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曲》初惊蛰

1、第一章（捉虫）

　　永徽二十八年，金秋送爽。

　　长安城里的草木已逐渐在秋风中变得凋零和萧索，但是秋日晴空万里，大雁排云而上，城郊的山野层林尽染，倒也给人一种高远澄洁的气派。特别是今年入秋以来还未下过几天雨，白日秋高气爽，夜晚银河垂地，全无半点寒秋的凄凉。

　　将军府最近都沉浸在一股忙碌和喜庆的气氛中。

　　襄王已于数日前纳吉，将婚期定于十月初八。将军府的管家娘子忙得昏头转向，好不容易敲定新妇婚服的花色，布料却出了岔子，原本跟布庄订的是三尺的孔雀氅，送来时差人度量却只得二尺。

　　管家娘子气得冒烟：“这个吕顺良怕是要登天罢！竟有胆子在将军府的单子上打主意！你们谁马上给我把这布料退回布庄去，叫他三日后一寸不少送一匹新的孔雀氅过来，不然我要他好看！”

　　宋映溪闲来无事，整日趴在窗台看着全府上下为她的婚事忙碌，而她却仿佛置身事外般，好似这桩婚事与她无关。

　　宋映溪与襄王的婚事是半年前定下来的。彼时她正与她啊爹从河北道打完胜仗回来，回到将军府没几日，皇上便传召宋虞山入宫。当她知晓这事时婚约已然定了下来。

　　岂有此理？宋映溪不满。

　　这襄王爷是当今大周朝的四皇子，早年太子被废，皇上一直对立储之事绝口不提。襄王刘丞才智过人，时常进言献策，为皇帝分忧，所谏之策在治国方面也颇有些成效，朝堂之上支持襄王的声势较大。

　　倒也不是宋虞山想要站队，他身为辅国大将军，官至正二品，位高权重，自然知道自己的抉择在这洪流中的利害。但他身为武将，戎马半生，一直以忠君护国为己任，倒也不屑于参与朝堂之争。

　　所以这婚事，并不是宋虞山的意思。

　　“啊爹，此事甚异。您想，陛下一直未立新储，对诸位皇子也从来无半点偏袒的，怎就答应让我嫁到襄王府去，这岂不等于让阿爹去到襄王的阵营？陛下不是向来厌恶朝中结党营私吗？”宋映溪用一根梅花簪子一边挑着灯花，一边蹙眉道。

　　宋虞山闻言用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个皮孩子，这话你可就跟你阿爹说说便算了，要是传了出去，保不住你要被关起来。”无视宋映溪的嗔怪，宋虞山呷了一口茶，“我自然知道此事轻重，后面也差人打听过，说这事不全是圣上的意思。”

　　“不是圣上的意思？那是谁的意思？”宋映溪虽闷闷不乐，但也好奇。

　　“我听人说这襄王前些日子一直差人寻一女子，不久便得了消息，而后快马加鞭地入宫请求圣上赐婚，说与这女子有过一段奇缘，一见忘我，非她不娶。”宋虞山一边说一边瞄她。

　　“谁？”宋映溪疑惑，但看到宋虞山的神情，不由十分吃惊，指着自己鼻子道，“我？”

　　宋虞山又呷了一口茶：“没错。圣上后来也私下派人查探此事，毕竟要与将军府结亲家，事关重大。圣上查探后，发现襄王确凿与你有过奇缘，确凿差人寻你身份，确凿对你情有独钟，并无二心，便下了旨，应了这门婚事。”

　　“可我……可我与那王爷哪来的奇缘啊，我压根儿没见过这位主子啊！”宋映溪着急道。

　　“哦？你莫不是忘了？我倒听宫人们将此事传得甚妙，说半年前一女子在朱雀门前遗落一方丝绢，被襄王拾获，还给物主，这女子容貌娉娉袅袅，惊为天人，襄王一见倾心，但女子道谢后便离去，并未来得及问其芳名，于是便凭记忆画下这女子的容貌，四处差人寻找，方才打听到是将军府的小娘子。”宋虞山睨了她一眼。

　　？？？

　　闻言，宋映溪扶额。

　　确……确有此事。

　　但事实却与传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襄王着实为我捡过丝绢，但那丝绢……”宋映溪实在不忍回忆。

　　那是今年年初皇后大寿，她与宋虞山受邀入宫赴宴，但那时天气寒凉，她感染了风寒，于是在府上多歇息了半日，并未同她阿爹一起进宫。

　　那晚她在朱雀门前下了宋府的车舆后，打了好几个喷嚏，遂拿出一块丝绢……额，擤了擤鼻水，而后凉风又起，那轻飘飘的丝绢没被握紧，便被风吹了去，她精神欠佳，也懒得再去追寻。

　　谁知这丝绢竟被襄王捡到，然后快步上前交还与她。宋映溪登时一阵尴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襄王只当她羞涩，便一直含笑不语，等她反应。

　　料想这包裹着……咳，异物的丝绢一直被一位翩翩君子握在手里委实有些，有些欠妥，宋映溪便接了过去，匆忙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话本里本应是妙龄女子遗落一方幽香的丝绢，而后被一位丰神俊朗的郎君捡到，就此开启一段美妙的姻缘。而现实中妙龄女子的丝绢里竟然包裹着她的鼻水——

　　这是宋映溪最不愿回想的糗事了。

　　皇后寿宴过后她便随父出兵河北道，所以后面传言中襄王寻她种种，她并不知晓。

　　宋映溪只觉脑仁疼痛，怎的那位郎君，竟是高高在上的襄王爷，他要是知道这丝绢里包裹的是鼻水，恐怕飞也似地要去退婚了。

　　但宋映溪无法将真相宣之于口，谁还不要脸咋地？

　　“罢，谣言有失偏颇，阿爹你不必全信，至于事实如何并不重要，也无须解释，一切都是阴错阳差。”宋映溪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道，“我回想这襄王爷形貌确凿十分出彩，既能让陛下同意，如此看来应是没有别的想法，可能真是……真是看上我了，如此也不好违了圣意，我就是答应了也没什么的。”

　　宋虞山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我心中自然是着紧这事儿的，毕竟事关你终身幸福，你阿娘去得早，只剩我一人照拂你，我怎敢随意答应？这些年朝堂上立储之声甚嚣尘上，你阿爹虽为武将，却也很难独善其身，我虽不主动站队，但一直中立也很难不为有心之人利用。如今支持襄王爷的声势浩大，皇上虽睁只眼闭只眼，但也同意了这门婚事，说明这朝堂上的天秤啊，已经有所倾斜了。”

　　宋映溪自然明白，皇上龙体欠安，日渐体衰，立储之事迫在眉睫。皇子们在赌，大臣们在赌。若爹爹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虽能得一朝安寝，最怕到时一变天，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躲都躲不及。

　　现在襄王求娶，对自己有几分真情实意尚可不谈，襄王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华都可称得上是大周朝一等一的郎君，自己若是嫁过去，也没什么委屈的。若他对自己真有几分情意，那这段姻缘也称得上美满。

　　但如果拒绝这门亲事，拂了襄王面子，襄王会不会因此觉得父亲是不愿支持他，到后面若是襄王登上大宝，难保不会拿将军府开刀。

　　宋映溪又怎会不知轻重？

　　但思及这王爷……宋映溪仍有些汗颜，世间万千奇妙。

　　她记得他，高挑秀雅，温润清华，应是位好郎君。她虽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但如果，如果能与这样一位温柔的人举案齐眉，应是不错的选择。

　　宋映溪心里泛起一丝丝涟漪，隐隐生出一些期待。

　　以上皆是后话了。

　　离婚礼不足一月，新娘子的婚服还没裁好，管家娘子急得上蹿下跳。

　　前几日襄王登门拜访过一次，按规矩定下亲后虽不能见面，但刘丞也只是亲自送了聘礼上门，以示诚意，且没有与宋映溪见面。

　　但宋映溪是什么主？肯定不能安生等到大婚那日才见到自己夫君，于是她听闻刘丞来到府上，便悄悄从房里溜出来跑到前厅，猫在屏风后面。

　　透过屏风，宋映溪只看到红花花一片，而那堆红花花的东西中站着一个男子，那男子正与她阿爹说话。

　　他的声音清朗舒畅，像泉水淌过石壁。宋映溪捂住“砰砰”跳动的心口，把脑袋从屏风后伸了出来，然后便看到了刘丞。

　　一身华服俊逸风流，面容雪净，眉目清澈，深似其母淑妃，眼波流动间似感受到了来自屏风后的窥视，目光轻轻一转，便看到了躲在屏风后面的小娘子。

　　与他对上双眸的一瞬，宋映溪的心微微一紧，但那人眸中带笑，像是与她问好，宋映溪的双手抓紧了屏风，也与他回了一个笑，便灰溜溜地跑了。

　　宋映溪回了房然后把门关上，用背抵住，双手捂着心口，想要把心跳压住，心跳却又清晰无比地传入自己耳中。

　　对于这个未来夫君，她是十分满意的。

　　就是匆匆一面，始终是看不够。

　　翌日，司制房的人过来为宋映溪量婚服的尺寸，量完又是一番应酬后，宋映溪又回到房里从册子上挑她婚礼当日的首饰。

　　册子上的奇珍异宝看得眼花缭乱，宋映溪叹道：“微云，你说这‘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和这‘镂空滴翠飞凤金步摇’有什么差别？光看这名堂我怎么瞧得出由头呢？”

　　微云是从小跟在宋映溪身边的一个小婢女。微云闻言笑道：“微云未见过世面，不知其中差别，但微云知道，以咱们小娘子的容貌，自然是戴什么都好看的。”

　　宋映溪轻打了一下她，笑骂道：“就会哄人！”

　　说罢宋映溪又用手撑着下巴叹气道：“可要愁死我了，这日子淡得像清水，咱们府里的池子倒还有几条鱼呢，我这可是什么都没有的。”

　　微云正想回话，却见自家娘子双眸一亮，小声道：“我在家也关久了，今夜倒很想出去逛逛，你可千万替我瞒着，阿爹问起就说我乏了要歇息，我一定早去早回，要是后面出了什么事，有我替你端着。”

　　宋映溪生性活泼，瞒着宋虞山偷溜出将军府游玩的事可不少干，因着她跟着父亲在军营中生活过，倒也会些功夫，加之聪敏过人，所以从未出过什么事端。

　　微云也不敢多加阻拦，看了一眼窗外，只有些担忧，便多问了一句：“这天色将要暗了，去则去，可千万小心。不知小娘子预备去哪？我好有个底儿。”

　　宋映溪脑中浮现起一位郎君的身影，那双清亮的眼眸眨了眨，微云看得呆住，只见她唇角上扬，缓缓说道：

　　“夜游襄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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