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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姑苏风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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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我急急忙忙追出门去,在转角瞧见了连帽衫的一角。三两步赶紧跟上,又在下个拐角看见一点影子。就这样沿着墙根追了好几段路,我心里忍不住暗骂,合着张大爷是和我玩儿捉迷藏呢?!
正想到这里,就在荷池中央的六角亭子锁住了闷油瓶的影子。刚过初夏,亭子周围的水塘里却全是枯枝败蕾,使人提不起观赏的兴致。我老老实实地靠近背对着我的闷油瓶,出声问:“叫我来这儿有事吗?”
“你自己跟来的。”闷油瓶摇头纠正道。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非得分清楚的必要,于是无奈地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吴邪自己脑子有病跟来的。所以?
他的视线越过我打量了一下入口,然后他又面无表情地用漆黑的眼仁盯着我看。
“莫名其妙。我都把胖子支开好久了,你有话不能直接点说?”我手往后屁股兜里伸过去,马上就被闷油瓶在手腕的地方拽住。“现在别抽。”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紧张的时候喜欢点一根缓缓,这么久以来也从没见他阻止过。闷油瓶这段时间以来的太多行为都让我感到费解了,月夜下的抚龘摸和亲龘吻、越来越频繁的接触,还有像现在这样故意把我引到远离人踪的地方。
种种迹象堆积起来,像一堆大大小小打了孔的珠子,缺乏一根合理把它们串起来的线。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至少一个合理的原因,去解释他为什么连我抽烟的自由都要剥夺。
比方说,他一定是不喜欢接龘吻的时候嘴里有烟味的那类人。
我们半倚在亭栏的西施靠上,闷油瓶用双手捧着我的脸颊,像情龘人那样轻轻抚摸着我的下颌。比体温略低的嘴唇落在我的鼻尖稍作停留,接着轻柔、谨慎地触碰了我的上唇。碰了之后很快又松开。
我闭上双眼,月夜瀑布边上的记忆很快将我的思绪淹没。那种小心翼翼的刺探、允许我退缩的侵略,留下的触感还在皮肤上没有完全消退。他究竟是在试探什么?不确定什么?我这样完全不反抗的态度还不够显得我默许吗?
为了表现出我不是勉勉强强被动,我顺着脸颊的触感摸到了他的右手。在闷油瓶迟疑着以为我要将他的手拨开的时候,我抓住了那消瘦而怪异的手指,闭着眼在脑中描摹起它们的样子。
每一段指节以不寻常的比例被强硬地拉长,骨节如结瘤般膨大凸出,指甲呈现畸形的三角形。就像是干枯的树枝般在怪物身上才能看见的手指。闷油瓶从不避讳在我们面前展现它们的灵巧和神力,但在我刚刚抓住这两根手指的时候,他不自然地挣动了一下。
我能猜想出他不愿我此刻握住它们的理由。这是他曾经所受的炼狱之苦的化影,是他与别人从本质上不同的体现……但现在这些都变得不再重要。它们只是我能咄咄逼人进攻的一处生龘理性的弱点。我把嘴唇凑了上去,如同舔龘食般亲龘吻着凸起的手指骨节。
极龘度龘兴龘奋使得我的五感比平时敏锐,听觉捕捉到了头顶不远处发出的隐龘忍的喉龘音。嘿,闷油瓶,连你自己也没想到吧。被如此折磨重塑的手指既然能感知墓穴机关中常人无法得知的细微变动,也必然能把普通的触感放大数倍。
即使只是普通的亲龘吻,也会引起相当强烈的反应。想想闷油瓶打个激灵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被挑衅的闷油瓶像是终于打破了束缚他的无形锁链,势如猛兽出笼般将我钳制住,两片难得分离的嘴唇挤进我的嘴唇之间,放出口中的凶蛇和我的缠斗起来,最终将我的势头全面压倒。
“小哥……!我……输……”在狂乱的争斗中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向敌方发出投降信号。空气被掠夺得所剩无几,口腔和嘴唇更是被吞食蹂躏得惨不忍睹,里里外外都残留着原始渴望所留下的湿润印记。
闷油瓶慢慢退开,用舌尖轻轻一舔就抹去了所有的痕迹,而我直接放弃这种耍帅的方式去掏屁股兜里并不存在的纸巾。“完蛋。这要是被胖子给撞见了,准要问我是不是偷吃了一箱果冻爽,要对嘴嘬的那种。”闷油瓶瞥了我一眼,有些好笑地勾了一下嘴。
我们开始并排着往回走,我的呼吸很快也平复了下来。闷油瓶这才开始惯例完成他解释状况的义务。
“等一下,你说,之前那些搞得我浑身发毛的动作都是你们张家的仪式?”
闷油瓶点头肯定。“张家的传统理论认为,要通达对方的心灵和思想,必须经过眉、目、耳、鼻、口这五官的接触,接触的形式也局限于张家特有的手指,和作为人的灵魂最直接的出口,也就是五官中的‘口’。要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依序用手指或嘴唇触碰五官才算是完成这个仪式。”
我哦地一声表示终于搞清楚了闷油瓶行为古怪的原因。想了想又问:“那这仪式的目的是什么?表明咱们终于心灵相交了?”
闷油瓶突然停下脚步,我不得不跟着急刹车,回头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过去张家人认为,只有举行过仪式证明无言也能灵魂相通的人,死去的时候才能有同一处归宿。用现代的话说——”
我预感到他可能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赶紧吸了一口气准备好几个可能的答案,比如说生死之交拜把子或者男女请求交往之类的。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个时候想象力跑下火车对心脏比较友好。
闷油瓶看着我,言简意赅地总结:“求婚。”
还是熟悉的味道,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解释。
也就是说,我被关系最好的哥们以各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调龘戏了之后,又被爽快地求婚了。从兄弟到媳妇,一步到位。
但是人到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对不可能发生却发生得极其自然的事情产生什么动摇了。我故作镇定地点了一根烟,这次闷油瓶没有阻止我。云雾缭绕之间我喷着鼻息道:“你家彩礼都是什么档次的?我看看我老吴家需不需要为了这门亲事倾家荡产。”
闷油瓶丢下一句“都别出钱,人到就行”就越过我往来时的堂室走。空气里突然特别安静,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不知道闷油瓶在想什么,我自己倒是抽着烟什么也没想。不如说是灵魂已经被外界的巨大冲击挤出了九霄云外,而我走在路上的则是半具还没回魂的尸体。
我停下来,望着天猛吸两口黄鹤楼,剩下大半支给掐灭了夹在两指间。现在是闷油瓶停下来看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小哥,再亲一个?我看看是不是做梦还没醒。”我道。我觉得如果是真正的闷油瓶,应该走过来就给我一个大耳刮子,干龘你龘娘的吴邪,天天下斗把我当万金油一样用,上了地面还想要睡我,门都没有。
但是我想象里的事情没有发生。闷油瓶像往常一样不急不慢走过来,拿着不知从哪里变出的纸巾,伸手在我的嘴上来回蹭了几下,顺便把灭了的烟也从我的手指缝里抽走了。“你现在嘴里都是烟味,”他说,“而且,胖子回来了。”
我朝闷油瓶眼神的方向看过去,胖子正穿过回廊,提着两袋食材走得满头大汗。他看见我的第一句就是:“天真,你嘬果冻爽啦?”
这件事迅速让胖子起了疑心,而我掖着藏着也没能躲过今晚,很快就在胖子炙烤的眼神下避开细节全盘交代了。胖子听完思索好一阵才道:“胖爷我这电灯泡瓦数也太亮了,要不我去隔壁屋睡吧。”
“就算你去隔壁屋睡,我保证我们俩孤男寡男也不会发生什么。”
胖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小哥他清心寡欲一人也就不说了,你才中年而已,瓢都没秃光,怎么就不行了呢?”
我给了胖子一个实打实的白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满脑子床龘上龘活龘塞运动啊。再说了,按照张家那套严到抠门的规矩,你真觉得过门之前我俩能发生什么?”
“哦……”胖子像个首长似的严肃地点了点头,“那我先提前预祝两位同志新婚愉快,生活幸福。”胖子特意强调了他说的“幸福”的“幸”是“幸运”的“幸”,但是这仍然无法阻止他被我抄起花瓶追了十分钟,直到闷油瓶一视同仁地一人一个过肩摔把我俩都摔在了地铺上。
这一晚倒是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但早上起来之后,三人间的气氛仍然明显有些尴尬。以往的饭桌上总是我和胖子说些有的没的插科打诨,闷油瓶偶尔搭一句腔。这天早上胖子的话却意外地少了大半,他时不时地还给我挤眉弄眼递递眼色,示意我多跟闷油瓶聊聊。
我明白胖子的好心,但长此以往却不是办法。铁三角中的两个角虽然出现了一点奇妙的变化,但总归是那个铁三角。无论是我还是闷油瓶,都不希望三人生死之交的关系受到任何其他关系的影响。
想到这里,昨天刚来到青园就产生的一个念头逐渐成形,我放下碗筷郑重地看着胖子和闷油瓶道:“一会儿我有个重要的事情宣布,你们先吃,我去准备准备。”
等胖子和闷油瓶都收拾妥当来到约定的地点之后,我拿起石桌上铺好的毛笔,提笔开始在宣纸上挥墨行字。早晨太阳才升起不久便躲在了阴云之后,亭子周围也难能得以地保持着凉风习习。我们正在我昨天和闷油瓶相见的六角池心亭里,见证这个绿水环绕、将来景致必然绝佳的荒亭即将得到的新的名字。
“望岭榭?这就是你取的名字?”我刚一写完,胖子就问出了声。连闷油瓶都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三个字,若有所思。
“的确,这名字乍看平淡无奇。望就是远看,岭是山脉,榭是一种园林常见的飞檐木质建筑。但这其中还有别的意思。在古代建筑理论中,榭必须三面邻水、一面在岸,其实本来是和亭完全不同的东西,在这个亭子上题‘榭’字可以说是一个基础常识性的错误。”
胖子道:“我说老天真啊,你有话就直接讲,你这卖弄文学谁知道什么意思?”
闷油瓶用手触碰了一下宣纸,盯着那个榭字看了半晌,忽然道:“同音。”
我赞许地拍了拍闷油瓶的肩膀:“我可没卖弄文学,小哥秒懂啊。”
胖子急得抓耳挠腮。“来来让我们最伟大的革命同志小张讲讲,这里面到底什么门道?”
日穿乌云,此时天色又开始放晴了。望岭榭四周的水反射着日光,仿佛有金鲤在水面上随波翻浪。闷油瓶的眼睛里映着波光,也像是粼粼的水面。
他用手慢慢指着宣纸,一字一字地解释道:“望岭榭,音同王、灵、邪。”
胖子一时哑口无言,大为感动地看着我。
从地底到天山,再从安静的雨村到这悠悠姑苏,有人结伴后离去,也有产生后就不会消亡的情谊。对我们三人而言,能从过去的跌宕起伏中获得现在这份沉淀的宁静,连感叹此生足矣都不为过。
我想这也是替闷油瓶说出了心里话。他抓着我的手在掌心里细细摩挲,既是对着胖子和我,也是对着天地和虚空万物道: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