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晓角·清忆》衣尘寒*

5、灯火阑珊

　　天色渐暗，一弯浅月静静晕染在青黛色的苍穹上，寒星稀疏，轻云时度。就在这夜色亲吻大地之时，音音随家里的女眷乘轿子出门，去往玄武湖畔逛夜市。

　　沿湖街上，人声鼎沸，煞是繁华热闹。测字打卦的、唱小曲的、耍百戏打莽式的、卖物什的、卖灯笼的，喧嚣连天，人流如梭。更有许多卖小吃的，鸡肉干丝、小笼包子、葱油饼、豆腐涝、汤面饺、菜包、酥油烧饼、甜豆沙包、春卷、烧饼、牛肉汤、压面、蟹黄面、长鱼面、牛肉锅贴、回卤干、卤茶鸡蛋……由于人流过多，轿行不便，音音便提议下轿步行。

　　一路上，音音的姐姐妹妹们只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着，说李家大小姐嫁了哪家富贾，张家小姐新置的玉镯如何名贵，对这些，音音自是不感兴趣的，便渐渐没了趣味。想吃这个她们拉着说脏，想看看这个发簪，她们嫌做工粗糙。三个女人一台戏，只是这戏，让音音很烦。

　　于是，不管有意无意，音音渐渐和他们走散了。

　　沿湖行走，音音欣赏着玄武湖的水色潺潺，澄澄漾漾，画舫灯火，璀璨繁华。忽而忆起哥哥说过玄武湖畔有个雅桓楼，此处晚间都会无偿供应茶水点心，引得众多读书人来这或是畅谈国策，针砭时弊，或是谈天说地，吟诗作对。据言，当皇上听说江宁有此等畅言之处，还表扬了阿玛能悉听民见，广纳言路。

　　心下一动，音音便寻人问了路，兴奋的往目的地行去。

　　踏入雅桓楼，果见有许多书生模样的人在那畅所欲言，争论起来也是据理力争，谁也不让一步。店小二见音音一小女子进得此处，微微皱眉犹豫了片刻便问音音是不是来寻人。

　　音音心头自是有些恼怒，难道偏要男子才能进这？她反问道：“难道定是要寻人才能来你这雅桓楼？”
　　小二尴尬道：“这自然不是，只是姑娘你……”
　　音音也不等他说出拒人门外的话，打断道：“既然不是，那我能还是能来此见识一番罗？”说罢，也不理他，径直上楼。那小二无奈，却也未强加阻拦。

　　此雅桓楼高四层，音音便一口气上到最高层，却见此层的人并不多，只有两桌友人在谈笑海侃，聊的热乎，倒没有注意到音音的存在。

　　其中一个白袍男子道：“皇上自亲政以来便兴修水利、轻徭薄赋、施以仁政、修缮刑法，真可谓是千古圣君啊！”其他人也皆点头称是，举杯共饮，只道为庆大清昌荣盛世共饮此杯。

　　音音轻轻一笑，觉得古人还真是酸，现代人闲聚时可不会说什么为了祖国昌盛干杯。倒不知是古人更爱国，还是现代人？

　　楼高风大，吹得身子单薄的音音有些摇晃，忙扶住了栏杆，却侧眸望见了一个亦是靠栏而立的挺俊身影，呼吸莫名一滞，心跳陡然加快。

　　就在春呼出一口芳气，树上萌动出第一捧绿的时候，那位男子湛然有神、深如寒潭的凤眸缓缓移注向了音音，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滴水，划进了大海，有声音的世界被关在了门外，眼中只有他。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只是，那时的音音并不知道，缘定三生，最后一世已经缘起……

　　音音脸上晕出淡淡的粉红，不由自主对他微微一笑，他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微不可见的点头示意。音音心头微喜，他并未拒人千里之外。她深吸口气，抑住激动的心情，扶着阑干走近他。

　　当音音走到他身边时，他已转身虚眸眺望着这无边美景，似乎这十里玄武的万千美景皆在他那明澈如镜的眸子中开阖沉浮，使得他更显轩昂霸气，有气吞天地的豪迈之情。此景此人，让音音心弦轻拨，漾出一曲无法语人的心曲。

　　音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边的那一弯新月，夜幕黑沉，剪得月儿越发的清瘦。她深深吸了口凉薄的空气，只觉心情淡然舒缓，让她不想不言语，且她也知道不能谢他上回救助之事，大家都该彻底将那事抛于脑后。而那位男子亦是默然。

　　一时，很静，很淡，很美。

　　身后的那群文人书生却邀合着说要以月赋诗，那位男子听着他们那些出口而成的诗，眉头轻拧，手指点点栏柱，显然是对他们的诗词不以为然。

　　“你对他们的赋月之诗有何感想？”音音望向他的侧脸，轻声问道。

　　那男子侧眸淡淡望向音音，一脸的清冷，就在音音尴尬的以为他不会理会她时，他却挑了眉，略略举了指遥指天边的新月。

　　音音疑惑的望向那盈盈顾盼的弯月，不解为何她问诗，他却举起手指。

　　她皱皱黛眉，疑问的凝视着他，犹豫问道：“月亮？”

　　江风吹动起男子的衣袍，他含笑轻轻摇头，淡淡答道：“呵呵，你还算没得指忘月。”

　　音音低头沉思片刻，顿时心思清明，明白了他话底的意思，笑道：“得指忘月……你是说不能被外象所迷惑，见着手指就忘了月，对么？反推于诗的话，所谓诗作不过是要示心，若拘泥于表象形式，便失去了真心，那诗也就没灵魂。”这便是他对那些人诗词的评语了吧。

　　男子垂眸赞许的凝视着音音，眸光如水轻轻漾，光影刹那离合间，让音音一瞬沉迷。突然一阵风急呼号，音音脚下微晃，那男子下意识的就扶住了她，又立即松了手。心跳如擂鼓，音音脸一红，还来不及反应，高风刮过，只用一枝玉簪绾好的发髻便被吹散了，玉簪落地，清脆一响，断开两半。

　　音音抓住飞扬的三千青丝，不好意思地转身快速编好，正想掏出手绢将发尾打个结，却见男子嘴角微微上扬，递来一深蓝色绣梅手巾。

　　音音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而后不再迟疑的系好发辫，轻轻一笑，抬头道：“算你借我，我现在就下去买个簪子，回来还你。”

　　“我陪你去。”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音音心中一惊，举首凝望向他，他深邃的眸子散发着某种让她无法抗拒的蛊惑，让她一不小心，心便不可抑的沉沦了。

　　那男子睇向音音，只见她玉颊上粉红霞彩略略蔓延开，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浓密的睫毛扑棱间，格外添得可爱，也是不自觉地笑意更浓。

　　夜色阑珊，月华轻浅，湖风携香来，碎了一湖星。

　　音音与那男子静静的下楼，融入喧闹的人群，这时音音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几位随从，不由猜测起他的身份。

　　“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音音抬头看着身边这位英姿勃发、目若朗星的男子，两颊飞红，踟蹰着问道。

　　男子负手低头与音音对视，声音低沉，缓缓开口道：“姓黄，名允臻，号月明。”

　　音音扑哧一笑，心想他介绍还真全，连台甫都告知了，可为何不说字呢？瞧他的模样，当是早已弱冠，应有表字的。

　　却也不问，音音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道：“我叫贞音。”

　　“四哥，您也游赏至此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黄允臻闻声转身，一扫眉宇间隐含的清冷傲然，也是笑意晏晏的唤道：“十三弟。”

　　音音偏头目光擦过黄臻的臂膀望向那位少年，只见那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天青色丝棉袍子，星眸澈亮清亮，薄唇弯弯上扬，同样的气宇不凡，风采过人，只是比黄允臻多了一份豪爽飞扬之气。

　　那少年也注意到了音音，点头含笑，带着几分疑惑，静静地看向黄允臻。

　　黄允臻抬了抬手，向他介绍道：“这位是我刚认识的小妹，贞音。”随后偏过身，沉静恬然的看向音音，道：“这是家弟，黄允祥。”

　　黄允祥觑了黄允臻一眼，再对音音拱了拱手，朗朗一笑。音音对他甚有好感，也有模有样的作上一揖，惹得他们轻声一笑。

　　“贞音你怎一人外出？家人莫不担心的？”黄允臻想起什么，问道。

　　音音一时诧异，如实说道：“大哥宽心，我是同家人一道出来赏景的，只是一时想一人散散罢了。不想得遇两位黄大哥，实是贞音之幸。”

　　黄允臻唇噙笑意微微点头。黄允祥礼貌地颔首，笑道：“既是有缘，还请贞音姑娘带我俩一游这“六朝金粉”之地。”

　　“荣幸之极。”音音大方地作了个请的姿势。

　　玄武湖畔，游人如织，摊铺处处，吆喝声声；湖上游船如梭，灯火辉煌，水光荡漾。

　　黄家两兄弟比肩而行，音音在略略偏后的跟着，安静的观察他们。黄允祥十分健谈，不时的与黄允臻聊论上几句，或回头问问音音这被誉为“外江无事，宁静于此”的江宁的人情风俗。

　　黄允臻却不爱说话，只是温和的注视着身边的音音和黄允祥。清凉的月光和莹黄的烛光轻抚上的他轮廓刚毅的脸颊，让原本冷峻的面孔显得分外柔和。

　　音音余光略偏，掠向黄允臻那高大挺匀的身影，他似感应到般，侧眸望来，月色清晖淡淡晕染在他深沉明透的双瞳里，薄唇微勾，他给音音递来一抹朗月般轻柔的浅笑。音音心跳陡然加速，脸颊红晕醉人，水汪汪杏眸中细碎的浮光轻漾，涟漪的中心却是他清逸的俊容。

　　音音突然想，若要是他弟弟不在，这算不算约会呢？这个念头让她的心砰砰乱跳，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忙挪开了目光，深吸口气看向一旁的小摊。

　　忽见有一家小摊上摆了很多木钗，想想自己的发辫，她便行到小摊前，随意的挑选起来。感觉到黄允臻与黄允祥也跟了过来，音音笑着回望他们。突然心中一动，想起穿越来前看过的《绾青丝》，其中，她曾被宇公子为花花绾青丝的那章深深打动，还因此写了篇随笔。“我小时候，母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男女结婚后同寝，发丝纠缠在一起，就有了结发夫妻。于是，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留着这头长发，找到那个帮我绾发的人，厮守一生。”当时她就一直幻想着能有个自己喜欢的男子送一支木钗，绾上一世情，携手伴一生……

　　“这个木钗很好看。”音音拿起一支刻了荷花的紫檀木簪，含着期待望向黄允臻，轻轻说道。

　　这时黄允祥才注意了一下音音的发辫，只觉发尾上结着的那手巾有些眼熟，因而眈向黄允臻，心下了然般贼贼一笑。黄允臻高高一挑浓眉，脸色冷清的横了黄允祥一眼，黄允祥撇嘴一笑，移开目光未说话。

　　“大哥，您觉得呢？”音音回头，晃了晃手中木簪，询问的看着黄允臻。

　　黄允臻犹豫片须，目光一扫摊面，又挑了支雕刻冬梅的紫檀簪递给音音。他眉梢带暖，款款看来，道：“就这两支吧。”

　　音音记起他手绢上绣的也是梅花，想来他真的爱梅吧，不过，他风姿高洁硬朗，倒也像梅傲骨之态。

　　音音心头欢喜，明媚的眼眸光艳照人，甜甜笑着点头。在自己要掏腰包前，黄允臻已命身后的随从付款。

　　音音眼角更弯：是个有风度的好男人，鉴定完毕。

　　音音心情大好，可又觉得不好意思在人群里当众绾发，不由拿着那两支簪有些犯愁。
　　黄允臻心下自是明了，只笑道：“再往前转转罢。”

　　音音感动于他的细心，举眸望向他，桃靥含春，瞳似秋水，唇如樱桃，发自真心的笑容让黄允臻心下微动。

　　黄允祥望着前面两位在那眼波暗送，只是觉着今儿的四哥与平日里略有不同，少了冷峻，多了分恬静闲雅和温情。黄允祥笑如暖风，转过身不再看他们。

　　收好簪子，继续前行。音音见得前方有个挂满花灯的摊位，便兴奋的走过去，取下一个白兔花灯，道：“这个花灯好漂亮。老板这兔儿灯怎么卖？”

　　摊主忙笑着招呼：“这位姑娘好眼光，您瞧瞧这做工，才只卖1文呢。”

　　“好，我买下了。”音音爽快地说道。自然，又是某位绅士付的款。

　　“谢谢黄大哥！”音音绽开一个大笑脸，淡淡的灯光下，她脸颊上的红晕浓成了胭脂色，杏眸中眼波流转，异常明亮，不由分说的攥取了黄允臻的视线。

　　他一瞬的恍惚，似乎很久以前曾有过这一幕：一位豆蔻少女偏头笑盈盈的凝视着自己，灵动的双眸载不动满心的情丝，汹涌的爱意倾泻而出，生生醉了他的心。只是那场景过于虚幻，他摇摇头将之彻底挥去。

　　“咦，那是什么点心？”黄允祥望见不远处一个小吃摊边围了许多人，遂走了过去。

　　“是鸡肉干丝。这些干丝，嫩而不老，干而不碎，其实都是豆腐做的。”音音回答道。

　　黄允祥与音音对视一眼，会意一笑，一道走了过去。黄允臻默然不语也随他们行向小摊。
　　黄允祥虽饶有兴趣的看着老板手脚利落的做干丝，可当接过干丝后，却犹豫了一下未食，倒叫老板包起来。

　　音音疑惑的望向他，他尴尬笑笑，只道要将这江宁独特小吃带回去给家中的妹妹品食。音音不解，刚想说可以多做些带回去便好，但转念又想黄允臻也说不吃。或者他是真不想吃随意找的借口吧。难道是嫌脏？音音柳眉轻颦，没有说话。

　　他们不食，并不影响音音大快朵颐。还未吃完，她感觉到黄允臻游弋在自己脸颊上玩味的目光，心中一叹：唉，淑女形象没有。

　　她不好意思的脸一红，却听见黄允臻笑道：“想怎样但随心。”

　　音音心中一动一暖，颇灿烂的对黄允臻一笑，道：“嗯，不这样吃就没得趣了！”

　　黄允臻看着音音穿着水红宁波绫风毛儿坎肩，套一件同色夹褂，柳眉杏眼，小小的鼻头冻得有点发红，却更觉玉洁冰清，鲜活可爱。是啊，有着宫中女子少有的纯洁动人，随意坦然。

　　黄允祥倒是有些不解风情，笑道：“话虽如此，但你怎么说都是女孩家……得，当爷什么也没说过……”

　　音音这才收回“恶狠狠”的目光，变脸之快，三个人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辰不早了，贞音，你的家人呢？可定好在哪碰头相聚？” 黄允臻问道。

　　就要离开了吗？音音的心无法抑制一沉，不由垂了眸，不想开口。

　　“嗯，我们也离开许久，该去寻阿玛与二哥了。贞音，要么我们先送你？” 黄允祥道。

　　“谢谢，不用的。”若是让家里那群姐妹瞧见自己偷偷走散，却是和两个陌生男子一起，还不知道她们会怎样编排自己。

　　“贞音，我们后天就要离开江宁了。”黄允臻有些犹豫的皱了皱眉头，斟酌道，“以后怕是难再相见。”

　　明白他的意思，音音一下子觉得心跳加速，赧然嗫嚅道：“我姓阿……”

　　“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音音回头一看竟是半月，而她背后不远处还有姐姐秀莲她们，也正东张西望，显在寻她。

　　音音吓了一跳，一慌便拉着半月往前奔。快和秀莲她们汇合时，她突然想起什么，倏地回头，却看见黄允臻他们已然转身走开，脑中一空，似有什么东西从手中悄然流逝。还是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又错过了吗？还能相遇吗……

　　“四哥，不是说江南女子都很温柔腼腆的吗？怎么这位主风风火火的？”黄允祥回头望了望音音的背影，笑道。

　　“呵呵，是啊。”忽然黄允臻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