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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紫宸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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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是内廷正殿,是天子起居之处,亦是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平日朝参之所。除却那些大仪典、大朝议以及每月的朔望朝参之外,每日辰巳之间,皇帝萧琰便在紫宸殿中召对问政,臣子们亦可在殿门前的那两颗大松树下奏请等候。
也就是说,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基本上每日上午都有两个时辰,可以到紫宸殿门口来,请奏参见皇帝。可以说,这位新皇陛下算是非常亲和了。
而通常辰巳之后,午时左右,皇帝便移驾至西侧的偏阁书房里用膳……额,其实是继续办公。有时候遇到那些在紫宸殿上纠缠不休的朝臣,或是在松树下眼巴巴地等至午时尚未等到召见的,他也会赐膳,让他们跟着他一起移至西阁书房里,君臣一边吃着,一边再理论。而若是清净的日子,他也是简单用膳,至多再小憩小半个时辰,便会投身至那堆奏折小山中,一路看到日头偏西,甚至许多时候,还要挑灯夜战。也就是说,新皇陛下也十分勤政。
这样的皇帝,不管当初上位来得多么出奇,朝臣们还是比较服气的。有个有奏必回,还能当面理论的皇帝,是这一朝臣子们的福气。
却苦了后宫的妃嫔们。要见皇帝一面,除了等着按牌子轮好的那几个夜晚,就只有每日晨昏到太安宫太皇太后处去候着,等着皇帝来跟老祖母请安时,趁个照面。有一次,有个大胆的妃子,仗着头天夜里被恩宠了,那日午后,便端着悉心熬制的滋补汤水,花枝招展地打扮了,上这紫宸殿西侧书房来,却惹得圣心不悦。皇帝温和,到不至于龙颜大怒,只是说,没给笑脸,冷冷地把人给撵了回去,那罐汤水也被倒进了殿外值守的金羽卫腹中。
这事儿以后,后宫的女人们也就知道,这紫宸殿不是随便能来的了。
阳阿长公主却是紫宸殿的常客。
有时候是中午来,赶一顿午膳;有时候是等皇帝午休过后来,在书房中待一下午;有时候是酉时来,吃过晚饭再在暮色之际出宫去。
总之,在那些紫宸殿值守的金羽卫眼中,这大炎朝中,唯一能够在紫宸殿中大摇大摆来去自如的女人,便是阳阿长公主了。
这便是当世独此一份的殊荣。
可阳阿长公主不这么想,三天两头进宫陪皇帝吃饭,她有些生厌。因为,宫中的饮食,尤其是皇帝的膳食,实在是……太清淡。萧琬心叹,这种口味,从前自小吃到大,竟不觉得。这两年在宫外生活,吃了些民间的麻辣辛香,再回头来,竟再难适应这种不温不火的寡淡味道。
可来得稀疏了,皇帝会有意见。
一如这日,腊月初八,萧琬至宫城西侧银台门,径直入内宫,先去太安宫给皇祖母请安,并抢在一群妃嫔娘娘们蜂拥而至之前,寻个借口退出来,再去紫宸殿西侧书房,正好赶上皇帝用午膳,便被召唤入内,添上一席。
尚未坐定,皇帝便寒碜了她一句:
“今日没个诗会宴席,倒想起朕这个兄长来了?”
萧琬讪笑,一边轻抬衣袖,伸出一截手腕,就着内侍端过来的温水净手,一边在心里思索着,她上一次来是哪天,口中却已在应答:
“皇兄这是什么话,是皇兄如今政事繁忙,莲城要来这紫宸殿趁顿饭,都得挑日子了。”
“你若有心,日日都可以来。” 皇帝说。
这话听来,是无上的恩宠。可萧琬却听见了那话语间,藏在喉咙里的哼笑。皇帝在上首,她坐西侧,虽是一人一桌,分席而食,却也隔得不远,室中内侍皆噤声,故而她连他喉咙里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显然是对她这段时间的行径,是有些不满了。
“……嫂嫂们都来不得,我却在此频频出入,怕是不太好……”萧琬嚅嗫了一下,终是找到个借口。
“你与她们不同。”皇帝淡淡说了,便执起筷箸,自顾用膳。
萧琬便领了这个情,眉眼弯弯赔笑:“只要皇兄不嫌我叨扰,我来勤些便是。”
皇帝却不再应她。萧琬看着那张吃得文雅的侧面,晃了晃神,也低头在满桌的精致膳食中,捡了一碗粥,捏了调羹来尝。腊月初八,自然是喝腊八粥的。
可这宫中的饮食,连粥里的腊味,都格外清淡些,她吃了几口,就搁下了。
又执起筷箸,在满桌碗碟中,略略捡些来浅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等晚些时候出宫,得去吃些什么来补偿一下,醉仙楼的烧鸡?还是聚缘居的卤鹅?
“怎么,不合胃口?”皇帝只用了眼神余光瞄她,也注意到了她吃得扭捏。
“不是,这几天有些积食……”萧琬索性放下筷箸,挪手去捧住肚腹,轻轻揉按。
“怕是运城来的煮饼吃多了吧。”皇帝说。
“可能……是……吧。”萧琬再次听见了那喉咙里的哼笑,也跟着傻笑。心中却是一惊,皇帝的眼线已成密网,昨天晏兰舟从西北回来,送了她一盒煮饼,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今日都知道了!
外间相传萧琰温和,只有她这个从小与他相处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骚气的性格。朝中皆称新皇亲善,只有她这个从小与他相处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样的心中丘壑,计谋手段。
当然,这些都不妨碍她对这个哥哥的亲密情感,她可以初心不改,可他如今坐拥天下,妻妾成群,眼中轻重,权衡算计,总是有许多地方,都不再同于昔日的小小舞阳王了。
思及于此,萧琬更觉难受。后头的膳食,更是味同嚼蜡。
幸好皇帝很快便搁了筷箸,大约是见她一副恹恹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扫兴,遂招手让内侍上前来收拾,漱口,净手,起身,就算是午膳结束了。
可见他起身,不是往里间去休息,而是绕过屏风,径直往书案去,萧琬急了,直着脖子脱口追问:
“皇兄不午休一会儿吗?”
他若要午休,她就可以起身走人,她上午就进宫,燕离还在银台门等着呢,不见她出去,那小子估计也只能在下马处傻等,可那也是个骚气的性格,等久了,也要毛的。
“不了,今日事多。”皇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过来,陪朕一起看。”
“哦……”萧琬应声,又在坐上愣了片刻,终是起身跟过去。
自小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兄长提出的要求,她通常……说不出半个不字。
萧琰出生便没了母亲,自小就养在兴庆宫皇后处,而她是皇后嫡女,一出生,就有个老成持重的五岁小哥哥,在旁边将她接住,然后带她,陪她,教她,哄她,一路长大。她向来,以他马首是瞻。
兴庆宫岁月里,兄妹二人就常常一起共坐温书。如今到了这紫宸殿御书房,萧琰仍许她,可以一直坐在他身边,看书。
千里江山锦绣屏风后面,那张堆满奏折的紫檀书案一侧,有一张软锦席垫,那是她的位置。萧琬行过去,跽坐下来,甚至连她爱看的传奇本子,也是最近搜罗的坊间新本,放在侧边阁架上,她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的。
随意拿起一本,悄悄瞄一眼萧琰,已经是眉目严肃,一手翻折子,一手提朱笔,她也就默默地打开手中的话本。
那些奏折,就搁在她的眼皮底下,但她从不会主动伸手去翻,也不会主动问询朝政,其实,以萧琰的心智决断,也根本无须问她。总之,皇帝不说话,她也不出声,只把那些千篇一律的本子,落难书生与豪门小姐,或者落难小姐与江湖豪侠的故事,默默地看上无数遍。
就当时是昔日兴庆宫习惯的一种延续吧,皇家亲情淡漠,以前,偌大一个萧氏皇族,只有哥哥与她亲,如今,偌大一个萧氏宫廷,也只剩了她兄妹二人。
只是今日,总是有些走神,她入紫宸殿时,外头开始飘雪,银台门下马处,燕离的脸,也不知黑成什么样子了。她先前进宫时,也未与他说多久出去,只说让他原地等着便是。他多半会老老实实地在那雪地里等候,可她也知道,他心里定是要窝火的。那人眼里其实是无尊卑,向来没有觉得她阳阿长公主的这个身份有多么高贵或者可怕,八成,眼里只当她是一个好逸恶劳、任性娇蛮、无赖虚荣的蠢笨女人吧。
额……她自己的毛病,她自己也看得很清楚的,只是,不想改而已。
“年底,安王叔要带幺女进京,说要让朕给指一门好亲事。”皇帝冷不丁地说话,将萧琬从走神的思绪中拉回来。
“新朝元年,头一个年头,藩王自然该要亲自进京面圣。他膝下的胭脂妹妹,也该到婚嫁之龄了,请求天子指婚,自然也是尊奉新皇之意。皇兄何来忧虑?”萧琬快速应到。走神归走神,反应归反应。
“只怕他是想与晋陵侯做亲家吧。”皇帝一边翻折子,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一家是镇守西北的军侯,一个是盘踞南疆的藩王,两家联姻,自然是很不妥。”这其中要害,萧琬也是理得清的。两家联姻,便是两支大军结盟,万万不妥。
“就怕皇祖母也有意于此。”皇帝看了她一眼。
萧琬心神一凛,陷入沉默。
太皇太后最喜爱的儿子是安王,是故先皇时期,先皇的兄弟们,但凡能闹腾的,个个都被打压至销声匿迹,安王却能盘踞南疆多年,手握重兵,又少战事,俨然一个逍遥割据之地。
若是安王执意要结这门亲,太皇太后自然会极力支持的。你道她想不到这两家联姻,会危当今皇帝安危?她也许巴不得这皇位换个人来坐呢。当初,她就怎么不待见先皇,因先皇非她所出,可先皇念她养育之恩,尊她为太后,后来,先皇的儿子们,她也不待见,而萧琰,作为先皇诸子中,出身最差的,曾经最默默无闻的,她更是不待见。以至于萧琰突然登基时,她愣是有好长时间没有适应过来。
可偏偏这位祖母又很长寿,后家势力雄厚,朝中军中经营多年,盘根错节,也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要看她的眼色,买她的帐。故而,她的意见,很重要。
“晋陵侯世子喜欢我,皇兄不若行个先着,将我嫁与他……”萧琬突然开口说到。
这是个馊主意,却是个很妙的馊主意——晋陵侯原本膝下有六个儿子,可五个都战死了,只剩下了一个晏兰舟。
“你喜欢晏兰舟?”皇帝抬目看她。
“额……” 萧琬还未想好要如何说,面上却已经本能地浮现出抗拒之意。晏兰舟那翩翩公子哥儿,说不上哪里不好,可也说不上哪里好,还有他家里那个装腔作势的通房侍妾嫣然,额,越想越起鸡皮疙瘩……
“那就不必。”皇帝在她变幻微妙的面色上注目片刻,便作了决断。
“当初父皇不也是将我嫁与崔家,行这牵制之策……”
“莲城!”皇帝突然提高音量,打断她。
“哥哥,”萧琬抬手扶住桌案,直起腰身,想要与她兄长理论一下,“婚姻于我,已无甚意义,我不介意……”
她已经不带情感地嫁过一次,便不介意再嫁一次。只要这种姻亲,能够起到其他的用处。
“当初是我尚无能力,以后不会了。”萧琰突然搁下手中朱笔,伸手过来,抠开她按在桌沿上的一只手,翻掌来紧紧握住,字字顿挫:
“以后,无需你委屈。”
“……”萧琬用了片刻来回味这话,本想报以微笑,可咧嘴之际,还是止不住,鼻子一酸,眼泪跟金豆子一样,扑簌簌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