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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晏兰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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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琬去烘衣裙,走到半路,吸了几口新鲜的寒冷空气,突然就清醒了。
先前那鱼翅盅呈上桌时,她想起在外头等候的燕离还没有吃午饭,便阻止了要给她拌饭的侍女,当众声称说要把这捞饭留给燕离吃。
众人哄笑,纷纷打趣她,说这哪是一般随从的待遇?怕是还有些私情,不然,为何要把席间最珍贵的一道菜肴留给他。
萧琬笑而不答,算是默认吧。
哪知转瞬间,那个笨手笨脚的侍女,给嫣然夫人掺了茶水,转身过来,就失手把茶水折翻在她的裙面上。
然后就有了她出暖阁,燕离单独进去这一局面。
萧琬被冷风吹醒了酒意,便清楚地想起那个端茶的侍女在转身泼茶之前,是跟她主子有过短暂的耳语交接的!
萧琬当即掉头折返。
这种给人身上洒茶水,然后借着更衣之类的借口,把人支使开,使些捉弄诡计,甚至,干些龌龊之事的,她以前在宫中,见多了。
消寒会的这群女人里,没有一个是好货色,偷奸耍滑都是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她倒不怕她们把她弄到哪个旮旯里使诈,她们应该也没有那个胆量,但是,若是她们把她调开,然后借机捉弄一下燕离,却是绝对干得出的。
可不,折回暖阁,就听见满堂的哄笑,众人皆是一脸的戏谑难忍,怎么看怎么糟蹋人!
萧琬飞起一脚,就把门口立着的梅瓶给踢翻在地。
然后,在众人噤声中,行至自己的案桌,看见了燕离碗中的内容。
她倒是没有再发作了,只是拿过那只玉碗,舀了一勺子,放到眼皮底下仔细辨认,再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吞了。
“味道不错啊。”她笑说,由怒而笑,收放自如。
众人一脸的尬笑,却不敢多说什么。
“谁加的?”萧琬继续笑问,所有的恼怒皆藏于如花笑颜之下。
众人也继续尬笑,笑里多了些紧张与惊慌,但也没有人敢大胆地承认。
萧琬哼笑了一声,倒也不追问了,转头招呼一个旁边的侍女:“照着这个样子,给大家每人都拌一碗!”
侍女还是没敢动,嫣然夫人也有些犹豫。
“难道还要本宫亲自来伺候各位吗?”萧琬终于寒了脸色,提高了声音,抬出身份来压人。
嫣然才赶紧递眼神,侍女们赶紧上前来拌饭。
于是,在阳阿长公主的执意下,席上的每个人,都吃了一碗加满香酥小银鱼的翅汁捞饭。
那只叫喵喵的猫儿,看见盘子里的小银鱼没了,很是不满,伸出舌头舔了舔盘底的油渣子,便转身到处去找,两个蹿跳,发现原来那些小银鱼,尽数到了大家的碗里,它便挨个去扒拉人,伸爪子去这个的碗里捞一把,又跑到那个的碗里去嗅一口。
这是一只养刁钻了的猫,胆肥儿,护食。
席间众人,便是一片难以言表的神情,却又迫于萧琬一脸的寒意,终是继续跟猫儿抢吃。
燕离也算是看明白了,敢情,那盘香酥小银鱼是那只喵喵的专属食物!
只是,众人心照不宣,萧琬也只字不提。
待到众人把那碗特殊的捞饭吃得差不多了,萧琬便站起身来,一手拎了她的黄铜小手炉,一手扯了扯燕离的肘间衣袖:
“我这会儿想起来,下午还有事,先告辞了。”
就这样冲着阁子里的空气撂下一句话,转身就往外面走。
嫣然夫人赶紧站起身来,又急急地说着什么,她也充耳不闻,只字不应。
只知道,燕离是跟在她后面的就行,除此之外,谁也不理,一言不发,一路走出山水园子,再走出晋陵侯府。
一直等到燕离把车马领出来,也不等他跳下来给她搁踮脚的马凳,她便自力更生,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一屁股坐到燕离身边,还在呼呼吐气。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很有涵养的,当场稳得起,事后气得炸。
燕离被萧琬抢了半个车把式的位置,突然觉得好挤。可那纤细的后背抵着他的右侧肩,摆明了拿他当靠背,他又不便撤身跳下车去,让她后仰落空。
只能勉强僵坐着,等着公主殿下息怒。
“其实……也没有必要这么动怒吧。”燕离听着边上那一声比一声来气的吐纳,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安慰她一下。
毕竟,事情因他而起,她也是为他而怒。
可他真心觉得,鱼翅里加点猫食,也不是什么太糟蹋人的事情。只能说,他太贱了,晋陵侯府的一只猫儿,吃得都比他平时吃的要好。
“我觉得有必要!”萧琬当即坚持到。
她其实一直与那些妇人不合拍,也不是出于真心喜欢而与她们打交道。那些人的荒唐作派,她很多时候是不认同的,可心里又清楚,自己经常与她们混在一起,与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因此,每次看到她们的龌龊行径,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一种讨厌自己的痛苦。
尤其是这次,欺负到她的人头上……
“你一点儿也不生气吗?”萧琬突然反应过来,这当事的主儿,反倒来劝她,难道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屈辱吗?
“我犯不着……”燕离冲着空中吐了一口寒气,就当是把那点小小的压抑给吐了,又低头解释了一句,“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贫贱百事哀,他若为一些不相干的人生气,为一些莫须有的尊严讲意气,再就可以以死明志八百回了。
“那……”萧琬听着这话,有些怪,可喝了酒的脑袋,又有些钝,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哗的一下,通了关节:“那你之前,为什么老是冲我气呼呼的,就好像我得罪了你八辈子?”
她猛地转过身,一张小脸凑在燕离眼皮底下,追着他的眼神看。
他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她不是那种不相干的人啰?
她好满意这个发现。
“那是因为……殿下很有让人生气的本事!”燕离一边朝边上挪开,一边没好气的否认掉。
却又越描越黑。
“呵……”萧琬便不再追问了,转回身去,依旧背着燕离,兀自傻笑,仿佛先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燕离拉了拉缰绳,心头想着,该是驱马赶车走人了吧,又寻思该如何开口,把公主殿下请到车厢里去。
忽听一阵马蹄的得,人声喧哗,巷口驶进来一队车马,于侯府门前的石狮旁停下。
看见从第一辆车里跳下来那个人,萧琬便阻止了燕离的动作:“这下好了,主人家回来了。”
怎么着也得打了招呼才能走。
那主人家是个年轻人,玉冠白面,生得一副眉眼如画的好相貌,一身锦袍大氅,登皮靴,披轻裘,看起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转头瞧见萧琬,便抬手止住了迎上来要与他说话的门房,然后快步过来,直直行到萧琬的马车旁边,近到萧琬抬脚就可以踢到他。
萧琬就着那坐靠在燕离身边的姿态,一动也没动,黄铜小炉抱在手,微微垂着眼睫,也可以俯瞰那行至她眼皮下的人。
“嫣然说今日府上有消寒会,我想怎么着也要消了夜才走,我下午回来就还能围炉小聚一回,可不曾想是在这家门口相见……为何这么早就要走?”来人说话,既有斯文的温儒,又有熟络的亲热。
一种只有老熟人之间才会省掉的寒暄与礼数,只剩默契与暧昧在空气中流动。
“你的如夫人和她们合起伙来,欺负我的车夫,我气的!”女郎的回应,冷冷的,凉凉的,却也是娇娇的,糯糯的,不自觉地流露出娇憨之色,倾吐着委屈之气。
燕离听得受不住,欲跳下车去躲开,一对老熟人调情,他没必要杵那么近。
萧琬竟然会料到他有此反应,飞快地一个反手,及时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定在座上。
晏兰舟面露好奇,一边越过萧琬去看燕离,一边却也快速地应了她的话:
“我回头与她理论,定当好生责罚她,好吗?别生气了,皱眉不好看……”
一副很会诓哄女人的公子哥样儿。
“罢了,你们两口子关起门来,要如何……”萧琬本想取笑他两句,两口子关起门来还能如何责罚?却突然掐了话头,抿唇不语了。因为,她突然感受到背后似乎有股寒气袭来,拔凉拔凉的。
那种寒意刺激,让她对这种往常驾轻就熟的应对,突然心生厌倦。虽说,场面上,大家都是靠撒娇卖乖,打情骂俏来交际,可这种轻佻的话说多了,是不是会让旁人误会,就像她真的跟晏兰舟有私情,且还要跟他的如夫人争风吃醋一般。
她突然不想被人误会了。
晏兰舟见她话没说完便低了头,还以为她是消了气,不想再提,便也笑着不语,将她凝视,眼神中毫不掩饰那种绵绵情意。
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叮嘱了一句:“等一下……”
说罢,便转身去他的马车处。
那边一堆人候着呢,他也不使嘴,亲自钻回车厢里,抱了一个大大的描金黑漆食盒过来,献宝似的递到萧琬面前:
“我此次去西北看父亲,回途中绕道山西运城,买了你喜欢的闻喜煮饼。”
“谢了。”萧琬思忖少息,终是搁下手中小铜炉,接过那盒煮饼。
她喜吃甜食,尤其是这起子酥沙软糯之类。
晏兰舟却趁着递食盒之机,靠近了两步,张开一双手臂,一手搭在车厢上,一手撑在车架上,将她围成半包抄之势,低声几乎耳语,发出风流邀约:
“今年,我在西郊鹿台山的半山别院里,掘出一眼温泉。改日请你去山中汤沐,算是给你赔罪,如何?”
“再说吧。我这会儿有些乏,要回去了。”萧琬不着痕迹地别开头,恹恹地答了,顺势起身进了车厢。
坐稳后,按礼,萧琬撩起车帘以示道别,晏兰舟又很贴心地,拾起她遗落在车架处的小手炉,从车窗递与她。
那一递一接之间,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暧昧在蔓延。
至少在燕离看来,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当车帘放下,晏兰舟转头看向他的脸色,骤然冰冻,他也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脸的寒气,满目的飞刀。
然后,猛地调整车头,鞭打马匹,驾着车从那队正忙着卸载行礼的车马旁边,曲折而过,然后,扬长出巷。
他听见车里有些闷闷的嘤呜,怕是被他一阵急转急行,给甩的,撞到车壁上了。
但他没有停下来。
傻子都看得出来,那个小侯爷喜欢萧琬,而萧琬的反应,似乎对他不讨厌。
他早该想到的,像萧琬这样的人,寡居,貌美,显赫,多金,怎么会没有个把情郎,围在她身边转!
于是,燕离对萧琬的好感,霎时重新碎了一地。
之前,她让他驾车,让他随侍,给他加工钱,给他留捞饭,为他而发怒,在他身边靠坐,凑他眼皮底下来,寻他的眼神变幻,等等等等,好不容易,一点点地,积累起来的些微好感,霎时重新碎了一地,化为乌有。
燕离有种不可名状的受伤之感。
刚才,她问他为什么总是冲她生气,他的心头,还猛地一阵狂跳,像是撞进了一头小鹿。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可笑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