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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芙楼 ...

  •   第一章千里追踪

      【一】

      夜。

      北风卷草地,枯树俱折腰。

      醉芙楼边万顷冰河,檐下两盏灯笼在黑沉幕色中飘摇欲坠,如同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泥金大门“砰”一声被推开,骇得浓妆艳抹、左右逢源的鸨母一惊:“客、客官……是来寻乐子的?”

      室内嫖客纷纷侧目,都不由得一震——好威风,好煞气!

      再一细看,只见风雪中伫立一人,他身穿黑袍、腰系孝带,风帽半遮面目,瞧来通体乌漆,唯有手中长剑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林乐清何在?”他向前一步,抬首之间,眸中两道寒光激射而出,顿时将室内人众钉在了原地。

      鸨母被他阴鸷的眼神吓住,一时语无伦次,支支吾吾问道:“公子贵、贵姓……从何处来?”

      “梦安洲,南宫珏。”

      话音方落,厅堂中此起彼伏响起数十声惊呼,一团团红衣翠影不约而同逃向四角,行动间带起阵阵杯盘碗盏相撞之声。

      “白白白……白面煞神!”

      “白面煞神是谁?”二楼廊边端坐两人,西面一位道,“大师兄可知道?”

      云逸看一眼三师弟清平,眉心微蹙,摇了摇头。

      旁边桌瑟瑟发抖之人闻言,悄声插嘴道:“二位竟不知白面煞神?”

      清平摇摇头,拱手问,“在下清平,还请兄台赐教。”

      对桌人道:“不敢不敢。那白面煞神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珏’字,乃是梦安洲南宫世家的独子。因他嗜血成性,又生得唇红齿白、英俊无双,才得了这个诨名。”

      “两个月前,南宫家惨遭灭门,合家上下七十余口死于非命。官府查验之下,发现他们皆毙命于濯缨剑下,而这把濯缨剑,正是他们家的祖传宝剑!”

      “哈?”清平一声低呼,讶然道:“难道是他……会不会是他们家的剑失窃了?或是有人仿造呢?”

      那人摆手说:“绝无可能。这濯缨剑举世闻名,是天下一等一的神兵利器,可谓赛青霜、胜紫电,就连小弟这等甚少涉足江湖之人都听说过。寻常人就算能求形似,又如何造得出它的锋利坚韧?”

      “况且,熟悉南宫世家的人皆知,南宫珏的父母爱子如命,自小对其溺爱宠惯,这柄剑是他从不离身的。因此这杀人凶手,定是南宫珏无疑了!”

      “弑父杀母,天理难容!此人之凶残,当真世间难寻。咱们哪世里造的孽,今日竟遇见了他,这性命就算折在此地了!”

      正说着,耳边风声倏起,一根竹筷破空而出,斜刺里飞了过来,直取说话人之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清平伸手一接,反向楼下掷去。竹筷尚未越过廊柱,忽见虚空中衣袂飘飘、白影闪过,那根竹筷“当啷”一声却落在了地上。

      众人不及反应,云逸已随竹筷跃到一楼。

      他捡起筷子,双手负在背后,淡淡道:“谣传闲话,何必动怒。”其声若敲冰戛玉,令人闻之忘俗。

      室内灯火通明,映照出他的形貌。南宫珏见其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大非庸才俗物可比,不由得一滞,冷然道:“污人清白,等于杀人性命,难道不该赔命?”

      “到目前为止,你杀了多少人?”他问。

      南宫珏环顾四周,冷笑道:“四十四个。”

      厅中立刻响起窃窃私语之声,云逸视线扫过一二层楼,加上自己与清平,刚好四十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么说,你还没杀过人?”那么他全家又是何人所诛?

      南宫珏目露凶光,左手微微拉开剑鞘,一字字咬牙切齿道:“很快就杀过了!”说着抽出长剑,脚步轻点,抢身扑了上去。

      清平见势不好,立即从二楼跃下,手挽剑花直取他胁下,招未用老只听云逸喝道:“清平,退下!”

      他门规极严,向来取重辈分,师兄有命师弟莫敢不从。云逸自小养在太师父膝下,在门中排行最大,素日连他师父也要敬他两分。

      清平不敢造次,忙收剑后退,恭恭敬敬道:“是,师兄。”

      南宫珏见他住手,亦不肯趁人之危偷袭,收回长剑转而刺向云逸:“交出林乐清,否则剑锋不长眼睛!”

      后者眉目端肃、行动周正,一面后退,一面不疾不徐地问:“你找他意欲何为?”

      “与你无关!”南宫珏剑尖连点,使出三招,却被云出岫的两根手指一一拂去。

      眼前这白衣人武功如此之高,大出南宫珏之预料,他自幼萍踪浪迹、游历江湖,武功难说臻至化境,却也鲜逢敌手,除非……

      “你会妖术?”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音寂声消。

      紧接着,清平爆发出一声嗤笑:“哈哈哈,凡夫俗子,庸才庸才!我大师兄乃仙门修士,一手‘乾坤圆转’曾在仙门大会上震动六大门派,可笑你竟不知道!”

      “果然是妖法,世间焉有仙人!”南宫珏听他这般说,当即想到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也不过仗着会变戏法招摇罢了,何曾有甚真本领。

      云逸食指、中指轻轻并拢,捏住他不断迫近的剑刃,反手向上一挑,南宫珏脚下便如踩在云上,翻身摔了出去。

      他虽落在下风却处变不惊,意欲使出轻功落地,不想风帽随之飞起,反露出了他隐在暗处的面目——果然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竟是个年未弱冠的英俊少年!

      云逸一怔,不待他落地,右手夺过濯缨剑,左手搭上他腰侧,展臂将其接了下来。

      厅中人见此一幕,都不觉看花了眼:如何白面煞神摇身一变成了最标致的年轻公子;如何白衣修士改换阵营反而救下嗜血魔头?

      “可摔着了?”他语气格外关切。

      南宫珏并不答话,双脚甫一沾地,双掌立时推出,一招攻他胸口,一招取他背心。

      云逸向后一仰,五指于他胸口掠过,“哗啦”抖开一把扇子,从从容容问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还给我!”他手里摇曳着的乌木镂雕折扇,分明是方才从自己身上摸去的,“老贼!”

      云逸闪身躲开他的追击,映着烛光细看那柄木扇,神情若有所思。

      清平见状,凑上前道:“此物看来大非凡品,倒像我仙门之宝,他一个凡夫俗子哪里来的?”

      南宫珏登时怒火交迸,眼睛一眯,伸手便去抢扇。身子刚探出一尺,反被云逸的掌心格住手腕。

      他将扇子送回南宫珏胸前衣袋,道:“既是重要的东西,便小心收好,不要丢了。”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

      “少管闲事。”南宫珏冷哼一声,再转过头,却见厅内空空如也,原本缩在墙角的莺莺燕燕与寻花问柳之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人呢?”他两步蹿出门去,四下里转了一圈,唯见寂寂长夜里的万顷冰河,却哪里还有人迹。

      清平愈发可乐,提着剑追出去,奚落道:“趁着你打架,不跑还留在这里等死吗?也不知是哪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大言不惭地说要血洗醉芙楼。那四十四具尸体呢,我怎么看不见?”

      “你——!”南宫珏被他说得面色涨红,重新跃进门来,怒目而视道:“我杀了你!”

      一语未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铃响,声音由远及近,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仿佛能蛊人魂魄,引得他头晕目眩、昏昏欲睡。

      清平脸色倏变,道:“大师兄,它来了!”

      【二】

      “不必惊慌,你带他到后面暂避锋芒。”

      云逸踱步上前,回头叮嘱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是,师兄。”清平领命,拉着恍恍惚惚、莫名其妙的南宫珏,点足跃到二楼,按住他挣扎的胳膊,喝道:“别动!再动我把你扔下去喂伏波兽!”

      南宫珏受制于人,只得暂且屈从。

      他晃晃晕眩的脑袋,顺着栏杆之间的缝隙向下看去,只见大门外黑沉沉一片,除了云逸逐渐隐没于风雪中的身影并无别物,不禁问:“你们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你懂什么!”清平瞧他不再反抗,席地而坐,得意洋洋说:“我乃——”

      “仙门修士,你说一百遍了!”南宫珏颇为不屑。

      清平笑了笑,继续道:“我们此次下山,是为收伏为祸人间的妖兽伏波,好拿去给我太师父做百岁诞辰的寿礼。”

      “你太师父喜欢豢养妖兽?”南宫珏随口一问,不想脑后立时吃了一记榧子。“干什么?”

      云逸不知何时回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道:“不许妄议师祖。”

      南宫珏心想,是你师祖又不是我师祖,但终究没有多言。

      清平将二楼廊柱边的绛红纱帘放下,从衣襟口袋里掏出拴着铜铃的红绳挂在栏杆周围,坐回去说:“大师兄,阵已结成,外面可有动静?”

      云逸与他们一同坐在栏杆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道:“举凡灵物出世,必先再三试探。符水已经布下,不必着急,只怕等上一两日也是有的。”

      南宫珏看他两个神神叨叨的做派,原本不甚信,但前番自己为他所制,又不得不服,便也跟着等候。

      清平见他此刻异常老实,笑问:“吓得呆了?”

      “清平,慎言。”云逸道,“南宫世家虽非仙门,但在江湖上也是武林望族,你不可造次。”

      南宫珏闻言,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他,瞧他面无表情、端坐当地,心道:“他此言倒中了我的心事,我南宫家素无大仇,况在江湖上乃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寻常人焉有本事能将我家上上下下七十九口尽皆诛灭?我自出事以来心心念念想要报仇,恐怕血仇遮眼,着了别人的道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不觉低垂了眉目。

      云逸见他神色有异,吩咐说:“清平,你去后面守着,门柱上的两张挡煞符是阵眼,万不得有闪失。”

      “是,师兄。”清平爬起身、拍拍土,一径去了。

      这里南宫珏冷笑道:“你想问什么?”

      “你还像从前一样聪慧。”清平一走,云逸那张表情肃穆的脸居然绽开了笑容,言行举止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弯下身,倚着栏杆问:“怎么,认不出我来了?”

      “……我们见过?”

      此人甚妖。

      南宫珏生在武林世家,自小四处游历,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见过的江湖人物更是不可胜计,实在想不起何时与眼前这人有过交集。

      他的姿容丰神俊朗,身形亦如松似鹤,天生一种风雅韵致,浑然一段淡泊态度,宛若沧海遗珠落入凡尘。

      如此人物,任谁见过也会铭记于心,南宫珏却毫无印象,可见他们素昧平生。

      “你当真不记得我?”云逸神色略带失望,仍笑意盈盈地说,“我姓云名逸,字出岫。幼时你常唤我的字,叫我‘出岫哥哥’,记得吗?”

      南宫珏摇摇头,断然道:“没印象。”

      “我……”云逸扯扯嘴角,苦笑道:“罢了罢了,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也是正常。你一路过来想必累了,不如趁无事歇歇吧。”

      “不必,我就在此等那鸨母。”只有她清楚林乐清的下落。

      “她只怕一时三刻不会回来了。”云出岫点起蜡烛,放在二人中间的地板上,道:“你这一闹,任谁也要出去躲上三五天,焉有回来送死的?”

      南宫珏哂笑道:“有这座醉芙楼在,我还怕她不回来?等着便是。”

      “既如此,歇一会儿又何妨。”云出岫坐在他对面,倒很惬意,“你若真睡不着,不如与我闲聊解闷?”

      “聊什么?”南宫珏摆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聊什么也是扫兴罢了。

      云出岫却不觉得,怡然自乐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方才说了。”南宫珏懒得与他废话。

      “可我并未告诉你我的身份。”云出岫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自顾自说:“我乃苍梧之地,畸零山上的修士。你可知道畸零山?那里是世间最美、最清净的地方,落雨之时在山谷里品茗打坐、抚琴吹箫,别有一番雅趣。”

      南宫珏听他夸夸其谈,抱着剑倚进角落,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

      云出岫的声音清清浅浅,如一湾涓涓细流,若不仔细分辨他说的内容,单听这语调音色,倒觉身心舒畅,让人不由得放松精神。

      南宫珏歪着身子,耳畔清音喁喁,一身疲惫陡然卸下,困意渐渐袭来,不觉睡了过去。

      “……双玉?”云出岫轻轻唤了他的小字一声,见他呼吸平稳,已然进入梦乡,自言自语道:“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他起身褪下自己的外袍,悄无声息地盖在他身上,重又取出那把乌木扇子,拇指摩挲着扇骨上的飞凤图纹,在灯下出神。

      当初赠他这把扇子时,他还说一定等他回来,不想一别经年,他连对面相见都不相识,到底是自己耽搁了。

      过不片刻,清平回来道:“大师兄,我忽然想到一事。这小子是官府通缉的要犯,那鸨母跑了必会去报官。未免官府的人来破坏阵法,不如我先去将她拦回来?”

      云出岫想了想,放低声音说:“寻到她给些银子,再叮嘱两句便是,切莫将她带回来。”

      若带回来,恐怕南宫珏问出消息,便又要走了。

      清平点点头,拱手一揖,提剑而去。

      云出岫将扇子塞进南宫珏怀中,借着烛光细看他成年后的五官,真有“一泓秋水照人寒”的韵致,不禁伸手搭上他睡梦中仍蹙着的眉心,轻轻抚了抚。

      南宫珏睡得深沉,竟毫无察觉。

      “双玉……双玉……”云出岫抬手一挥,掌风熄灭蜡烛,将他抱进了楼上客房。

      翌日清早起来,南宫珏懵懵懂懂地起身出门,只听楼下人喊:“快去梳洗,来吃早饭。”

      云出岫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桌细点,风尘仆仆地同他道:“有你最爱的金丝马蹄烧饼,还有江南小菜和梗米粥。”

      “你买的?”醉芙楼里东西不缺,南宫珏洗漱后,坐在桌前问他:“难道是你做的?”

      云出岫掸去一身晨露,给他盛碗粥说:“一早去前面城里买的。”

      “多谢。”南宫珏接过碗,搛起两只烧饼,狼吞虎咽地吃了。

      “你多久没吃过饭了?”云出岫见他这样,忧心忡忡道:“饥一顿、饱一顿,并非保养之法。”

      南宫珏抹抹嘴,满不在乎说:“习惯了。”为寻林乐清的下落,他已有两三天没正经用过一顿早饭,哪里还顾得上吃相。

      云出岫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喝着粥,问他:“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你又为何寻找林乐清,那人可与你的大仇有关?”

      南宫珏沉吟片刻,想他仙门修士与武林世家素无往来,料也无妨,便从衣襟口袋里掏出一方紫色手帕递给他。

      “当日我家遭逢大难,此物就攥在我母亲手中,至死不肯放。里面的东西是我在家中捡到的,并非我父母之物,想来应是凶手遗落。”

      云逸搁下调羹,打开手帕,见里面包着半块玉珏,推测道:“你以‘珏’为名,这半块玉或许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不,此物定是凶手所遗。”南宫珏指指上面镌着的图纹说,“这里的云纹标志与别不同,是韶关林家世代相传的图腾,绝不会有错。他家向来以采玉闻名,这块玉的品相也非寻常人所有,所以必定出自他家。”

      云逸收起残玉,再看那手帕,直言道:“你错了,此事另有蹊跷。你瞧……”

      他摊开手帕说:“这块布的边角处如此粗糙,绝不是手帕。你母亲死前紧紧攥着它,想来这应是凶手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且这上面隐隐然有股仙门修士身上才有的瑞气,不似民间之物,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

      南宫珏展开那块布料留心端详,却未看出什么瑞气,不禁怀疑:“你的意思是,我的仇人或许并非武林中人,而是你们修真人士?”

      云出岫道:“我不知凶手是谁,但这块衣料必然属于仙门中人。世间用云纹装饰的衣物多如牛毛,也不能凭此就认定是韶关林家所为。但若你的仇家真是修士,那以你的武功,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他们。”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阵阵铃声。

      云出岫从袖中抽出一管碧玉长箫,坐在栏杆边,徐徐吹奏起来。但闻得清音袅袅,如怨如慕;朔风萧萧,如泣如诉。

      南宫珏猛然抬头,只觉心中千万般情愁一齐涌上,竟欲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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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醉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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