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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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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客栈是青州地面上头一份的花消去处。前后曾有几位大家光临,及至如今,客栈大堂上还高挂着一幅中堂,上头留有当年白离先生的墨宝。那是幅字,字体骨骼清瘦而丰韵飘逸,写的乃是《香玉词》,相传此词为白离先生亲笔,间中一段“冥冥旧窗逶茜纱,幽寐深处彼岸花。结佩陆离随波转,冷眼红桥燕子家。前圣彭贤留遗则,揽衣蹈水永不折。鸷鸟不群宁嗑死,莹莹玉子出芰荷。时俗流从君未昧,芳馨弥章继琼佩。茕独博謇招竖子,窘步捷径谗泽辈。”风靡一时,见过之人无不倾倒。青罗每每路过客栈,总要去看上一看。客栈掌柜的连同他手底下那几个小伙计也认得青罗,看他衣衫褴褛,没少往外轰他。众人早先还当他是个仰慕帝师硕儒的穷酸,后来有好事之人问了,知道他竟连四国都不晓得,于是全看他不起,也有伺机起哄的,都以趁隙踢上青罗几脚取乐。青罗却似是有百折不挠的气势,听凭他们打骂,只是沉默不语。这楼上楼下的闲人只拿它当笑话看,都说他大字识不得几箩筐,竟也学人附庸风雅。众人取笑得多了,渐渐也就不拿它当回事儿。偶尔也有外来客见青罗一身破烂衣衫却立在中堂挂屏前看个许久,倒都觉着希奇,问起跑堂的,才知道这是个下贱行当的卒子,些许认得几个字,不过是效颦罢了。
这日正是集市,几个素日只爱提笼架鸟的主儿闲来无事,便寻思着要上青鸾客栈打打牙祭。邵家老四也在其中。依他的本性,实在不乐意与这些纨绔子弟厮混一处,只是长兄拿了主意要结交这青州异地首富家的独养儿子,这才令邵四勉为其难。按说这结交权贵的事体,多半仰赖邵家大公子,然而这大公子的脾性却是生来傲慢刻板,乃是个一本正经的“阎罗君”。他平日尚且不肯对寻常人和颜悦色,更何况这些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只是看在那青州首富的份上年,才叫自家四弟出面。邵四却知道今日长兄在此青鸾客栈约见近年声名鹊起的行商小财神。他心里恐怕正撞上这见不得人胡闹的“阎罗君”,哪里还有心思与这些富贵闲人玩乐,见他们一起上这青鸾客栈来,只盼他们吃喝腻味了,便快些走人。那首富公子见邵四坐立不安的样子,便隔着栏杆指着雅座楼下那方踏入客栈来的青年道:“邵兄请看,那是咱们这里有名的一个痴货,识不得几个大字,却学那些穷酸说话。忒是可笑。看咱们也耍他一耍。”话音方落,众人一篇叫好。就有几个富家公子推搡着邵四要他出头。
邵四本也未曾在意那青年,只是拗不过他们,才抽空看了那青年一眼。只是一眼,他竟猛然跳了起来。
怎么是他?
看他手里抱着个小布包立在中堂之前,一身葛衣却毫无羞色。面容素净,正衬得青年犹如天神臂弯里那一抹淡淡轻纱,意外飘落人间。万丈喧嚣红尘在它片刻笼罩之下,仿佛忽然静谧。
他那里正自满怀感触,这些公子哥儿却不乐意了。首富家的少爷,亲自替邵四斟了满杯烈酒,道:“咱们只道你是个厉害人物,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罢了,罢了,我劝你喝了这杯酒,全当壮个胆儿。”他那里嘻嘻笑着向一旁递了个眼色,也不管邵四婉拒,一气儿把他摁在席上,硬灌了酒下去。见邵四被酒液呛得猛咳,于是一齐大笑。
“哟,瞧诸位爷这儿乐得。既有了乐子,我们几个正不该前来惊扰,没得倒给爷儿们打嘴。”这一声真是阴柔不堪,邵四听来,极不舒坦。忙忙收敛了心思,他回头去看,只见几个少年笑吟吟掀帘进来。
青罗今次往这青鸾客栈来,并不似往日那般只为贪看中堂上白离先生的遗墨。然而,不过是偶然扫过一眼,到底忍不住悲从中来。痴痴入迷间,他浑然不觉得自己此刻已成了这客栈里引起闲人们一场风波的根由,又哪里知道楼上一间雅座里,正有人隔着雕花门板淡然回顾,将一抹目光施舍了自己。
“未知香奴姑娘日后有何打算?”那人扬手着家仆斟酒,他面容虽然平和身着便服,却官威尤存。碍于他平日气度官德,寻常人在他面前并不敢托大,更何况此刻他面前坐着的,乃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此女艳名香奴,自爱如小家碧玉,却出生娼优世家,父母亲族、姐妹兄弟代代卑下。她身世堪怜,反倒远比那些大家闺秀更为通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又是个颇知情识趣的人,故而此女虽矜持少语,竟可与那柳思儿欢场比肩。
“东君明鉴。”香奴敛容,“奴此身已为前缘所误。既得脱,何惜那些锦衣玉食。只可怜奴家姐妹兄弟尽在贱籍,年年辗转而死、飘零夭亡的不知多少。如今,奴家却顾不得他们了。”“东君”此称原指的太阳之神,在这些贱籍录名之人口中却指地方上署理他们的小官儿。贱籍之人,年少时多半明媚如花,即便男子,调弦弄管、长袖踏歌,也与常人大异。然而,这类职官品衔不高,却有执掌这些卑下人物的生死大权。所谓“花谢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署理官员之于这些人物倒真如日一般。香奴今日得蒙署官脱籍,已是苍天眷顾,此刻她却说出这等形同埋怨的话来,怎不令署官侧目!这署官又素以精明著称,时人称道他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沉吟良久,方才道:“姑娘好宽的肩头。”他这话自然是说得极厉害的了,惊得香奴一张粉面顿时煞白如雪。见他不再动声色,反将手中杯酒微微转动把玩,香奴咬牙:“苏大人,香奴岂是不知好歹之人!只是家中代代为此贱籍所累,血泪满巾。及至如今,家中只侥幸留存一兄一姐。奴家父母早丧,由兄姐抚养长大。长兄顶替父职充作乐童,长姐如母充为官妓。兄姐境遇,奴自幼不忍卒睹。年纪日长,奴亦身陷泥淖,饱尝个中辛酸。今趟奴只愿以此身微末之功,求大人……。”“长宁兄,只看小弟的薄面,就应了她吧。也算是替小容大人还了她相助之情。”他口中的小容大人系霞州世家大族子弟。容氏此族得皇室照拂甚久。百年间,一族上下已出过三位尚书,百多名进士,为地方官员者更不在少数,其显荣可见一斑。及至嘉佑朝前后,容氏嫡脉容季连、容季章两兄弟虽同朝为官,只因政见不同,倒有些反目的迹象,故而人称“大容、小容”。容季章正是少年得志,因在地方为政,自然越发放纵,更贪慕女色。这小容大人虽是人品出众、风流倜傥,到底不比其兄老谋深算。为官以来,他遭政敌坑害不下数次,几番险些落马,他却偏不知道收敛,一味依仗家族庇护,在外头浪荡香丛。月前他竟在人前大赞香奴容姿,果然遭人构陷,因宿娼罪沦于牢狱。却不知他虽有此贼心,并无此胆。往日也不过听香奴唱过几曲,同她传些信物往来罢了。今趟若非这香奴抵死不肯认奸,容季连即便手眼通天,又如何有本事叫他这幼弟官复原职。那容季连品行德操与其弟却是大相径庭,虽是官拜六部上卿,平素行止无一不端正守礼,故时常教小容笑他刻板古怪。苏长宁未见过这位大人,却也知道朝元大容的赫赫声名。此刻听那人提起小容,顿时冷笑道:“快别提他。说起来,某倒替容大人伤心。有这么个弟弟,真苦了他。”
“你!”那人险些噎气,“苏原,你多年以来连连遭贬,嘴倒厉害。我还道别人是官儿越做越大,你却是越做越小。原来尽是你自己招惹的。今日你得罪了小容大人,就等着解印归家吧。”苏长宁闻言大笑:“苏原怕过谁来!也不过失却些许俸禄。陶晋公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苏原何必摧眉侍权贵?”那人气结,立时拂袖而去。独留香奴兀自忐忑不安看着苏长宁。苏长宁冷语道:“姑娘不必忧心,既然请得他。令族脱籍也在不远了。”话音一落,人已起身告辞。香奴本以为官场上人皆畏惧权贵,却不想此番竟弄巧成拙。她虽然灵秀,到底不是大家出身,并无“泰山崩于而色不变”的从容。见苏原如此冷淡,一时间也慌了神,也不晓得此刻该如何周全。忙忙起身要劝,苏原却已泰然下楼去了。
青鸾客栈楼层间木梯自然是精雕细琢,就连栏杆也拿红漆刷得光洁细腻。这木梯虽好,也有个缺憾,相较客栈客人来往而言显得太过狭窄。
苏原未着官服,平民百姓只见他行动间迈的官步,就知道他不是常人。故而梯道间人虽拥挤,此刻竟都让在一旁。苏原虽不常来此,却因官场上也讲究这等礼数,对此早习以为常。今次却有些不同,苏原正与个青年擦肩而过。那青年男子身着葛衣却不知避让,一头青丝挽起,唯有几缕在他举步间,稍稍拂过苏原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