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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肌肤(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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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丽站在酒吧门外。
现在还是早餐时间,酒吧的灯还未全部打开,但是里面已经有了客人。
隔着玻璃门,卡丽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尼克,他坐在离门口最远的凳子上,整个人被黑色外套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
卡丽在今天早上6点钟接到了尼克的电话,她本不想来见他,但最后还是来了。
看着尼克将手中玻璃杯里的最后一点液体一饮而尽,卡丽的舌尖在口腔内无意识地扫着自己的牙齿。
她不想再见和那件事有关的任何人,但是尼克说,他有一些事情要告诉她。
卡丽在门口站了一会,最后还是推开了门。
她走到尼克身边,目光扫过放在他面前的两个空酒杯。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尼克率先开口,他举了举手里刚刚变空的酒杯,眼神和表情都带着一种被酒精麻痹后的迟钝感。
“所以你的那杯我已经替你喝了。”
“兄弟,麻烦为这位女士来一杯威士忌。”他转头将手里的杯子朝酒保伸过去:“也顺便帮我满上。”
酒保看了一眼尼克手里的杯子,有些犹疑地看向卡丽。
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接连喝了四杯了,考虑到现在的时间,即使作为酒鬼,他也喝的有些太多了。
作为一个酒保,他喜欢别人喝酒,但是他可不喜欢喝太多酒的人。
“来两杯冰水。”卡丽说。
酒保点点头,转身去拿了两杯冰水放在了两人面前。
尼克.霍普斯一把推开水杯,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我不喝水。”
“兄弟,也许你最近很难过。”酒保忍不住劝道:“但是不管遇到了什么,酒都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但是它至少能让我睡得着。”尼克懒懒地笑着,眼神却十分空洞。
酒保耸了耸肩,他给卡丽丢下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接着就走开了。
他离开吧台,打开了酒吧里的点唱机,将空间留给了这对男女。
慵懒的女声在空荡的酒吧里响起,气氛有些沉寂。
“我去了C镇。”在音乐声中,尼克开口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卡丽并不意外。
她知道尼克迟早会去那里,毕竟那个叫郑蔚的男人就来自c镇。
“有什么发现?”她在尼克身边坐下。
“或许有吧。”尼克眼睛望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就像新闻报纸还有警察说的那样,小镇男孩,父母早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看起来他的人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你听起来并不相信这些话。”卡丽无意识地转动着装满冰块的水杯,灰色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不,至少关于他的故事上,他们是诚实的。”尼克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那个小镇人不多,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只要你愿意付出一点时间,你就能从那些人嘴里听到他完整的一生。”
“那不好吗?”看着憔悴的尼克,卡丽的语气平静。
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已经完全没有曾经的骄傲和朝气,只剩下颓败。
“但是你知道有意思的是什么吗?”尼克转头看向卡丽。“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他,但是却没人认识他。”
“我每天上班和下班都会碰到住在我对面的那个金发女孩,我知道她的名字,年龄,工作,但我并不认识她。”卡丽冷静地说。
“但是你会记得有一天她回来的很晚,开门声将你从睡梦中惊醒,有一天她帮你按了楼层,你对她点头致意,有一天她迎面朝你走来,面带笑容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尼克说:“这是生活在人类社会就必然会发生的交流,和你是否认识她无关。”
卡丽皱眉,她无法反驳。
“我询问了那个镇子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尼克伸出一只手指,强调道:“他的邻居,他的老师,他的同学,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件类似于这样的事。”
“他们记得那个男孩的父母,他们说那是一对寡言的好人,有些人帮助过他们,有些人得到过他们的帮助,他们对那个男人的父母很了解,他们之间有交流,但是对于那个孩子,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拿来回忆的地方。”
“他们不记得有没有和男孩说过话,不记得有没有和他一起上过学,甚至都不记得男孩父母死去时他们有没有安慰过他。”
“他们只知道在镇子第三条街道有栋黄色屋顶的小房子,里面着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男孩的父母在他16岁的时候因为一桩可怕的意外双双去世,可怜的小男孩独自一人生活在镇子里,直到24岁这一天,他突然决定离开镇子前往一个叫雪山公园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这听起来很正常对吧?”尼克问。
“那如果那个镇子上的每一个人在回忆起那个男孩时都这么说呢?”
卡丽的表情毫无波动,但是一直在杯口打转的手却停下了。
“这正常吗?”尼克问。
卡丽喝了一口水。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尼克的眼睛在酒吧的光线下看起来异常明亮,此刻,那个以自己父亲为榜样,对未来充满着野心的霍普斯警官再次坐在了卡丽面前。
“我觉得有人把郑蔚的人生刻录成一盘录像带,然后又把这盘单薄的录像带强行塞到那个镇子上的人的脑子里。”
卡丽闻言顿了顿,她看着眼前的尼克,看着他凸起的颧骨和眼底的青黑,不置可否。
“我听起来就像那些可笑的阴谋论者是吗?”尼克明白卡丽现在在想些什么。
“但是我他妈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这么想!”
“他们说我受到了患上了创伤应激障碍,我出现了幻觉。”尼克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咯咯笑着,肩膀神经质地抖动着。
“他们把我调到了档案库,和那些快要退休的老人还有快要生产的孕妇在一起,就这样,我TM还需要一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才能保住这份该死的工作!”
尼克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重重地将手里的杯子放在了吧台上,那响声让远处的酒保都忍不住侧目。
不过他并没有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作为酒保,他见过太多发疯的酒鬼,尼克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每个人都觉得我被吓疯了,什么白的像鬼一样的男人,什么能够控制别人的能力,都是只是一个疯子的妄想!”
“那些是我的妄想吗?卡丽。”他突然抓住了卡丽的手臂,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的情绪浮现出一片红色。
“我疯了吗?卡丽,告诉我,我疯了吗?”
看着这样的尼克,卡丽本来想要挣脱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你喝醉了。”她说。
尼克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他放开了抓着卡丽的手,脸上浮现了一丝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自嘲的笑容。
“哦,是了,我现在不仅是一个疯子,还是一个酒鬼。”
“哈,我在犯什么傻呢?你不是已经在媒体面前承认了吗?是你杀了威廉.汤普森,那个森林里除了我们四个,还有那个失踪了的郑蔚,再也没有别人了。”
尼克的声音越发高亢:“为死去的弟弟报仇而手刃杀人魔的姐姐,多么感人,多么伟大,值得干一杯。”
面对他的嘲讽,卡丽不为所动。
“总要有人为这一切负责。”
“那也不代表你要帮助他们撒谎!”尼克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尼克。”卡丽看着眼前满脸愤怒的男人,神色平静地有些冷漠:“你陷得太深了。”
尼克嘴唇抖了抖,过了良久,他向卡丽举起了自己的左手。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手腕上的疤痕就像一只不断扭动的毒虫,在每一个他无法入睡的夜晚啃噬着他的血肉。
“我要怎么忘掉这一切呢?”尼克看着自己受伤的伤口,嘴唇不断地颤抖着。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位于雪山公园的旅馆,手腕被硬生生踩断的感觉是那么真切。
“我要怎么忘掉这一切?”
伤口早已愈合,但是恐惧就像疼痛一样,从未离开。
和尼克分别后,卡丽来到了位于城市中心的联邦大厦,大厦29层,联邦信息安全局的办公室。
这是她工作的地方。
一年前,她按照有关方面的要求,承担起杀死连环杀手威廉.汤普森的罪行。她并没有被判刑,而是像大众希望的那样,被塑造成了一个悲情的英雄,用光环掩盖了那些不能展现在公众面前的小瑕疵。
作为交换,或者说奖赏,她在联邦信息安全局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今天是她在这里工作的第三个月,她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电脑,从世界各地发送来的信息通过电脑展现在她的面前。
联邦信息安全局是信息的海洋,她只要坐在这里,就能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她刚准备投入工作就收到了一则简讯。
【来拿你的画吧】落款是桑妮。
桑妮是她曾经的战友,她们曾经在战场上互相救过对方的命。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人值得卡丽信任的话,那这个人必然是桑妮。
退伍后,桑妮被吸收进了国家调查局,一年前,卡丽之所以能够一路查到雪山公园,也全靠桑妮帮助。
卡丽没有回复这条简讯,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机,继续投入工作,但是看向电脑的眼神说明她此时的思绪并不平静。
突然,电话铃响了。
她拿起电话,是局长米尔斯。
“到我的办公室一趟。”他的语气一如既往不容拒绝。
卡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米尔斯的办公室。
她敲了敲门,门后传来了米尔斯粗犷的声音。
“进来。”
卡丽推开门,房间里除了她的上司米尔斯外还站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背对着卡丽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直到卡丽进来,他也没有转身。
“早上好,卡丽”米尔斯从那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这是尼尔,他有些事想和你谈谈。”他丢下这句话后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没有给卡丽任何解释,那模样活像屁股着了火。
很快,房间就只剩下卡丽和那个叫尼尔的男人。
此时,那个在米尔斯屁股上点火的男人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极为平凡的脸,平凡到你看不出他的年龄,也记不住他的模样,不管你和他对视多久,只要一转头,他的样子在你的脑海里就会变得模糊起来。
“你好,多克斯上尉。”男人向卡丽问好。
和他的长相截然相反的是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暗夜中静静流淌的流淌的河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和冰冷。
卡丽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了,她看着眼前西装笔挺地男人,神情冰冷。
“你想知道什么,麻烦快点说吧。”她的语气冷漠:“我还有工作。”
她不知道男人是谁,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她知道对方想问什么,左右不过是雪山公园的那些事。
自从一年前雪山公园那件事后,她已经见过了太多这种想和她谈谈的人。
警察,记者,调查局………他们就像是掘金者一样,用尽一切办法想从自己身上挖到自己想要的“金子”。
尼尔对卡丽的态度不以为意,他笑了笑,那笑容算不上虚假,但是也绝不真诚。
“多克斯上尉,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他走到一旁的桌子前,从一个灰蓝色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卡丽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下移。
那是一张合成的人像,银色的头发,苍白的脸颊,以及一双不同寻常的蓝色眼睛,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再加上合成图像特有的那种不自然感,让纸上的人看起来带着一种诡异的超现实感。
“所以,现在请你诚实地告诉我。”尼尔的食指在那张纸上点了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卡丽。
“他就是你们所说的朱利安.科尔吗?”
卡丽猛地抬头,她的表情就像是受惊了的母狮子,她盯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凶狠中带着不安。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这就是桑妮让自己拿的画,她委托桑妮利用调查局的机器做出的,自己记忆中的朱利安的画像。
这一切都是私下进行的,没有人知道,也不能被人知道。
“别担心,多克斯上尉。”尼尔对卡丽报以微笑,他向后一步,坐在了米尔斯的座位上,姿态闲适。
“你的朋友做事很小心,没人发现她的小把戏,但是,这个世上没有秘密,只要你做过,存在过,就必然留有痕迹。”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视线向上放在了卡丽的脸上。
“多克斯上尉。”他问:“你在信息安全局的数据里找了三个月,几乎探查过这个世界所有的角落,你找了你想要的了吗?”
卡丽的嘴唇抿了抿,握拳的手指节泛白。
“我们也一样。” 尼尔说话时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的弧度,但是那笑意却从未到达眼底。
“多克斯上尉,这个男人确实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知道,已经有人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了。”卡丽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尼尔看向卡丽:“你并不相信。”
“我是否相信并不重要。”卡丽垂下眼帘,脸色铁青。
“不,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威胁。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卡丽讥讽地看着尼尔:“像对待玛格丽特和罗伯特那样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治疗?还是拿我工作警告我不要再说胡话?”
“我为你朋友的遭遇感到抱歉,但是多克斯上尉,你误会我了。”尼尔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他凑近一些,认真地看着卡丽。
“对我来说,你是否确信朱利安的存在是我决定是否雇佣你的前提。”
尼尔的话让卡丽神色微变,此时她才终于对男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你到底是谁?”
“抱歉,多克斯上尉,我忘了自我介绍了。”尼尔微微抬起下巴,背着光的半张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我叫尼尔斯.泰德,隶属HCS,是HCS-X项目组的负责人,今天过来是想询问一下,您是否有意向换份工作?”
“HCS....”卡丽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部门。
“幽灵部门?”
在一些阴谋论爱好者眼里,政府内部存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部门,专门用来处理一些不该为人知的事情。
卡丽听说过类似的阴谋论,但是在此之前,她从未相信过。
我更喜欢称呼HCS为特殊部门。”尼尔微微一笑。
卡丽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感觉自己的喉咙在压力下不断发紧。
“我不明白。”她说:“你们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尼尔沉吟一下,答非所问。
“多克斯上尉,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吗?”
卡丽不解地看着他。
“60亿。”尼尔毫不介意:“那你知道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星球有多少年的历史吗?”
“你说的这些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尼尔站了起来,他拿起桌上那副朱利安的画像。
“这么长久的历史,这么多的人,你凭什么认为你们的遭遇是独一无二的呢?”
卡丽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她就明白了尼尔的意思,她感到一阵悚然。
“我们的世界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么真实。”尼尔看着纸上那张蓝的不正常的眼睛,像是透过那薄薄的纸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只存在你们记忆里的这个人,只是这个事实的佐证之一,像这样的佐证,HCS遇到的并不少。”
房间里陷入了沉寂,空气安静得让人感到窒息。
“你们知道那都是真的?”卡丽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艰难。
“是,我们知道。”
卡丽紧紧咬住了牙,她想起了尼克消瘦的脸,想起了穿着束缚衣的玛格丽特和罗伯特,想起了无数睡不着的夜晚,突然变得愤怒起来。
“为什么?”她问。
“你们知道一切,但将他们指为疯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卡丽的指责,尼尔毫不愧疚:“普通民众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我们的隐瞒是对他们的保护。”
“人们有权知道真相!”卡丽想起了尼克。
“我们没有真相!”
卡丽愣了愣。
尼尔将手里的纸丢在了桌子上,语气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我们有的只有面包屑。”
“我们知道有超自然的力量在影响,改变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们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是为了什么,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能告诉人们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在入侵我们的世界但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引以为傲的回忆可以被人随意更改却无能为力?还是这个世界是个巨大骗局,我们的生活,我们所爱的所恨的所为之奋斗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人们想知道这些事情吗?”尼尔问:“你确定人们想知道这些吗?”
面对尼尔的质问,卡丽张了张嘴,但是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从尼尔的一连串反问中听出了悲哀和绝望,不过也可能是她自己此时的心境投射在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房间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尼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整了整袖口,又恢复初见时的从容。
“HCS没有真相,HCS只是在找寻真相,也许我们能找到,也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他说。
“那么,多克斯上尉,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尼尔朝卡丽伸出了手。
卡丽盯着尼尔伸过来的手看了许久,最后,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