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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到 ...

  •   外面蝉声裹着昏黄的湿且躁的空气,是要下雨的样子。灵堂里哭嚎和诵经的声音的让热浪压得低了,只融成一片昏昏的呢喃。陈长安如今正披麻戴孝守着火盆一只,往里面递黄纸。他是打算哭的,然而哭不出来,家里一干事等着他操心;他若哭了,家就散了。
      陈少爷原先在英国读书,学的是欧洲古典文学。后来局势愈发动荡,他又选择学习军事理论。本打算双管齐下做一位文武全才,然而家中父亲一朝患病,且情况日益糟糕,说是亟待着他回家侍疾,其实无非是怕他见不上最后一面。他便向学校告了假,坐轮船往家里奔。孰料还未归家,母亲又因操劳病倒了,二老未撑许多时日便双双驾鹤归西,留下一个烂摊子似的家等着陈长安打理。他这才绝了回归大学的念头,安安分分操办起丧事。
      今天是头七,陈长安在灵堂里过了一夜,想了许多事情。棚外打雷加下雨,他盘腿坐在高椅子上,火盆让雨打湿了,水淹到椅子腿一半的地方。雷劈下来,哐当一声将院子里的树劈得焦黑,冒着一缕缕黑烟,雨又把树浇了一通,嘶嘶响。
      他想到绝望处,把手放在膝盖上,脑袋冲天,大声喊:“你他娘的怎么不把我劈死啊!”
      雷并没有将陈少爷劈死,倒是从雨里走出来几个黑色的人影,瞄准了陈长安,将他咣咣当当好一通打,最后绑上装进汽车里。车是好车,大铁皮箱子似的,淋了雨更显得黑,车灯混乱地向路上照去,惊走一只趟在水里的大野狗。
      陈长安纵使生命力不甚顽强,这会子也被车颠得悠悠转醒。他狗似的甩甩头发上的水,心说这几个玩意要把我带哪去呢?浑身上下摸了一遭,他摸到许多深浅不一伤口,又沾了雨水,明天早上一准的淤青发炎。
      心里骂着,脸上笑着,肚子里藏着心眼,他向前面探过头去,小声说:“大哥们这是要把我往哪儿送啊?我这人是爱玩,不过玩也分个时间地点是不?我这些日子家里事情杂,要不先给您几位开张支票,您先去摇两把色子叫几位姑娘,我等忙完手头的事了再陪您几位。”话虽尽了,脸上笑意不减,一张嘴咧得夸张,像个日本的鬼。
      他这番话可谓将自己一颗赤诚的红心掏出来展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诚意与财富。前面一位光头转过看他一眼,就一棍子将他闷晕了。这几乎是将他赤诚的心烹炒煎炸煮一般,还就着酒下了肚。
      再醒来便是在房间里了。陈长安摸摸床头,找到一个大蛇皮袋子,里面装有他的一干私人物品,连毕业证书都包括在内,衣兜里还有一百块钱。他再抬眼扫了一番房间,发现这间屋子很小,布置也简单,中央摆了一张小圆桌,铺着蓝底白花的桌布,上面放了一封信。
      他下床去拿,信封是厚牛皮纸的,信纸粗糙,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北平危险,你不要回家。”
      陈长安觉得这信有一种荒诞在里面,但又想不出来,不知道这是哪一茬。他踉跄地推开房门,发现这正是一个简陋的旅馆,微丰的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面闲闲地嗑瓜子,看见他了,对他笑笑。陈长安站在柜台跟前,忍着头疼问她许多问题。
      虽然一一回答了,然而她说的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嘴里咕哝着陈长安听不懂的话。问到最后也没得到准确答案,他打算回房间去了。老板娘喊住陈长安,从柜台里端出一碗饭递给他,对他笑笑。
      陈长安回到房间里就躺下开始研究信件。他将纸片翻来覆去好几遍也未找到新的线索,索性不研究了。他翻身下床,坐到小圆桌旁开始吃饭。
      饭是米饭,上面盖了几个菜,有荤有素有牛肉干,陈长安吃得起劲,暂时忘却了内心的悲痛。他扒拉干净最后一粒米,擦擦额头上的汗,觉得闷热,便打开了窗户。不开不知道,房间外面是一条大河,水碧绿,映出底下的沙石。不一会河水浑了,陈长安顺着水流的反向看去,发现几个穿对襟褂子的女人在捣衣,她们脸晒得黑黑的,手上的银镯子在捣衣时叮咚作响。
      陈长安合上窗户,心说这几个人不会把我扔云南了吧。他走出旅馆去,发现日头很高,外面对着一条街市,乱哄哄的很是扰人。沿着街走,路上的人以穿对襟褂子的居多,也偶有几个穿军装的,不过西式打扮的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他忽然有点失落,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很落后,与他的知识水平不相称。
      他走进一家裁衣服的铺子,老板长得白胖,像尊大佛,是个和善的生意人。他大约来自外地,会说一些北方话。陈长安说:“我衣服破了,能帮着补补吗?”老板翻翻看他的白衬衫和背带中裤,摇摇头:“烂的地方太多。补是能补,就是补完了版型不好看,不如再做一件。”
      陈长安四面看了一圈,问他:“能做西式衣服吗?就按原先的版型做,不要长衣短袍的。”
      老板笑眯眯地回答:“当然能做,城里驻军团长的军装都是在我这里做的。”
      陈长安任他去量身材,眼睛飘到了门口路过的两个兵:“真不是我说——这地方还有驻军?团长是本地人?”
      老板把卷尺放下,往纸上记东西,也不耽误他说话:“这地方原先百十年也没有兵,这两年才从北方调过来的。团长姓张,似乎是挺文明的人,不像个一天八顿饭的王八蛋,来了以后不抢粮不抢大姑娘,安安静静地就窝住处里了。天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也瞧不出是个好人坏人。”
      在店里溜达一圈,陈长安相中了一件青灰色长袍,他拿下来试试,便觉十分合适,打算直接穿走,一并付了钱。
      出了门以后他便觉得炎热,正值夏日下午,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它便折返往旅馆走。路上跑过几个光脊梁的小孩,皮肤在太阳下炙烤着,显出黑黑的颜色,上面淌了几道亮晶晶的汗,显得健康且漂亮。
      有几个十三四的小姑娘胳膊上挎着篮子并排走,看见了陈长安便捂着嘴笑,互相悄悄地说话。陈长安看了有些怅怅然,他想起处了几年的女朋友。“她长得最好看。”陈长安经常这样说。虽然他自诩为一个关注内在的人,最开始却也是被她漂亮的皮囊吸引的。那位名叫顾婉荷,是天津人,当时同在英国留学,长得是肤白貌美樱桃口,杏眼弯弯水盈盈,在白人女性中显出一种出挑的娴静。她最喜欢穿各式旗袍,老样新样的都爱穿,放她身上永不过时。有一种东方的魔力,就藏在旗袍精巧的盘扣里,由顾婉荷牵出来,像张网似的把她网住。
      愈想便愈难过,他即时收住了心思。一抬头便看见窗外的大河漾漾的波,原来一路已经回到了旅馆。他扯过床头的蛇皮袋子翻找一通,发现这些都是从英国回来的时候行李箱里的东西。没什么大用处,可有总比没有强。他拿起一本莎士比亚的书,想起几年前曾立下誓言要译完全本,如今还是一个字没有开动。“以后大约没有机会了。”陈长安无比地惆怅。他现在不比清闲的学生时代,总要找点事情做。
      陈长安拿出眼镜盒里的金边眼镜带上,眼前世界一片恍惚,随后便清晰起来。他有一点近视,是十二三岁的时候总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流行小说招致的。依稀记得他的插图版《金瓶梅》还让他父亲发现了,这少不了一通打,最后又在祠堂里跪了一晚上方掀过去篇。
      他想:有人将我带到这里,必定是出了变故。且不论大小,现今不能回去。可待在这里也享不了清闲,此旅馆环境恶劣,我需得找一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把这个地界上的情形摸熟悉。
      手指在莎士比亚全集上敲着,他自言自语道:“驻兵团大约是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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