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苍蝇》李寒桐

1、我是一只苍蝇

　　我是一只苍蝇，但别误会，我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苍蝇。
　　我出生的季节是一年的隆冬。
　　按照常理来说，作为一只喜好温暖的趋光性昆虫，我应该在孵化的时候便随着我的兄弟姐妹一同前往旁边常年亮着一盏暖黄油灯的牛棚，常年摆着刚被宰杀的黄牛。
　　听我那短命的、早已过世的父母描述，只要在渗出鲜血的皮肉边缘上重重咬下，鲜美的、翻涌的、带着温度的血液便会涌入嘴中，这对于我们，堪称一种顶级享受。
　　不过在享用美味的同时，千万不能忘记要警惕周围，我的母亲说这句的时候背翅用力地扇动起来，似乎回忆起了一些糟糕的事情。
　　牛棚的主人，格林·斯莱曼，一个守旧贪财的吝啬鬼，他会在这时挥舞着偌大的拍子边追赶我的亲戚们，边骂：“去死吧！你们这些肮脏下贱的脏东西！”
　　啪！
　　你瞧，我的一个表姐被打死了。
　　可怜见的，她才刚刚破卵不到1小时的时间，按照我们的平均寿命，她才度过了漫长蝇生的168分之一。
　　这时，你便会看到牛棚飞起一片黑点，乌泱泱地，像是一片偌大的乌云，能吞噬万物，按照他们的话说，他们这是在同吝啬的格林战斗。
　　我不得不骄傲地说，这些都是我庞大族系的一员，当然，作为一只与众不同的苍蝇，我必然不会混迹其中。
　　他们太容易满足了，仅仅为多少人躲过了格林的攻击都能乐个半天，在我看来，这真是在浪费生命。
　　我不太喜欢吸血，也许我就是人类常说的“素食主义者”吧。
　　但不妨碍我在不远处，也许是某片银杏树叶上，看着格林·斯莱曼扭动着臃肿的身躯，胀红着脸狼狈不堪地挥舞着手里的拍子，真是滑稽极了。
　　我是附近苍蝇嘴里的“蠢驴”，连最基本的寻找食物都不会。
　　他们才是呆瓜，我是一只苍蝇，怎么可以像都不在同一谱系的驴子呢？
　　我平时都是在沿途小路上，吸食一点花蜜来维持生命，稍微感到饱意，我便会继续上路。
　　别看我是一只苍蝇，但我自诩是个绅士，从不会野蛮地抢夺那些鲜花的花蜜。只能在某些快要枯萎的野花中索取到一丝花蜜，并不甜，甚至称得上难吃，但只要这些能支撑我活下去，我就很满意了。
　　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不去遵从我的本能，大口吮吸滚烫的鲜血？
　　在我看来，血液会玷污我的灵魂，饱腹会愚钝我的大脑，从众会抹杀我的意识。
　　相比人类漫长的生命周期，我们苍蝇平均寿命为7.5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在这些暖饱口舌之欲上耽误太多时间。
　　如果你要问我有什么事情要去做？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从一诞生起，我那仅有一粒盐大小的脑袋便常常会浮现出一些想法，一些有史以来没有苍蝇想过的事情，例如，如何制造一辆苍蝇可以乘坐的火车。
　　但这尽是一个例子，我要做的事情比这更重要。
　　这是一种预感，我敢笃定，上帝在冥冥之中启示我，我会成为一只注定不凡的苍蝇。因此，从出生起，我便要抓紧每分每秒，为那件事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但遗憾的是，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我飞行了整整5天后了。
　　破卵后，我在家乡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因为我母亲在被杀死前的一晚跟我说：也许你可以试试融入这个平凡的家庭，大家都会帮助你的，等你想好你要做的事情再去做也来得及。
　　在我还是一只幼虫的时候她便看出了我的独特，但她不是很开心，反而非常忧心我的蝇生。
　　我答应了，于是我打算第二天与家里人一起去牛棚享用我破卵的第一餐。
　　父亲与母亲在前方为我们带路，路上说着哪条黄牛的味道最鲜美，我缀在队伍末尾，独自一蝇。
　　啪！
　　一声巨响，我还没有进去，我的家人们便仓惶地扑闪着翅膀飞了出来。
　　“姐姐被人杀了……”我的一位姨妈哭泣着告诉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本能地搓了搓腿。
　　我不愿去想象母亲被拍成一团肉泥，脑浆与血液与黄牛的长毛交缠在一起，这一场面太过惊悚，让我伤心。
　　母亲的死同时让我明白了，我不能再在这些平凡无趣的生活中继续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了。
　　当晚，我踏上了行程，离开前，我对最年幼的弟弟说：去追逐你的目标，这是比吸血更重要的事情。
　　但他还太小，懵懂地搓了搓腿，啃着捡回来的半块糖果，呆呆地看着我。
　　在迈出家门前，我想，如果以7.5天作为我生命的倒计时，现在是距离死亡的第7.5天。
　　旅程第一天，距离我死亡的第6.5天。
　　我沿途为避免潮湿的水汽与施工飞起的尘土粘上我的翅膀费尽了力气，在工地的尽头，竖着一块斜斜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着——
　　柏林人造喷泉：施工中。
　　人类可真不懂珍惜时间，净浪费在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上，我喝了一口微苦的花蜜，看着夕阳坠落想。
　　旅程的第二天，距离我死亡的第5.5天。
　　我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快要傍晚的时候，才找到了出口。
　　看着那块标记着“莱茵地方公园”的木牌，我才松了口气，刚才遇到一只蜘蛛，差点撞上了这狡猾家伙的网！
　　不过又是一处浪费生命的不必要建筑！我深深地对人类表示了唾弃。
　　旅程第三天，距离我死亡的第4.5天。
　　这一天我穿梭过一片草地的时候，遇到了两只苍蝇。
　　他们看上去应该是新婚燕尔，仍旧亲密地交缠着，似乎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我丝毫不感兴趣，我还要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我面无表情地快速飞了过去，以防打搅了他们的好事。
　　旅程第四天，距离我死亡的第3.5天。
　　这时我已经离家很远了，我突然有点后悔。
　　哦，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在想，早知如此，我应当在离家前嘱托我的姐姐，在那颗银杏树下帮我用枯叶立一块墓碑，我一早就看中了一块心仪的墓地。
　　在这一天，我遇到了一件趣事，让我短暂地停住了脚步。
　　是一只栖息在河塘边的青蛙，我友好地朝他打了个招呼：“你好啊。”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头跳跃起来。
　　“嗨，我是苍蝇。”我再次开口。
　　“滚远点！没空理你！”青蛙粗鲁地开口。
　　但我是个绅士，我没有同他计较，我问：“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青蛙这才停下来，看着我，语气不大好地说：“我在找河塘，没事滚远点，我还不饿。”
　　我好心地提醒：“这里不就是河塘吗？”
　　“不，这只是一洼泥水。”他说，“我要找的是河塘。”
　　“可这里就是河塘。”我再次重复，甚至开始感到了奇怪。
　　“不，这里只是一洼泥水！泥水！你懂吗？！”青蛙“呱呱”地叫起来：“我要找的是河塘！”
　　“好吧好吧。”我看着他鼓胀起来的肚皮，像是再吸一口气就要撑破，为了他的小命与我宝贵的时间考虑，我只好飞速走了。
　　这可真是一只奇怪的青蛙。
　　旅程第五天，距离我死亡的第2.5天。
　　我还是没有找到那件重要的事情，但我此时已经时日无多了，我能感到体力明显下降，背翅震动的频率也慢了下来，这时我已经没有心思去观察其他的事情了。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告诉自己。
　　但我停在一片枯叶上，身体发着抖。
　　“休息一下吧，可怜的家伙。”被虫蛀空了的老树说：“寒流要来了，今天会是最冷的一天。”
　　“不。”我搓暖了前肢爬起来，对他说：“虽然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与甘愿被虫蛀的您不同。”
　　说完，我感到语气有些重，我歉意道：“很抱歉，但事实如此不是吗？”
　　老树已经很老了，他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天，他说：“没关系，我出生便是如此，我倒是很享受住在我身体的虫子们，他们带给了我不少乐趣……”
　　“好吧。”我无奈地问：“我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你有什么需要捎带的东西吗？”
　　“哦……这我可要好好想一想了……”他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一直向往远方的土地……”
　　在我走前，他说：如果可以，当你路过前方的那块土地时请带去我的问候。
　　他的问候是一片枯叶。
　　“好的。”我答应他，紧接着我说：“现在我要起航了，我的事情非常重要不能耽误了。”
　　“祝你成功。”
　　成功？
　　我收下了他的祝福，但老实说，我好像还没有想出我的事情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是一件面临成功与失败的事情吗？
　　但成功总归是好的嘛……
　　旅程第六天，距离我死亡的第1.5天。
　　我成功穿过了寒流，来到了另一片土地。
　　我挑选了一块视野开阔的地方，把老树的枯叶放了上去。
　　这时候我突然有点饿，我喝着花蜜，忽然更饿了，于是我觉得不当一位绅士了。
　　我强行闯入了一朵小花的花瓣，贪婪地吮吸了一些新鲜的花蜜，很甜，比我以往吃过的都要甜，但我仍旧很饿。
　　我的喉咙愈发干涸，我在渴望鲜血。
　　啊！
　　我找到了！我的梦想！我那重要的事情！我想要喝一口真正的鲜血！来自于一个鲜活的生命！
　　正想着，一条狗奔跑了过来，他的主人牵拉着他。
　　这可真是上帝保佑！我想。
　　我拍动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翅膀，搓了搓前肢，为即将到来的俯冲做足了准备。
　　3
　　2
　　1——
　　我快速飞了过去，前所未有的快乐。
　　啪嗒——
　　白鸽展翅飞过上空，漏下一滴鸽屎，它不知道的是，那时恰好路过了一只苍蝇，苍蝇的尸体随着这滴混杂着屎尿的东西向土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