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打车》竞天择

1、代价

　　他跟老同学合伙做打车司机已经五年了。

　　多年前教他开车的师傅多次叮嘱过的，七月半晚上不拉客的警告，他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也不能说是忘了，说真的，轮休就这点不好，总是忘了今夕何夕，如果不是上一个乘客拎着鸭子上车，他开去洗车，跟员工聊了两句，他几乎不记得今天是周六，还是七月半。

　　想起这件事也就维持短短一个上午，昨晚跑了整一个晚班熬到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下午休息，随便吃了饭，他便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老同学打电话将他吵醒。

　　对方请求换班，因为他妈妈病了，突发性的什么什么病，此刻正医院躺着。

　　他没听清，也没想听清，那边话语里明的暗的让自己不换班就过去瞧瞧，让他忍不住嗤了一声。

　　去看看什么呀，不就是想要自己给钱么。

　　答应了换班请求，那边撂下一句“五点左右车子停在楼下”便挂了，他随意撸两把乱糟糟的头发，只得放弃晚上出门潇洒的想法。

　　现在不过四点，平常换班时间是六点，他敢打包票四点半自己就能看到车子停在楼下，合作这么多年，他怎么会不了解对方有多爱占小便宜。

　　不就自己上回多赖了点分红吗？

　　又想到后来他妈帮着他倚老卖老想跟自己多要点钱……

　　他忍不住低咒一声，祝病魔早日战胜他妈。

　　用力搔了搔有些痒的头皮，他对着镜面裂开——有回喝多了砸碎的——镜子照了照，自言自语着:“也才四天没洗头啊，怎么就这么痒？”

　　拨弄掉眼角的眼屎，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呵欠，掏出滴滴响的手机，是房东的短信，不过一行字，看着态度高高在上的样子，仔细一看内容，又要涨价。

　　他环视一周自己的小破出租屋，不到十平方，位置偏僻，房屋老旧，商用水电，还总断，就这都敢要价到两千一月？

　　冷笑一声，他随手将不知何时放在柜子上，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物是什么的食物扔进垃圾桶，引来的虫子真是吵死了，下次扔房东家里好了。

　　这样想着，他取下挂在边上，渔网似的抹布，随意打上水，抹了把脸便挂回去，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

　　“什么狗屁平台，要求仪容仪表就算了，老子这副模样这么帅气居然还要扣分？”

　　他对镜子里自己小眼塌鼻，胡子拉碴的模样很是满意，想起上回轮休那晚放纵碰到的，拒绝自己还敢面露嫌弃的女人，他恼羞成怒，再次破口大骂。

　　“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穿成那样可不就是在勾引老子，装什么冰清玉洁，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男的上过。”

　　楼下传来熟悉的“滴滴”声，他黑着脸从阳台探头出去，果然看见自己凑了许久的钱才买下的白色大众车正稳稳当当停在楼下，看一眼时间，才不过四点十分。

　　“操，这王八犊子，这个点就把车给我开来了。”

　　少干一分钟都要少一笔收入，想着自己不过三位数的存款，再想想又要涨价的房租，他只得尽快收拾收拾下去。

　　关键时刻发现泡面存货没了，这才想起本来晚上打算出门顺路采购，他再次咒骂一声，只能咬牙叫个最近最便宜的外卖了。

　　“这次分红不赖你一半都对不起自己。”

　　脱了身上已经穿了一星期的衬衫随意扔在地上，他翻了翻衣柜，拿出一套不知何时塞进去的，一股酸味霉味混合着自己都要忍受不了的衣服抖了抖，赶紧挂到窗口吹吹。

　　外卖还没来，他不耐烦地点了催单，提示下单半小时才可催单。

　　“操，离着也才一公里，一分钟的路程要我等半小时才能催单？”

　　“什么傻逼玩意设计的程序。”

　　咧着一口东缺西凑的黄牙这样骂完，他从地上捡起泛黄的白衬衫过过水，打上肥皂，随意揉搓一下便将泡沫冲净，喷了喷花露水挂在外边晾起。

　　再闻闻过了风，酸味已经淡了许多，又染上花露水香味的衣服，收起穿上，他自恋地闻着身上的味道，自叹一声:“嗯，男人味十足。”

　　“叮铃铃——”

　　外卖可算来了。

　　“店离这就一里路，你要骑车十分钟？”

　　“比你后出发的蜗牛都爬到了吧？”

　　“信不信我给你差评啊？”

　　冷嘲热讽一番，他才肯从不断讨好着笑的外卖员手里接过外卖，等对方身影消失，才转身坐在车里边吃边上路，不顾烫得三四分钟解决，随手扔进路口边的垃圾篓，这时车子亦驶上大路，正式开始晚班。

　　今晚生意好得让他意外。

　　第十回将客人送到目的地，他揉了揉笑了一路，有些僵硬的脸，正巧手机弹出评价，他看了一眼，一星差评，说车内味道不好。

　　“操，肯定是第二单那婊子，整得跟个妖精似的，上车就挑三拣四……”

　　没能让他抱怨完，下一单已经自动接下，距离很近，他赶忙收拾好心情，保持好态度地打给对方:“您好，我就在……”

　　这样的繁忙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开着车子到处跑，他已经十分钟没接到下一单了，哪怕今晚的收入已经抵得过平常两三天，他依旧贪心地瞥向手机，希望能再来一单。

　　忽然“叮咚”一声，他来了精神，这是他特别设置的特别关心声音，打开群，果然看见熟悉的头像发了一张照片，是一名少女坐在副座侧头看着窗外，玻璃反射着的容颜半明半暗，只看着小巧的下巴和柔嫩的红唇。

　　看着着模糊不清却有种意外诱人的图片，他第一次感觉不是气血上涌，而是心漏一拍。

　　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应，思考半响他还是将其归结于是这两天没休息好过劳的结果，边琢磨着哪天换班去医院做个体检，边继续趁着红灯刷着群。

　　发照片的人是个富二代官二代，就喜欢半夜开顺风车，碰到喜欢的就开到小路搞了，出了事往家里一提，有的是人给他擦屁股。

　　加他们屌丝群还是觉得玩得不够，一千一个，无限收长得不错的乘客的联系方式，男女不限，未成年加倍，卸妆后长相大变也不会退钱。

　　甚至心情好时，那人还会发一些办事的或者下一个目标的照片视频在群里，供大家欣赏，比如现在。

　　又一个女孩落入魔爪。

　　他这样唏嘘一声，手快地先保存了照片，再滑下去看着大家的回复，没有意外地在其中看见了在医院的老同学。

　　“这女的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呵，这话说的，感情你还玩过？

　　下面几个回复都跟他一个想法，纷纷打趣着老同学看了两眼照片就是熟悉。

　　没想到老同学居然@了他，看起来很认真地说很熟悉，还敢@那个富二代让他等等。

　　富二代很不屑，直接警告老同学，别来碰瓷，马上约了朋友准备要搞了，话再多直接踢出群——全群的金主，来了下一秒便成了管理员。

　　看到这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不禁有些埋怨老同学，要是自己被牵连，以后可就赚不了外快了——是的，这样便捷暴利的活，他不可能不干。

　　不过老同学难得这样说话，让他真的有些在意，特意在相册里找到那张照片，仔细瞧了半天，特出结论——确实很眼熟。

　　难道还是自己认识的哪个？

　　而且还是老同学也认识的，两人一起去放纵的时候见过的？

　　不应该啊自己见过的没有哪个能被富二代看上眼的吧？

　　没等他细想，忽然响起的提示音告诉他终于来了一单，他立马放下自己的手机，去迎接乘客。

　　这回的乘客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容貌精致可爱，除确定尾号时低“嗯”了一声后，便抱着包坐在后座一声不吭，手机都没有看，双目无神仿佛在发呆的模样不禁让他多看了两眼。

　　和当代青少年的形象完全不一样，而且……意外感觉很熟悉？

　　他自嘲一声，怎么今天感觉哪个女的都熟悉？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手机一直在震，趁着红绿灯看了一眼，是老同学找他，确切地说那女孩很熟悉，还反复询问他什么感觉。

　　他虽然也这么觉得，可眼见灯就要绿，怕老同学再回复打扰自己，他赶忙回复一句“完全不觉得”，踩下油门继续往前走。

　　“今天这么晚了，你还要开车吗？”

　　女孩忽然搭话吓了他一跳，忙笑脸相迎:“是呀，赚点钱不容易。”

　　不知为何他有些在意对方话语里强调的今天，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对方上车后，便一直在跳动的眼皮。

　　女孩又问:“钱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没有钱就要饿死了，你说钱重不重要。”

　　他随口答着，瞧了一眼目的地想要继续搭话:“小姑娘要去的……大晚上的你要去墓地边上？”

　　一直跟着导航，现在才发现目的地，惊得他大呼一声，差点脚下一滑来了个漂移，惊得后背一身冷汗。

　　“家里住在墓地边上的小区，定位墓地导航过去的路更近，大晚上的，吓到你了吧？”

　　这墓地边上有小区吗？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手下动作顿了顿，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攥紧，不再动它，继续搭着话:“嗨，我们开夜车的就得啥也不怕，就是大半夜去火葬场边上也得去啊。”

　　女孩笑得眉眼弯弯:“你可真幽默。”

　　“看着你就让我想起我女儿。”

　　有些忧愁地开口，他不知为何跟一个孩子谈起了这个话题。

　　“她在老家上学，开学高三呢，前段时间放暑假了，说想来过来打暑假工看看我陪陪我，可我哪有空呀，我也知道她是寂寞了，我老婆走得早，两边父母走得更早，家里没别的亲戚，她一个人在家确实寂寞，可赚钱养她和陪她，我只能选一样。”

　　说着说着，他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抬眼看了看笑容灿烂听着他讲话的女孩，他莫名觉得后者越发眼熟。

　　今天到底怎么了，看两个女孩子都觉得眼熟？

　　默默在心里将体检提上日程，他继续女儿的话题，谈起女儿，他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完全忘了乘客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个劲地夸着自己女儿。

　　“她可努力了，上学期期末是市里联考，她考了全市第一呢，说拿了奖学金就能为家里减轻负担，为此考前还熬了几晚复习，可心疼死我了，她长得也好看，像她妈，以后肯定要好好给她挑个有上进心，会照顾人的。”

　　说起嫁人，他又有些惆怅。

　　“我还要努力给囡囡攒嫁妆，开这车不二十四小时跑根本赚不了多少……”

　　“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

　　导航提示将他惊醒，他才发现自己絮絮叨叨讲了这么久，连他都惊讶自己竟然这么健谈，跟个小女孩讲了这么久，可别因为话太多被打差评啊。

　　想到这，他忙转头看向后座想要道歉，谁知扭头一看后座空无一人，他惊得险些跳起，颤抖着手去点开记录，发现确实完成一单后才松了口气，只当自己疲劳驾驶产生幻觉，抹了把脸继续驾车上路。

　　“那孩子什么时候下车的，动作可真轻，关门声都没听着……”

　　他心有余悸地嘟囔着，这时手机忽然震动一声，他点开，又是老同学，看了眼时间，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不是照顾他妈吗，怎么还没睡？

　　不耐烦地点开对话框，随意扫了一眼对方发来的信息，视线定格在某一行，他急忙踩下刹车，抹了把不知为何视线模糊了的眼，取过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看着那条信息——

　　“我说，那孩子跟你女儿有点像啊，那衣服不是你在商店挑了半小时才挑中的什么什么特款吗？”

　　“你真的不觉得熟悉吗？”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那孙子接的是火车站的顺风车，刚好是家里那趟车到这里的时间。”

　　“我研究了地图，那边有条偏僻的小路，我怀疑那孙子会去那办事。”

　　附上一张截图。

　　还没等他继续往下看，那边电话直接打过来了。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点了好几回才点下接通。

　　“你确定，是囡囡？”

　　脚下踩下油门，汽车飞驰，只看了一眼的地图此刻清晰浮现在脑海。

　　“有个不好的消息，哥。”

　　那边压抑着声音，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

　　“那孙子似乎想玩点刺激的，喊了俩朋友一起，没准备给囡囡留活路。”

　　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更没去在意对方身在医院为何背景声如此喧杂。

　　他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在问对方，一字一字，无比艰难:“你确定，那是我的囡囡？”

　　老同学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哥，你仔细看照片上那女孩脖子处有个胎记，跟咱囡囡的位置一模一样，还有，哥，是囡囡让我瞒着你，她想给你个惊喜。”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仿佛喝断片了一般，只记得自己一路飙车，然后……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移到躺在不远处衣不蔽体，昏迷着的女孩，好像是他的囡囡。

　　那三个畜生呢？

　　他茫然地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起火的三辆车上，他认得其中两辆，一辆是那孙子的，一辆是自己的。

　　他赶上了吗？

　　看着压在车底面目全非的三具尸体，他愣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死了。

　　他狂笑着，他骂出他所有会的污秽话语，等到发泄完毕，他才想起他的囡囡还躺在旁边呢，还不知道有没有事呢。

　　他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他跪在女孩身边，他看着还有气息的囡囡，他终于控制不住眼泪落下。

　　他伸手环住他的囡囡:“我来带你回家了，囡囡，爸爸来带你回家……”

　　意外握了个空，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穿过对方身体的双手:“囡囡，囡囡爸爸怎么，怎么碰不到你啊？”

　　“你已经死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转头，是莫名不见的那个乘客女孩。

　　“这次你没有发给那个人，我很意外。”

　　他没有理会，扭头看向自己的车，在驾驶室找到了自己眼睛瞪得大大的尸体。

　　“囡囡没事就好。”

　　女孩有些惊讶:“你似乎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比如你找的那个勾引了你，发现你没钱又拒绝了你的站街女。”

　　他皱了皱眉:“有什么意义？”

　　女孩捂嘴笑了笑:“嘴上毫不留情，私底下又总给外卖员点超赞，所有存款加上理财总额只有一万零一百五十一块三毛，却将一万存了三年定期留给要考大学的女儿……”

　　听到这，他忍不住扬起眉:“囡囡比我需要钱！”

　　女孩只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讲:“负面情绪爆炸却压在心底从来不会迁怒，心动富二代的外快但赚得不多，有明确的道德底线但总是徘徊不定……”

　　不被理会，他也不再理会对方，任由她在那自说自话，他温柔地抚摸着囡囡带有泥土印记的脸颊:“爸爸不能再给你擦脸蛋了，要自己注意清洁哦。”

　　女孩的话语像是卡壳了一般戛然而止。

　　“不要省钱不吃饭，爸爸赚钱就是给你花的，有喜欢的衣服裤子就买，爸爸眼光差挑不来衣服，别一年到头就穿爸爸给你买的那两件。”

　　他看着囡囡身上这件衣服笑得骄傲:“不过我们囡囡，穿什么都好看。”

　　“哥！”

　　是老同学的声音。

　　他回头，看着被警察拦下的老同学难得一见的悲怆表情，抹去脸上忽然失控止不住的泪水:“他会对囡囡好的。”

　　老同学至今未婚，对囡囡比谁都好，为了囡囡的生日，能在商场挑一个小时，知道上回他赖去的钱是给囡囡看病，不但答应得爽快，甚至还私底下汇了钱过去。

　　因为他妈不喜欢囡囡是个女孩子，两人为此还演了出戏。

　　就是之前听说他有个跟囡囡差不多大的女儿，还说带来跟囡囡一起玩，只是后面不知为何没了消息。

　　不过知道他对囡囡好就行了。

　　他俯身环住女儿，哽咽着:“要好好的，囡囡，跟着叔叔，你会好好的，爸爸会保佑你的。”

　　胡乱抹着眼泪他又咧着嘴笑：“爸爸买了好多保险的，这下，囡囡不用再为了钱熬夜了。”

　　女孩上前一步:“你该走了。”

　　七月半，鬼门开，七月半的晚上，不拉客。

　　因为你不知道你拉的，是人是鬼。

　　他扭头看着女孩，赤红着双眸:“囡囡会出事，是因为我今天接了你吗？”

　　“当然不是。”女孩摇头，“有个女孩因为你而死，所以这本是你该承受的。”

　　“那来找我啊！”他贴着女儿的脸蛋怒吼一声，“报应也好下地狱也罢，找我就够了啊，为什么要找囡囡？”

　　他呜咽一声，嚎啕大哭：“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为了给你凑钱给你买礼物干出那样的事，都是爸爸的错，才让我的囡囡遭遇这样的事，可是，可是这是我干的啊！”

　　“全部的全部都是我做的，报应我一个就好了啊，让我生不如死下地狱什么的都好啊，我的囡囡，不该经历这些的啊，她应该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啊！”

　　他的身后，在警察劝导后冷静下来的老同学捂着脸，被挡住的嘴角咧着笑，和不远处的女孩脸上神情如出一辙——

　　这样，才是你应得的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