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皮》七里马

4、第 4 章

　　事情就这样算作结束了。
　　关老爷在在事情做出定论后拂袖而去，大夫人看了一眼心爱的宝贝儿子关浩，也匆匆跟着去了。
　　作为旁观者的洛雪自然只能跟在关其后面离开。
　　不过，她的视线在转身离去的瞬间，从面容执拗的关浩身上移到了相公还有婆婆身上。婆婆得了银子，对于儿子的伤也不是那么心疼了，反而因为一直藏着的小芝的事了了，暗地里舒了口气。
　　可就在她全身扶起受伤儿子的瞬间，她觉得有道视线直剌剌的朝向她。
　　她本能的抬起头，见到一个美得轻飘飘，像仙女似的在盯着她。她觉得这道视线很是奇怪，里面还有怨毒似的，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真叫她不知如何是好。看这姑娘娇生惯养的皮肤和装束，她以为她是这关府里的小姐，慢慢陪出了一个笑。
　　可那小姐仿佛盛气凌人得很，见她这样的表情，反而扭过了头。
　　婆婆当做无事，反正这些大户人家的子女对他们这种下等人从来都没有好脸色，转眼间自己的儿子盯着人家的背影发痴了，心头一怒：“看什么看，还不回去。”

　　刚出大厅，关芝心中一团乱麻。
　　以不同的身份遇着自己的婆婆和前夫，感觉竟是如此奇怪。走至一处檐廊下，前方白色的宽背忽然停住，然后关其笑意温和的脸又再次纳入她的视线，“不好意思，刚刚让洛小姐见笑了。”
　　洛雪摇头：“没事。”
　　转而又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这小芝是什么人？竟然劳得府上老爷夫人如此生气？”
　　见关其面色变得有些尴尬，关芝笑笑：“我本是外人，问府内的家事真是失礼了。”心头却反而一片落寞。
　　“哦，洛姑娘不必自责。这小芝……”实不相瞒，“乃是我父亲的私生女。”
　　关芝装出很惊讶的表情：“是么？”
　　“不错。小芝的真名是关芝。她的母亲是府内一名婢女。我父亲生性风流，在外的私生儿女不计其数，加上大夫人对于父亲在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内却很是专制，容不得父亲在她眼皮底下任何拈花惹草的事。所以小芝虽然也算是父亲的女儿，可她在府内却还只是一个丫鬟。”
　　“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并排走着，“既然是丫鬟，那么府内众人如此轻视她，也是必然的。”
　　关其见她这些有些嘲讽，不由得淡淡看了一眼。以为她是见不惯这关府里乱七八糟的关系，刚要开口说什么，听得她又道：“如果不是如此受轻视，那为何明明有人想为她出头，却反而受了责罚呢？关芝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可她至少也是一条人命，也是你们的兄弟姐妹。现在，别人把她欺压致死，你们却反而惩处这个为她伸张正义的人，我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公理，在你们眼中亲情血缘又何在？！”
　　关芝越说越气愤，脚步都不由得停住了。
　　关其愣愣盯着她，半晌，忽然笑了，“我没想到洛姑娘也是一个如此正义的人，倒真是失敬了。”
　　关芝撇过脸，心里还是有很多怨气没有说完，可也明白，现在利用着别人的身子才能让别人听到自己以前内心的心声，可这心声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啊。
　　“洛姑娘不必动怒。我虽然与关芝并无什么交集。但也明白，她是这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只是人已了去，不必徒惹事端。”
　　“原来这叫徒惹事端，你们就没想过为她的死讨个公道？”
　　关其淡淡笑了笑，开始有些欣赏这外面看起来柔弱的姑娘直爽的性子，大部分遇到这种事大概只会高高挂起吧。
　　“人世间并不只有公道而言。也许洛姑娘从小生于富庶之家，父母疼爱，一生和顺，所以不会明白人世间会有许多无可奈何。关芝的出生，她的地位，她的命运，本就注定无可奈何。而对于无可奈何，除了抗争便唯有忍受，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你的无可奈何便帮你阻挡一切。只能说，对于关芝的事，我很惋惜。但事已至此，关芝还有个孩子在王家，你若真讨回公道，打死王武丁，那孩子又怎么办？反而给他些钱，他才会善待那个孩子。”
　　关芝听了咬住唇，一言不发。
　　难道这些都是她的错？生来就是该被欺负了，即便死了，为了孩子，也无法得到应得的公平？
　　关其见她这副恼怒又羞愤的样子，霎时间觉得她非常可爱。明明现在自身处于弱势，却还能为别人争取，哪怕会因此而得罪他也不在乎。这位洛姑娘，心性真是单纯异常。
　　“好了，洛姑娘，你也累了。我命人为你安排厢房休息吧。”
　　关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刚刚说了那么冲的话，他却还能笑得云淡风轻，心里也不知道是觉得愤怒还是可笑，还是可悲，闷闷的点了点头。随他走了十几步，又突然想了想，没看他细声说道：“对不起，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该多事。”
　　两个人并排穿过朱红色的檐廊，其时，清风正把碧波吹出涟漪。
　　他转头看她低着的侧脸，温声道：“没事。”

　　关芝正式在关府里住下。
　　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府邸，开始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展示给她。以前的她是丫鬟，天天窝在厨房里，偶尔出去也低着头的躬身而过，恍如一直穿行在大屋中的耗子，生怕被别人看见。但现在，她是这里的客人，她可以抬头挺胸，接受一切。
　　关其把西边的厢房给她住，甚至还派给了她一个丫鬟。
　　入住进来的第一天，她想，原来她关芝还能过上这小姐般的生活。
　　这具躯体，这具躯体身后代表的身份地位，即便洛家已经没落，也仍旧没有人小瞧她。
　　孤身一人而来，没有任何行囊，上午和下午，她都只一个人在房里发呆。到了晚上，见服侍她的丫鬟小梅离去，她悄悄从门口走了出去。
　　因为对这座府邸太过熟悉，她仅仅花了一刻钟就到了关浩跪着的堂前。
　　这堂前几乎是专为关浩设计的，因为关老爷的几个儿子都非常温文乖顺，在关老爷严厉的教导下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忤逆的事。而唯有这，受尽千般宠爱的关浩，是这堂前的常客。
　　也或许是因为这“常客”也应正了关浩在关家是有多么的不同。
　　关老爷的大夫人是当朝秦王爷的爱女，嫁给关老爷之后，一直连生三个女儿，直接导致关老爷日后纳了七房妾室。本来不甘的大夫人本已接受了命运，却偏偏，在她三十五岁高龄这年，居然又怀上了孩子，一出生竟然是个男孩。
　　从这精彩的出生前奏，就该知道关浩的生命有多不平凡。
　　一向严厉的大夫人对关浩是宠溺之极，有求必应，而老爷老年得子，自然对关浩也是疼爱有加。不过这关浩却跟别的府中少爷不一样。关老爷是个文官，最爱文采风流，所以几个儿子从小便请夫子教导诗书礼仪，各个都可算是文学才士。唯有关浩，一出生便诗词书画完全不感兴趣，跟着以前一个武丁学了些枪法，从此便枪不离手，成个了“武小将”。关老爷见他这样也没办法，在大夫人的劝说下，重金从外地聘了个武师，关浩日后越发上瘾，干脆连夫子也不要了，日日只拿着把枪耍。
　　从小打大，在别人眼中，关浩性格莽撞，不懂世故，真正是罪行累累。
　　他曾因为亲舅舅调戏他的丫鬟，把自己的亲舅舅打得哭爹喊娘；也曾把上门来送礼的户部侍郎张大人赶了出去，更加把关府里，除了主子身份最大的关管家打得腰都直不起来，日日见着关浩躬身而过，从不敢多留。
　　在关府所有人眼中，关浩如同他那把枪一样，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小霸王。
　　但是近日，只有这关浩为她出了头。

　　一轮圆月悬挂中空，敬堂在夜辉中变得冷寂。
　　这是关家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非一般人可踏入。简而来之就是说，即便是犯错，也是只有关家子孙才有资格跪在这堂前。
　　关浩一个人攥着霸王枪笔直地跪着，从来都是这样，他认为自己是对的就是对的，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不觉得有错，更不觉得有任何悔恨。
　　关芝从夜色的草簇中出来，手中用布包包了几个包子。
　　半蹲在他面前，把包子送过去，“呐，吃吧。”
　　关浩转头，打量了她一下，“你是谁？”
　　“我是你们关府的客人。”关芝微微笑着：“我给你送东西吃。”
　　“不关你的事。”关浩把头转回去，没有理她。
　　关芝还是微微笑着，“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人给我托了个梦。她说她叫关芝，是你的姐姐。她很高兴你为她这样做，但她不希望你受苦。你可以打王家人一顿报仇，却不可以真伤了他们，因为她的孩子还在王家。所以够了，你为她做的已经够了。这么多年，她最想谢谢的人是你。能够做你的姐姐，她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关芝动情地说着。
　　关浩本来冷然的面孔又转了回头，在夜色柔光下看这个女人，“她真的给你托梦了？”
　　“当然。因为我是外人她才给我托梦的。她还说你最喜欢吃包子了，让我送一些过来。以前你受罚她也是这样偷偷给你送的。看，包子还是热的，呐。”关芝把包子送到他面前。
　　关浩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拿过包子咬了一口。
　　他从下午就没有吃饭，直到现在晚上，自然饿得死。
　　一直手掌般的大包子，三四口就吃完了。
　　幸亏关芝还带了挺多，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她微微笑着：“你真是个好孩子。”

　　回到了房内，傍晚时分点上的蜡烛已经烧了过半。关芝把装包子的小布叠起来放进抽屉内，之后便站着，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突然从身后传出声响。
　　关芝回头，敞开的门口对着空旷的院落夜色，关其从门后走进：“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