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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黄河青山 ...


  •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注1)
      “洛阳殿下,你能不能别再唱了,又伤感又文艺,搞得人心情低落。”
      “都这么一团糟了,怎么地,我吟首诗也不会坏到哪里去。”洛阳缓缓瞥一眼郑州,抖抖手里那张冲出来没多久的照片,照片上的日本士兵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被中方撤离时炸断过的黄河铁桥,“还指望我给你唱行军歌啊。”
      郑州吐出叼嘴里的旱烟:“是是,洛阳兄弟抛下在大后方衣食无忧玩玩乐乐和老相好眉来眼去的快活日子,就为回老家支援我们,咱感激得哭都来不及,哪敢对您哼哼小曲有意见。”
      “那我继续了?照顾你意见,换一首。”
      洛阳折下一朵野花。这花已濒临枯萎,风轻轻一吹,立马就散成一片洁白似柳絮的小雨。洛阳有点怅然地张着手,令郑州很是迷惘。洛阳经历得太多,已经不会为这种自然现象所动了。何况只是野花。
      又不是花王牡丹。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注2)
      郑州懒得问他是不是又念起了西安。他听到身后一串压抑得辛苦的笑,回头,正是开封捂着嘴,肩膀抖个不停。“开封老弟?我们大半上午都没见着你,去哪儿闲逛了?什么事笑这样开心?”
      “还用说吗,敌军差没几十公里了,你们还有心情唱歌吟诗。好风雅、好定力呀。”开封抬头看到洛阳,笑得又快趴下去。
      郑州不动声色地再点上烟:“不关我事。你还没回答第一个问题,去哪儿了?”
      “打了个电话,没去哪儿。”洛阳表示狐疑,于是开封微微脸红了下,“跟洛阳兄吟诗一样,想振奋精神罢了,开战前再也不会了。”
      “我听说上峰真的要你们挖大堤,”洛阳说,“没别的办法吗?我们还能打……”
      开封苦笑:“等到不能打再挖就晚了。洛阳兄长操心不少了,歇歇吧。郑州我们走,上大堤看地形去。”
      黄河,太熟悉的河川。根本无需到场,便可凭空投影在他的脑海里。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工具都叠放在河堤边上了。他举起一支待使的铲子。好重……
      【“汴,你一定要当心。说到最后,我能提醒的只有这么点。”】
      他知道杭州的意思。
      他太知道了。

      没有必要把遥远的往事和今日联系起来。可他忍不住。
      那时,他刚勾完了清明上河图的最后一笔;那时,他正揽过怀中美人描着她倩丽的娥眉;那时,他根本不懂这世界弱肉强食的铁律,沉睡在一个繁华绮丽的千秋之梦中,一辈子也不想醒。
      然后是金兵突兀的破城。
      成熟的代价如此巨大,我的力量却仍然如此弱小。
      以至于,要这样地依赖你……
      黄河,你还是我们的母亲河吗?你还愿意聆听我们的心声,拒豺狼虎豹于你恣肆的波涛之外吗?

      岳阳叫住即将出门的长沙。
      “把这份盒饭捎给武汉。没什么大事偏要窜过去,总得托个理由。武汉城酷热,我在里头加了清热解毒的成分,对保持他头脑清楚有帮助。”
      长沙接过饭盒,愣愣盯着岳阳:“你做的?”
      “嗯。”
      “……”
      “本来闲着,想给你或者常德开开胃,见你要找武汉郡王,算了吧。”
      “噢。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中意那臭小子呢!多漂亮的黄花闺女,毁在他手上可……哎哟!”
      “少贫嘴,我就算想发展也只会找自家人,我跟江城又不熟,”说别人臭小子,没事往他那儿乱跑的你又算什么——岳阳腹诽着,收回才在长沙头上敲出一个爆栗的手指,“那好,你去吧,路上小心。”
      后房的帷幔掀开,露出常德:“公子,早去早回。”
      “嗯!”
      长沙走后,穿草绿色劲装的常德拎着一桶脏水,从帷幔下钻出。
      岳阳歪头,把一缕乌发拨到胸前:“你又在擦抢了。”
      “呵,”常德温和地笑笑,“很傻对吧?明知上了战场谁都是一头尘土一身腥气。但我喜欢它们光光鲜鲜的,让大伙见了心底欢喜,人也有力气。这是现在唯一能保护我们的东西……长沙公子就赞成。”
      “那你……”
      “够了,岳阳,我明白你要说什么。这和我们在战争中的义务本来就重叠,我并不求回报……有喜欢的人,有为国为己一致的奋斗理由,是我很早就有的梦想,如今,都实现了。”
      他离开时,岳阳遮住了眼睛。阳光很强,武器架上金属制枪管的反光变得很刺眼。
      梦想满足以后呢?
      ——用你整个的生命践行它。
      不想食言,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1938年6月8日夜,安徽省安庆市郊。
      战壕东侧冲来的最后两颗子弹贴着武汉的头皮飞过,报废了他几撮头发。武汉立即举枪,向着黑暗中子弹飞来的方向回击两枪。濒死的哀号传不到这里;不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低矮树丛发出的嘎拉声,多半是不堪人体的重量而折断了树枝。他猜想那个放枪的士兵被击中后滚下土坡才发出如此响声,自然,不是自觉的“滚下”。
      随后再没有交火。夜空低沉,唯有地上斑斑弹痕还在回顾先前的一场遭遇战。
      武汉疲惫又不忘小心翼翼地从战壕里爬出来。他们遭遇的敌军中队因人力不济好歹撤退了,但他们自己也在战斗中被逼退了三四里。夜色里很难精确瞄准,重火力上的差距比起白天更起决定性的作用。武汉实在不想记住任何一个共同进退过的战士了。都是几个人的命换一个鬼子的命,想想就难受,既然战争远无结束之日,不如麻木一点。
      “撤退,回营。”他简短地对传令官说。
      安庆城是典型的皖南城镇,山清水秀,建筑典雅。回城的小道边上铺展开成片的荷塘,荷花在夏日的热情中一朵接一朵绽放着,和着晚上温柔的微风飘然起舞。荷叶交叠,一望无际,没入静谧的夜。武汉想起几年前登在报上的《荷塘月色》的形容——亭亭的,似舞女的裙。
      美丽的事物能保存多久呢?他们,还有几天美景可享?
      武汉一行人在浅浅的睡意、半分的焦虑和无可诉说的沉默中步过荷塘。武汉记得离城门还差一点路,却有一簇火焰在前方招摇,仿佛刻意守在这里,为他们引路。
      是长沙。他倚在卧地沉睡的马儿边上,举着火把,眼底因为瞌睡积聚的雾气在看到他们的瞬间一扫而空。
      “小荆!”长沙挥舞火把,招手,“你可算回来了!”
      武汉很快就从惊愕中恢复了,他早该习惯了才对——就是这么一个率性而为意外不断的朋友,拿他能怎样?
      “安庆他人还好吗?”长沙肯定从城里过来,知道些情况。武汉不想把开头几句浪费在盘问他如何突发奇想跑来的问题上,每次答案都一个样。
      “他傍晚就回城了,我正好碰到。他记挂你在郊外巡逻,本想等到你回来,不过……”长沙见武汉脸色一紧,嘻笑道,“受了点皮肉伤,加上太累,先睡了。”
      “哦……那就好。”
      “还好你也没事,快午夜才回来,我等得很辛苦啊。咦,你的头发……焦掉了……噗!”
      武汉这才想起他忘记剪掉那缕被子弹烫焦的头发了。“笑什么?这就是你对待死里逃生的朋友的态度?”
      “你明知故问。我们跟一般人体质不一样,没那么容易光荣,虽然也要尽量避免……反正,我不信你会弱到被打中脑袋的程度。”
      “不信你还在城外面等个头啊。”武汉忽然有一种抓到把柄的窃喜。说完这话,他自己都不可理解——他的童心玩心被勾起来了?这样的夜、这样的人?
      长沙把火把偏向一边。光线一转,武汉就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只有对方沙沙的嗓音是清晰的:“谁叫我……谁叫你喜欢让我操心,每天别说联络感情了,战情报告都只有几个字,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是不是在硬撑啊?跟你说了1000年了,鸟脾气就是改不掉!”
      “……”武汉百口莫辩。好像成他的错了?
      “好啦,不计较你。小荆,睁大眼睛看……”长沙神秘地抿嘴笑着,这般故作矜持没两秒就土崩瓦解了:他把背后藏的东西亮给武汉时,对方的错愕引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且笑得很夸张。
      一朵并蒂莲。
      紧紧相偎的浅红色花朵在一群满身汗味荷枪实弹的男人注目下,开得娇羞又骄傲,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具有不可动摇的存在感。因为美,它易于摧折;又因为美,才受到瞩目,受到精心的保护。
      “路远了点,要不然我还是愿意摘自己家的花。你也说过吧,小荆?湘水边的莲田,能长出最好看的荷花。”
      月黑风高的晚上。一行人刚刚打仗归来。有个男人拦在半路,阻碍行程,就为在士兵众目睽睽下为他们长官献一朵花。
      如果在大白天,大家神智都非常正常情感也非常正常的时候,武汉早就……早就由于太复杂太纠结又没法说出口的情绪神经崩坏了。然而,在这让人尤其感到渺小孤独的夜晚,在火把温和的橘黄色光辉中,纵然武汉也生出了几分多愁善感。
      于是他首先不是想到身后一堆作围观状的兵,而是接过了并蒂莲。
      长沙笑了,这回是满足而安静的笑。他牵起马,勾上武汉肩膀,两人带着队伍一起向前走。
      “小荆啊,我来的路上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时候的夏天,我也送过你花的,是不是并蒂莲就不晓得了。我当时说,等我长大了要娶你?”
      “……幼年愿望没能实现,我觉得应该恭喜你。”
      “说得对!我小时候也太脑残了吧,娶你这种不懂情调不顾别人想法动不动就惹兄弟担心的家伙,想想就绝对没前途!”
      “谁要你自作多情了?行了阿星,你不累我也累了,你别跟我啰嗦我要睡觉。”
      “这还路上呢!别急,咱哥俩回去也别洗了,直接睡。噢对了,你那烧焦的头发要我分点给你吗?少这么一点我辫子也短不了……”
      武汉迷迷糊糊地盯着长沙脑后扎起的马尾辫,总是很有精神地翘着。他想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长沙散着长发的模样了。

      西欧岛国的港口,人群熙攘,绅士淑女在阳光下漫步;碧涛舔着堤岸,海鸟竞逐于浪涛之上,和平富足的景象如无数个往日,似乎也会持续到永远。
      “一下在英国留这么久,果然找我没好事。”香港把礼帽正了正,一对肤色同样白皙衣冠同样楚楚的组合迎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和谐的表象下闪着同样粼粼的火花。
      既然对方表情一贯麻木,上海也不愿嬉皮笑脸显得太积极主动,仅仅抿了一下嘴:“你呆在伦敦身边也是无所事事,顶多跟洋姑娘跳跳舞采采花。让你跟他们美言两句、拉拉赞助帮一把祖国有那么难?”
      【说得简单,你怎么不自己一手包揽?讨好别人总归有点伤自尊的。】香港说:“我不是答应了吗?结果可不敢保证。伤害没降临到自身前都是不痛不痒的,何况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人类,说到底都是自私的。”
      “停。”上海举双手,“我不跟你探讨人性。你近水楼台,摸清了他们脾气,总比我们成功率大。还是……谢谢你。”
      香港眉尖抽住一刹那:“你说谢谢?”
      “帮帮忙,连个基本用语都不会的话,你当我在社交圈混白饭吃啊。”
      “我是说私人场合,而且真心。”
      悠扬的汽笛鸣响。远洋巨轮上空盘旋的海鸟哗啦啦全散了。上海小跑上甲板,再看码头,栈桥收回去了,香港也不见了。
      “真心?”他喃喃,“也许吧……”

      “这么说来,你和他相处得挺愉快。”
      北平边说边拾个干净地方坐下,有气无力地捶着又酸又痛的肩背。他刚刚打扫完挨过一场轰炸的办公室,地上还蒙着一层天花板剥落的白色墙粉。
      “我记得广州说过,有时候,他还像我们自家的孩子,”上海不语,北平便接着往下说,“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十年前了。普通话总是说不好。”
      “十年间好像也没长进……你想他了?”
      上海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别有深意地凝视北平。北平的背痛又加剧了,不过他还是很坦然地回答:“想。想的,又何止他一人呢。”
      话音未落,重庆推门闯入。他侧脸贴一块胶布,有一点点渗血:“打扫完了?辛苦你们,人手不够用,昨天运气不好,炸中的房间太多。”
      上海道貌岸然地直直身子。其实他主要在给北平讲故事,活干得不多。
      “北平,我有事跟你说。□□建在沦陷区的抗日根据地计划扩大影响,需要党外的盟友支援建设。”重庆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纸,“这是延安的手书。”
      北平接过,随即惊道:“他要我?”
      “对。他兄长西安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共对你印象相当好。你意下如何?”
      “我?当然去。能安排我到东北吗?”
      重庆正色:“不行!你可知……”
      “辽宁、吉林、黑龙江、察哈尔自‘九•一八’事变已沦陷近十年。□□的组织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它们,相反地,他们某种程度上在那片广阔的土地上根深蒂固了。你们担心吧?”
      “嘘!”重庆瞧瞧门外,“含蓄点儿,就算你身份不一般。”
      “那沈阳他们呢?他们就可以?”
      “他们不一样。老实讲吧,已经叫不回来了。况且那儿是他们的家,狠不下心啊。”重庆弯腰凑向北平,烦恼地皱起鼻子,“不管怎样,东北离红色苏联太近。民和共,毕竟是两个主子,合作也说不准一个期限。这种问题……轮不到老子做主。”
      北平扶住椅子站起:“照上面意思,我该去哪儿?”
      “成都建议了一个。江苏,怎么样?”
      北平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上海笑了:“恭喜你,北平兄。”
      “感激成都吧,”重庆翻白眼,“放你走已经不容易了。你也别激动过头,要走也不是马上……”
      “去江苏,我们就离得更近了。”北平对上海说。
      “啊?是啊……”

      杭州提着行李出门时,遇上宁波和嘉兴候在院子的大门口,似乎等待多时。嘉兴低着头,一只白净纤细的手上上下下卷着衣角。宁波的目光则一直跟随着杭州,直到他走近,停在两兄妹跟前。
      “宁波,我走了。我不在这些天,让大家好生过日子,你和绍兴、温州几个照顾好年纪小的孩子。”
      杭州的语气云淡风轻得如同独自赴一场郊游,郊游的地方就在省内不远,不出十天就能回来一样。
      看着这架势,宁波觉得他再不佩服他大哥、浙江家掌门人简直就天理难容:他不需要刻意地隐藏情绪,他的情绪都是淡淡地写在脸上,变化多端又沉稳到底,从不起大风大浪。他以他最真实的面孔活着,让人舒服,让人珍惜,让人当他不和家人商量一句就断然出走的关头也无法说下稍重一点点的埋怨。
      宁波外表像个少年,年龄却一点不小。杭州大部分的生命历程,他是跟在他身后看得一清二楚的。可他完全想不起来杭州为什么养成了今天的性格和脾气。
      南宋?也许有南宋的一份干系,但宁波记得,即使王朝彻底覆灭时,杭州也没有受到多么惊天动地的刺激,给他的性格以决定性的影响。
      那么,是开封吧?
      在他逃亡南方的那段于理并不合适的日子里,开封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开封走了以后,这个过程并未停止。尽管和平时期见面就不怎么频繁,多数靠书信交流,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实质性的东西,很不符合外人理解的那种关系。
      两人之间的联系叵测地深。似绵绵不绝的丝,貌似脆弱,却撕不尽,扯不断。
      一南一北,隔好一段距离,他们有时连说话的口音都有点像。
      “哥,”宁波指指他的包袱,“你带这点衣服够吗?别人衣服你从来不肯穿的。”
      “没事,我去不了几天。”
      “去不了几天?你当铁路还是我们自家开的吗?你要怎么走,才能几天内就回来?”宁波牵过嘉兴,“嘉兴,你说几句话嘛。”
      嘉兴好不容易停下拽衣角,脸红半天还是说不出话。
      宁波摇摇头,不为难她了,劝道:“兄长!开封城已经沦陷了,你找不到他的!就算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吗?开封多大的人了,挖个花园口他会不晓得危险不知道躲避吗?”
      “四明。”杭州唤他小名。
      “什么?”
      “正因为他深知黄河泛滥的危害,我才想去陪他。你想象得到,挖大堤时他的矛盾、他的感情吗?你算得出多少人会为此殉葬吗?不止是敌人。要是我……”杭州秀丽的脸转向北方,西湖山的雾气蒙蒙胧胧地向天空蒸腾,全是模糊世界,“说不定挖着就崩溃了。”
      “可是……”宁波软了,“我们真的担心你……你武力不太好,长得又容易被盯梢,铁路在日军手里交通不便,我……”
      嘉兴扯一下宁波袖口:“让兄长去吧。绍兴大哥老是说,我们用不着管他的。”
      宁波埋首,不言语。
      杭州浅笑:“谢谢你,嘉兴,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倒是宁波你,眼珠都没以前亮了,这一年压力太大了吧?找小沪聊聊天吧,他会欢迎你的。”
      宁波猛地转过身,对着院子里的香樟树。他双手捂住脸很久,才没有在杭州未离开的时候痛哭出声。

      “城主,我是为乡亲们着想,不能挖黄河啊!我们是安徽来的,每年淮河泛滥都要淹掉几百亩良田,不光一年的盼头没了,人也一不留神就没了!就算要打鬼子,也不能这么殃及自己人啊!好多村庄都没有疏散,我们怎么忍心……!”
      这个一脸尘灰、手掌开裂的大兵由于不肯运送炸断黄河堤脉的□□,被长官呵斥时扑到开封身前,跪在地上恳求他。他已经不年轻了,手心覆着老茧,一张灰黄的脸皮爬满纵横的沟壑,青春被苦难过早消耗了。
      像他这样消极怠工的安徽子弟多得是。玩水者必自溺,开封想他的话可以用这六个字概括。可他还要说服他!开封很希望能有个人在身边,譬如郑州……不可能。开封城陷了之后,郑州城内天下大乱,郑州和洛阳在那边早已焦头烂额,对他伸不出援手了。何况郑州能出什么好主意?
      他扶起大兵,用苍白的官腔劝说他:“鬼子制定了由这边、沿淮河主攻大别山以北的计划,我的城完了,郑州眼看也撑不下去,放任下去武汉也会完蛋,我们实在别无他法了!这是军事统帅部来的命令,能违抗吗?”
      开封越说,罪恶感越像毒虫一般在心底蔓延。你是活得太久都活腻了吧,普通人死掉多少也不会在乎,尽管把他们蒙鼓里就行了(注3),为了国家能保住,他们短暂的生命值不了几个钱!黄河决口,你也千百年间看习惯了。人们蝼蚁似的在洪水里扑腾的景象,影响不了地球转动!
      你是这么想吗?
      你是这么想吧!
      “嘭!”
      河堤方向一声巨响。开封和大兵都吓了一跳,向大堤望去。
      天色渐亮,朝霞初露,所有撤下的官兵眼中摇曳着晨光,和他们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地方。
      这声闷响击碎了黎明的空气。大地在震颤,河堤上空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来。这朵黑色的蘑菇越长越大,渐渐就遮盖了半个天空。
      世代黄河流域的居民用最坚硬的花岗岩垒起的堤脉,在□□的淫威下终于粉身碎骨。

      6月初旬,离黄河的丰水期还远着。老天同军人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被导引出来的河水倾泻一阵之后便渐渐回落,到后来变成一股仅及脚背的涓涓细流。
      与此同时,被完全孤立的郑州城枪声正紧,火光冲天。
      开封坐在关帝庙的破褥子上,眼皮被呛人的香火刺激得又酸又麻。关羽的牌位前,负责“泄洪”的蒋师长和他派来的人把担来的贡品列在席前,点燃香火,念念有词地祷告。
      黄昏的天空依旧一碧如洗,不见云彩。关帝庙内一片晦暗,黑影幢幢。光线浑浊,衬得人也浑浊。
      “快点下雨吧……”这一句反复出现在祷词里。
      无洪可泻,蒋在珍师长面对大本营的责难百口莫辨,精神到了崩溃边缘。只好听参谋长的主意,派人担了供品亲自赶到关帝庙烧香求雨。开封也被一同拉来,以显诚意。
      开封端详着高台上那座被常年香火熏得发黑的人偶。红脸长须,俨然威武气象,铜铃大的两眼空洞却不减严厉,扫视庙宇里的芸芸众生。
      包括他开封。
      开封霍地站起来。过于浓烈的烟雾熏得他很难受,他也实在呆不下去了。他丢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就一溜烟奔向外面。
      放眼望去,中原大地浸在密不透风的无边黑暗中。
      太安静了。
      不远的郑州城,枪炮声渐渐疏落,但是这种不祥的沉寂表明敌人正在酝酿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郑州保卫战已进入生死关头,花园口随时可能爆发战斗,命运成败也许将在明天或者后天见出分晓。
      开封沿着乡间小道走出一大段路,仍然平复不下不安。心脏,在巨大的心理负担下艰难地跳动。
      走到一个可以望得到拦腰斩断的堤坝的小村庄,他才稍事停顿。
      “轰!”
      比炸药爆炸响多了。
      霹雳撕碎夜幕,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硫磺的气味,闪电发出的惨白之光把世界变成一张白纸——1938年的雨季姗姗来迟。一场罕见的夏季暴雨降临干旱已久的中原。
      开封捂住心口。十几公里外,他仿佛看到蒋师长率领一干人正在跌跌撞撞地扑向黄河大堤,当他看见决口处洪水已经如同瀑布般汹涌澎湃,便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喜极而泣。
      但开封的心里没有任何喜悦。
      携泥裹沙的黄河水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了,打着旋儿像无数狂野的马群四处奔腾。
      前面的村庄有所警觉时已迟了。人们爬上屋顶,攀上树梢,号哭呼救声赶在洪水之前,震动着开封的耳膜。浪涛中,只见稀疏的树枝在水面荡漾,家用器皿和大小尸体一起随水漂流。有孩子的摇篮也在其中,还可以听到断续的啼哭。
      洪水向他所在的村子扑来时,开封周围尽是逃难的百姓,携家带口,发足狂奔。
      开封却一步没动。
      他一定是疯了吧?
      他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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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李白《忆秦娥》。此诗境界阔大,“不只停留于叙写离别之情,而是蕴积了山河兴衰之感”。
      注2:李白《长相思》。
      注3:花园口决堤前对居民的疏散工作并不全面,又因当时麦收时节,很多农民也不愿意离开。挖堤过程中一般人的视线被遮挡住了,抗战期间重庆zf的说辞一直是日军轰炸所致,所以说“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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