又感到无力,他大概真的不是能放空脑袋一心战斗的军人性格吧。虽然算是湘军的创建地,他始终还是脱不了某种优柔习气,也不习惯做危急关头的主心骨,顶多在人前隐藏得很好,但一深入交往就暴露了。第10军的方军长长相清秀,却是个典型的武夫,自己就和他处的一般,和文人气较浓的参谋长就亲近多了。
正巧参谋长来找他:“有个连在小西门外的敌军里发现几个生面孔的军官,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可能是你认识的人。”
衡阳跑到距离小西门最近的高地上,举起望远镜观察。这群敌兵是攻城的第68师团的主力志摩旅,经过前天一天一夜的肉搏,该旅团向门前又推进了一百米。有三个军官正聚在一起谈话,除了他此前已经看到过的熊本,还有两个新来的面孔。
日军中会参与作战的城主他都粗粗看过照片,很快认出那多出来的两个人是仙台和名古屋。第68师团本来编成地在大阪,不过大阪本人听说不太擅长率领军队,中国战场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交给熊本带领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仙台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攻城部队里没有她的番号啊?名古屋就更奇怪了,他是不上前线的后勤人员……
身边的参谋长问:“是您的同类吗?”
“是呀,还扎堆在一起呢。”衡阳极力克制着没当场笑出来。可以想见,聚集在城下的日本城主大概不止这三个,别的阵地还有。他又不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居然有幸被几位能征善战的东瀛勇士扎堆围观了!瞧他们交谈时的面色,还很严峻呢!
这时那三个人谈完话散了,仙台和名古屋往回走去,熊本站在原处,转向衡阳所在的小高地方向,比了个挑衅的手势。
衡阳不觉得意外:城市的人格化身之间,偶尔是会发生一些奇特的感应。他看到熊本的手势,全身的血都快沸腾起来了。但他不打算回应这个挑衅。熊本在意的是攻城的胜负,是要证明他的实力捍卫他的自尊;这些东西对衡阳都是空气,是最最末位的。他也在意胜负,但为的是将士们的血不白流,为的是他的百姓还能高高兴兴地回城过日子。骄傲和尊严?他想,那种玩意若能交换到胜利,就能滚多远滚多远吧!
他把望远镜往参谋长手里重重一塞,便转身往回走。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大概吓着了参谋长,一路上都没敢再跟他搭话。
日本城主这边其实也不好过。
7月快接近尾声时,三个人又聚在一起,不知第几次提到国内突变的政治形势。塞班岛被美国夺取,守岛三万士兵几乎全军覆没,太平洋上的颓势已经越来越明显;缅甸日军正在跟中美联军战作一团,局势也看不到好转。可以动员的兵力为了“一号作战”都调来了中国,指望着在短时间内连续攻城拔寨,却在衡阳一城磨了一个月还没推到城门……首相东条英机已经迫于压力辞职,他的内阁随后也全体辞职。全国都在议论今后该何去何从,政府内部的危机也还在持续。这也影响到了远征在外的他们。日军这回几乎是孤注一掷把兵力投在了中国战场,衡阳久攻不下,自身也损失惨重,已经引发一堆乱糟糟的议论是否该打下去的声音了。他们总觉得,自己对国内的危局,或多或少是应该负一些责任的。
他们讨论过后,觉得能做的已经做尽,再也找不出捷径了。
“中国征缅甸军没有调头回来,这是最大的好消息。现在唯一怕的就是有援军打到城附近和守军接应,这个可能性看其他部队的报告已经不大了,他们的截击都做得比较成功。”仙台分析道,“横山将军已经把第11军全部兵力压上,还新增了兵力和大炮,敌方的消耗没有补充,总会露出破绽。还是不要焦急,稳步推进吧。”
“你得出的结论就这个?”熊本说。
“那你还想怎么办?”仙台心情本来也不好,熊本语气里的不屑她非常敏感。
“我们依赖飞机大炮太多了。城里面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再炸下去也不会有用,正好已经和城门近在咫尺,应该用步兵进行更大胆的冲击。”
“已经够大胆了!前头那些按你‘大胆冲击’的士兵,大部分都被集束手榴弹炸死了。再加强猛攻只会造成更多的牺牲!就是你这种不知变通的将领,才会到美军的重火力前面还要士兵万岁冲锋送死。”【注5】
“那不是送死,我先不和你辩论这个。城里的又不是美军,装备比我们还差远了。”
“是不是美军也不是我的重点。我的意思是,就算按你那种方式,能早个一天两天破城,有意义吗?”
“你到底只是个女人,四倍兵力还攻不下这一座城,居然浑浑噩噩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不觉得羞耻吗?东京陛下特别嘱托我们要取得一号作战的胜利,早一天让皇军的旗帜插在衡阳城头,当然有意义!”
“随你怎么想,我倒宁愿不做你这样愚蠢的男人。”仙台冷笑以对。
“你们都别争了!”名古屋制止他们。他不太参与战术讨论,还是可以引导一下话题的。“原来的方案最好别改动了,敢死队迟早要用,但需要审时度势。现在是紧要关头,要谨慎对待。再想想,还有别的方法么?现在想不到,过两天可能就想到了……”
军帐中的三人陷入沉默。然后是熊本打破沉默:“我已经想到一个了。干掉那个城主,只要造成足够的杀伤就能打击到敌军士气。衡阳城反正没多大,他又经常去前线活动,架一个狙击枪只盯着他一个人,总会有机会射中他。”
“但是可能性不高。”名古屋中肯地说,“可能还没找到机会,就已经拿下了城市。”
“交给运气吧!你们两个都联手反对我了,只能另辟蹊径。把炮兵队的弘前叫来,她的狙击技术是我们中最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仙台生硬地说:“好吧,我去叫她。”
8月初,日第11军军长横山带病从长沙亲抵衡阳城下。超过四个师团的陆军和三个轰炸机编队、两个战斗机编队将城市围得水泄不通。在不分昼夜的轰炸机扫荡、重炮齐轰和敢死队冲锋后,北门被攻下了。
日军掌握了制空权,城内唯一的补给来源——空投就此断绝。
衡阳此时已经完全清楚,不可能指望援军解围了。就算曾经有援军靠近城市,甚至远远听到过城外响起的枪声,那些部队恐怕也不敢来增援他们。日军围了这么多、这么久,敌人也在拿出决死的心投入战斗。一小股援军加入进来又能挽救什么?他的城是一个炉心、一个火葬场,谁投进来,谁就得灰飞烟灭。
各兵团的□□口径不一,81厘米口径的已经消耗殆尽,82厘米的还有一点存量,但是能发射82厘米炮弹的迫击炮已经找不到了。人们无奈之下,按参谋长的主意用砖石磨去82厘米炮弹的中径部位,以备最后决死之用。
衡阳在砖头上机械地磨着炮弹。他发现到了此刻,他和他周围的将士已经都不再抱有希望,倒也不必和绝望做斗争了。他们早就撑过两星期、撑到了一个多月,他们能尽的力量差不多都要用尽了。前几日中央发来电文,说道“此次衡阳之得失,实为国家存亡所关,决非普通之成败可比……第二次各路增援部队,今晨皆已如期到达”,但真正能被这通电文温暖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他们还为什么要奋战?因为没有退路了,因为等待的只是死法的区别了。
他的双手很快起泡,指甲也从中间破裂,流出了血。虽然是小伤,十指连心仍带来钻心的痛。真是没用!日军已经打到军部百米开外,参谋长都带科室的非战斗人员上阵拼刺刀了,他的手受点小伤还会发痛……那就继续痛吧!不痛,他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呢!
他突然透过窗户,看见一处巷战正杀得如火如荼,血肉横飞,也不知是哪个师的部队正在守卫那条街道。还是去看看吧,现在各处通信隔绝,知道这个距离最近的师兵力弹药还剩多少,还能坚持多久,总会有点帮助……
他拎起一支枪往外冲去。还没跑出几步,他被一股侧后背传来的推力猛然击倒了。他趴在地上,先摸了摸后腰,再朝手上看去。早已流了满手指的血迹上面,多了一手热气腾腾的滑腻腻的鲜血。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被子弹击中了。
城内一个刚被日军攻下的制高点上,弘前等人宽慰地吐出一口气。总算赶在彻底拿下城市之前成功让敌方城主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可以稍稍庆幸一下了。
衡阳中弹后便发起了高烧,在日夜颠倒的昏睡中做着时断时续的梦。有时候他明知那是梦,拼命想挣脱却还是醒不过来,只能随着梦境把他扔在恶浪尖头颠簸。后来噩梦稍微缓和了一些,浪涛不再汹涌,水流变得柔缓了,像秋天夕阳西下,在大雁嬉戏的浅滩边流过的江水一般从容又优雅地奔流着……一具竹筏顺江水飘过来,上面站着芷江,穿着侗族少女的衣装,头上戴着会发出清脆响声的美丽银饰,笑着向自己招手……
他好几次觉得自己喜欢她,却又不确定这份飘渺的心意是否属实、是否该把这份心意向她剖白。每次空军飞临城头,他即使努力克制,仍忍不住想着这些救援他们的飞机是不是从芷江的机场起飞的、飞行员是不是都听过芷江甜美的嗓音……他明白这是梦境,还是义无反顾地向竹筏走去。忽然一波炮弹砸下来,竹筏翻进江水里,芷江不见了。他慌忙地要跳进江水找她,却怎么都无法挪动。他朝下望去,自己只剩一颗头颅,插在刺刀上面,血已经流尽,身躯和手脚都不见了……
衡阳掉下木板床,被剧痛惊醒了。外面杀声震天,机枪还在突突地响,手榴弹还在接连爆炸,只是听上去已满含悲声,带着一股抛弃一切的决心了。他扶着墙,连滚带爬地朝军部正在传出人声的房间前进,接着听到方军长嘶哑哽咽的声音,在对唯一那台能连到重庆的电台口述电文:
“……城内已无可用之弹及可增之兵,危急万分。生等只有一死为国,来生再见……”
军长说完电文,接着道:“各部之间已经完全断开联系,濒临弹尽粮绝,衡阳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我们都只有以死谢国了。”
一个部下说:“军长,我们还可以保护您突围出去!”
“城里还有八千伤兵,我突围了他们怎么办?丢下他们让鬼子屠杀?死,我们死在一块,要自杀,我先动手!”
枪声响起。衡阳又惊又惧,冲进房间发现军长还没有死,那一枪是副官把他的手枪击落了。衡阳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房间里几个军部将领看见他冲进来也吓一跳,七手八脚的要扶他起来。衡阳借他们的力,勉强站直了,一步一步走上前,说:“军长,您别太着急了……全军上下都指着您,您还在一天,他们就还有一线希望……”
他再在人群里找到参谋长,对他笑了笑:“实在不行了,到那一天……我先死,你们再跟上好啦。我在前面照着路,你们也好在后面走得安稳……”
参谋长说:“您可不能和我们一起死!您不一样,这城市毁了还可以重建,您的子民还都会回来,您还能活得好好的,放我们去死就行了!”
他摇头:“我没帮上你们多少忙,已经很愧疚了……再说我现在,已经一点不觉得死是件困难的事情了。你们为保卫我的城市奋战四十多天,已经比我的子民还亲了……能和自己的子民一块赴死,我……特别开心啊……”
他眼眶发热,再也按捺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迷蒙了视野中也纷纷哽咽起来的人们。他的外在是激动的,内心却极为冷静。他不带情绪地审视心灵深处,确证他刚才所讲的,全都发自肺腑。他虽然还留恋生活,想再见到亲人的笑脸,听见芷江的话音,但这一切和他不再惧怕赴死的心是没有冲突的。他和第10军的将士们一起捱过度日如年的四十多天,一起感受了从希望向绝望的坠落,他爱这些可爱的人。
能和他们携手到最后,去迎来最后的解脱,是多么幸福啊。
那之后,军部里就一片静寂了。
直到第二天夜里,日军放一名俘虏回来,带信要第10军停止抵抗。同时,熊本也来到了衡阳面前。
“你敢独身来到敌军军部,真是勇气可嘉。”衡阳淡淡说着,在椅子上尽力坐得笔直。
“谢谢你的称赞。”熊本很自然地接下了,“再说我是来交涉的,不是来跟你们打架的。”
“交涉?不就是让我们投降吗?我记得你们日军对投降的战俘可是特别轻蔑,从来都是百般折辱甚至就地屠杀……”
熊本沉默了两秒,说:“是停止抵抗,不叫投降。”
“有区别吗?”
“有,很大的区别。这是一个停战协议,你们把城交给我方,作为交换,我们会善待你们的人。不会有投降书要你们签署,也就没有俘虏的说法了。”
熊本见他不答腔,又说:“实际上,我们从头到尾目睹你们的作战,心里已经充满敬意,不可能有任何轻蔑之情。我看到你方很多士兵受伤时,就用手榴弹把自己和靠近的敌兵一起炸死,这种自杀式攻击即使在奉武士道、长于敢死的我军中也很难想象能做到这么大的规模……我军手段尽用,还……施放了很多毒气,”他停顿一下,叹了口气,“而你们的战斗意志还是没有被摧毁。对于顽强的敌人,我们一贯予以尊重。不然,只要再猛攻几天,把这城市拿下就是,至多是多一些伤亡。”
“你说你敬佩我们……”衡阳咬着牙道,“那你还以为,城里面会是贪生怕死之辈么!”
“不,我没有那样想。但是衡阳,好好想想,你不怕死,守城部队的将领不怕死,你们就有权决定那些还活着的士兵的生死吗?他们大部分都失去战斗力,余下的只能做零星抵抗了。事到如今,战斗已经没有必要。他们本来有机会活下去,再见到他们的妻子儿女,你忍心把这个机会掐断吗?只要你方愿意和我们继续对话,条件都可以谈,我们保证会善待第10军官兵,不对他们有分毫损害。”
“……”
“你们没有愧对国家,是国家愧对了你们。同意停战,不会是一道污点。”
衡阳心里骤然深恨起熊本。他和第10军已经在死亡面前签下一个契约,熊本为什么还要扰乱他的心神,为什么还要把希望带进来!那会使他变得软弱,使他不能为这场地狱之旅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那个传信的俘虏,还有熊本不来就好了!
可他同时也深知:熊本的话是真实可信的,是有道理可言的。谁不留恋生,谁愿意年纪轻轻就去死?战争本来就是一个怪物,它把人与人大规模的残杀变成了理所当然,把违背人性的“不怕死”鼓吹成一种美德,反而去责备那些珍惜生命的行为,仿佛它们倒变成了不得的恶行了。他对熊本的武士道精神没有一丝认同感,但这股精神如能放剩下的人一条生路,又为何不能接纳?他早就想过,他那点空洞的尊严要能换来胜利,早就可以扔掉。现在用它可以换来剩余几千人的存活和未来,他又哪来的权利不去交出它呢?
他耳中嗡鸣,伤口阵痛,望着熊本口型一开一合,却再也听不见了。脑中只反反复复萦绕着几句话:“你们没有愧对国家”……“条件都可以谈”……“保证会善待”……“你们就有权决定那些还活着的士兵的生死吗”……
他渐渐连椅子都坐不稳,脸色也变得煞白。熊本刚一走,他身体就软下去,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再次失去了知觉。
他后来醒过来,参谋长问他怎么想,他说:“你们的决定,不用问我。”
参谋长还是执意要问他。他只好说,你们觉得怎么做对第10军的官兵最有利,就做吧。
“如果以后有人为此要责怪第10军……说你们明明快坚持到底了,却没有全体战死、守住最后的名节……”他坐起来,喘了好一会儿气,说,“那是他们没有来过衡阳城,没有经历过现在的状况……有时候,死很容易,活着很难……死,是一瞬间的事情,过后就什么痛苦都没了……活,那是一辈子的难题……”
参谋长听完,覆上他的手,然后站起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8月8日早晨,在孤城血战四十余天后,第10军与日第11军达成终战协议。日军承诺保持军队建制与荣誉,并救助受伤官兵。
晨风徐徐吹送,太阳跳出云层,肆无忌惮地释放光和热,照耀着这片已化为焦土的地方,也照耀着枕藉其上无数完整或不完整的死尸。天地变色,草木含悲。
在太阳的照耀下,和平终于翩然降临。衡阳陷落。
注1:第一战区在1941年晋南会战后三年没有军事冲突,该地国军自身粮饷都难以保证,警觉度和士气都很低,日军华北方面军在1944年4月17日发动豫中战役后一个月即占领河南,国军全线溃败。第一战区5万军队撤退途中被当地农民缴械,总司令和副司令都有被暴民俘虏后化妆逃跑的说法。
注2:按《国殇》第二部对第四次长沙会战的描述,这场会战整个决策系统都比较混乱,直接影响到战役结果。不过第二部的行文比较……奇特,很喜欢用讽刺语调大幅描写国军内部矛盾,也许是有夸张的。
注3:新桂系领袖为李宗仁、白崇禧,与蒋多有政治和军事冲突。新旧桂系与粤系也爆发过多次战争,后关系缓和,1936年联合发动“两广事变”反蒋。抗战开始后参与了多场大型战役,对台儿庄会战的胜利有直接贡献。
注4:史迪威和陈纳德这两个美军支援中国战场的重要人物在共事中矛盾颇多,对蒋态度非常不同,某种程度上是陆军和空军之争的缩影。总体而论史迪威重视陆军的理论更加切实,不过单就1944年的豫湘桂战役,史迪威将过多兵力投入缅甸,拒绝分兵回援,在导致豫湘桂战役大溃败上是有责任的。
注5:万岁冲锋,一种日军步兵战术,即在步枪冲锋中消灭敌人火力点,掩护步枪分队冲锋,最后用白刃战解决战斗,早期见于日俄战争。不过在太平洋战场美军的火力压制下,万岁冲锋收效甚微,往后更演变成一种自杀式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