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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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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所说的回家自然不是以前的家。
而是常井的家。
事实上,这几年,她真的格外渴望常井,她觉得在他那里生活的日子,虽然没有锦衣玉食,虽然没有前呼后应,但那是最温暖最安静的地方,让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想起。
自从她离开常井后,常井也没有和十五公主成亲,而是自动请缨驻守边关,一去便是许久。唯一一次回来是在过新年的时候,他们打了胜仗,常井又被封为铁胆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与他的一众手下游街,十分惹眼。
洛雪并不知道那是她回城的日子,正带着阿声和丫鬟置办年货。
无意往外头一扫,便见着他了。
那时天还很冷,天空蓝净,他却如一轮暖阳撞进她的心扉,简直照亮了她的整个视界。她愣愣的看着他骑马走过。
他又壮了,又黑了,脸上的笑容还没变,仍然显得那么忠厚,令人安心。
突然间,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她处扫了一眼。
她立刻转头,不敢看他。
她完全没有颜面见他,这些年,她都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听说他一直在边关还未娶妻,就为他担心。怎么还没有遇到中意的姑娘呢?是不是忙得没有机会呢,刘嫂可是急着抱孙子啊……
不远处的热闹声渐渐过去了。
她转头,早已无他的身影,他没有看到她吧。她苦笑,就算他看到又如何,她这样的女人如何惹得他惦记?
但是此时此刻,当她真的觉得自己离死不远时,她心里想的却是还希望再回到那里,每日和刘嫂一起做家务,奉养自己的父母,给他煮饭缝衣服,纳鞋底,晚上和他谈话,躺在他暖热的胸膛里。
这是最美最美的日子了。
十月初五是达摩祖师的圣诞之日,也是拜祭佛祖之日。
这是和城的风俗,达摩祖师生日的这一天,早晨要吃一碗寿面,之后便应该去佛庙里,求神佛保佑下一岁的平安健康。
洛雪带着阿声去了位于城西的广济寺。
只是刚靠近门口,低头门槛却像是有阻力似的,怎么也跨不进去。
紧接着,堂前一道金光,几乎把她打出去,她跌落在地。
“娘!”阿声唤她,却扶她不起。
抬起头,那笑眯眯的佛脸像是在发亮。
“没事吧?”
身后有熟悉的声线,猝然抬头,常井扶住了她。
洛雪几乎无法动弹。
“娘。”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阿声在呼唤她。
可声音是如此不真切。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如此清晰传入她的耳边,是幻觉吗?
她睁开眼睛,甩动脑袋。
真的是幻觉吗?他不恨她,不讨厌她吗?
眼前的是敞开的寺庙的门扇,上方似乎刻着什么远古的符咒。
而这些符咒像是会动会说话似的,一直不停朝她的眼睛伸过来,放大,盘旋,萦绕……同时,周边开始响起了有无数僧弥敲木鱼默念的声音。
捂住胸口。
好恶心,心脏像是被什么扯着一样,一下一下碰撞击打着。
“该不是中暑了吧?”他身边似乎有人在说。
“快,快扶她过去休息啊。”
是他那些部下的声音。
她感觉有人把她抱起,安置在寺庙旁边的一株树荫底下。
似乎远离了佛寺特有的檀香味,她周边沉压压的气味和声音突然不见了。
有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顿时好了许多。
睁开眼睛。
“我这是怎么回事?”
“嫂子,你怎么样?!”一群人都在望着她,洛雪怔怔,他们怎么还叫嫂子?
“你可能中暑了。”
常井挡住她的视线,逆光的面容上似乎有些担忧,转头吩咐:“你们先去寺庙拜佛。”
“嫂子真的没事吗?”
“去。”
一伙儿悻悻离去。
“他们离开和城很久,并不知道你与我已经和离,对你不住。”
“不,不用——”不用这样的,她头有点重,揉着太阳穴。
“还不舒服?”常井问。
“没,好多了。”
阳光越来越浓烈,这样单独相处有点尴尬,洛雪开口,“如果你有事你就先走吧,我没什么事了。”
“没关系。”他很快回答,语气不知怎么有点斟酌,顿了顿,“再待一会儿,我就走。”洛雪无言,心里知道他还是对她好,但她无法表露。
双手放在双腿上,装作打量周边的景物。
常井本来是在看她,因为她的这系列动作,便也把视线对准了前方。
“你怎么回和城了?”口气清淡的问。
“朝中有事要回来。”
“哦。”只剩这些。
阳光在加重,头顶桑树的枝叶层叠露出点点光影,蝉鸣喧闹。
眼眸中划过一串蓝轿摇摆。
洛雪视线跟着过去。
十几个轿夫带着一群丫鬟小厮围在轿边,而后,轿子停下,帘子被掀开,弯腰走出几个人来。
是“新”关家。
对了,今天是整个和城的人都出来求神拜佛的日子,关其和他夫人也选在这里了吗?他夫人牵着那可爱的小霸王,一家人俱都气质不凡,十分华贵。
很适合,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虽然关其不觉得,但她觉得他们一家人都有些像。
面容上的表情,性格脾气……
她唇瓣不由得忍出笑。
常井看了她一眼,这些年,他知道关其对她不差,虽然没有正式的名分,但她的宠爱成都早已超过了关其的正房夫人。
看了看她旁边的小女孩。
她还收养了一个孩子……三口之家,应该很幸福吧。
内心不由得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紧接着,那青石台阶上又冒出另外一户人家。
王家。
此时此刻,她以前的婆婆,王武丁和艳娇,正抱着他们的心肝宝贝,擦着额头的汗慢慢地爬上来。
“哎哟,累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太阳真毒啊。”
“你可别晒到我儿子……”
“娘,您慢点。”
……
虽然他们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可也算其乐融融了。
有家真好。
洛雪想。
不过,等等,怎么回事?
一幕一幕的,她的“前世今生”似乎都汇聚在一起了。
霎时间,脑内白光一片,她脑袋一轻,身子重重往后一仰,人立刻意识全无。
“洛雪!”常井不由得大呼。
抱起她来,她已经完全毫无知觉。
这声也惊动了关其,关其急忙过来,“她怎么样?”
常井看他一眼,眉目隐约恼怒,以为是洛雪见关其三口之家一同前来,而自己却只能隐蔽其后,伤心所致。
“她昏过去了。”
在关其想要触碰洛雪之时,却径自把她抱了起来。
“阿弥陀佛。”广济寺的主持方丈玄苦大师在检查完昏迷不醒的洛雪后,微微一叹息。
“大师……”
“这姑娘是灵魂脱离躯体之外了。恕贫僧无能为力。”
常井一惊。
还未说话,便看到关其微微一叹息,心中讶异:怎么,他知道么?
不管如何,上前一步,焦急询问:“大师,怎么会这样?她不只是晕倒吗?为何会牵扯到灵魂之说?”
“你观察她的身体,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毫无呼吸,全身冰冷泛紫,她早已死去多时。”
常井无法言语。
关其知道洛雪病因,并不感到惊异,这广济寺佛法高强,说不定还有救,“大师,完全没有救吗?”听得这话,常井才回神看向他们。
大师摇头:“灵魂之事,并非人世可管,只有地府阎君才能左右人之生死。”
“阎君?”常井问。
“是。”
阎王乃虚无缥缈之物,实难追踪。关其伸手抚触她的脸,心内叹息,她恐怕已无生还可能。
到底时至今日,她算他的妹妹还是他的心仪之人呢?
他没有答案。
他只觉得心头一片空落,竟也会觉得难过,他强求了她这么久,就是贪恋她身上的温暖,无论是血缘里的还是过去的念想。
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么快便到了今日,真是时也命也吗?
“怎样才能找到阎君?”常井不死心的问。
“凡人若无同灵之能,便只能去阎王庙诚心祭拜了。”常井二话不说,抱起洛雪就走,对上关其有些惊讶的双眼,他视若无睹走过。
他不管关其和洛雪如何,他只知道任何一丝希望都不能放过!
常井带洛雪的身体去了城西的阎王庙。
阎君的庙里修缮得并不完善,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前来拜祭这位代表死亡的仙君的人更不多。但留在那里的人看着抱着洛雪身体而来的常井觉得很惊讶,纷纷自发让行。
常井抱着洛雪下跪。
按玄苦大师所说,先烧了一支幽冥香,而后诚心默念心中所求之事,阎君自能听到。
可即便把香燃尽,面前已经掉漆的阎君像前,仍没有动静。
洛雪仍然没有醒。
幽冥香只有一支,据说是用东海的海藻制成,香味淡远,所求的心念可以遥遥的随着香味传到阎君那,引得他现真身。
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
常井等了又等,从白天直至黑夜,再直至次日清晨。
他终于不再耐烦,起身,砸了阎王的泥身。
而后,他正视着破碎的阎王的墨金瞳眼,“我是胡村东乡常井,现住和城张罗巷,先有事求见阎君。破坏阎君像身,实不得已。若阎君能通人间之消息,还请阎君前来相寻,多谢。”
说罢,抱洛雪而出。
常井三天求遍了,砸遍了和城各处的阎王庙,但都巨无反应,在看着洛雪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冰冷的同时,四天,阎君青几突然真身出现在他面前。
还未等他开口。
“你的事我已经了解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洛雪的身体我带走,七七四十九后归还。”
这位阎君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冷漠无情,墨色微带金色的眸子冰冻异常。一眨眼的功夫,阎君和洛雪都已不见。
常井上前仰望,看见的只是一片空白。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阎王果然把完好无损的洛雪带了回来,身边还多了个提花篮的绝美仙子,身后的霞披似乎都缠着云彩。
“可惜,灵魂虽然锁回,但她已无阳寿。”阎君道。
“那要怎么办?”常井上前一步问。
“借寿。”
“如何借?”
“你有八十年的寿命,可愿再借她三十年。”
“我愿意!”常井斩钉截铁。
常井似乎看到白衣阎君的圈金瞳里有了一丝微微的暖意,旁边的仙子也笑了,声音温温和和,十分悦耳,“小萤火虫,你觅得个如意好郎君。”
白衣阎君手一挥,常井以为他要施什么法术,哪知只是光影一过,两人不见了。
常井一愣,床上的洛雪已然幽幽醒来,“你何必如此?”
“为你,值得。”
他擦去她的泪,“别哭。”
下一刻,他便被她紧紧抱住,“常井……”她的声音略带哭腔,“……我以为我就这样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其实我的灵魂一直在,一直知道你做了什么,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常井慢慢拍着她的背。
她胸腔里的震动似乎传到了他的心里面去。
他何尝不是这样想。
以为就这样,再也见不着了。
但最终,他还是要把她还给关其。
毕竟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关其。
关其正等在门外,看见洛雪完好无损的出来不由得心惊。
——他果然借了她么?
诚心么?
在昨夜,那阎君与那绝美的仙女前来找他,问他,洛雪魂魄虽然已然被锁回体内,但她已无阳寿,他能否借三十年寿命,他沉吟许久。
但现在他才知道,他的确不如常井。
他一向自诩聪明睿智,朝中无出其右,常井不过一个孔猛武夫,完全不值一提。哪知是他太自傲了些,聪明睿智竟在这处与常井的忠义如同石头与鸡蛋般,完全不堪。
常井和洛雪都站在门口。
他们都知道关其和他那顶轿子停在那,但他们都没有动。
“这是什么,生离死别么?”关其忍不出出口讽刺,“你们如此依依不舍,又何必装模作样要把她还回来?洛雪,你跟他回去吧,你从了我不就是怕我对付他么?”
常井本来恼怒的同时,听到这话惊讶朝关其望去。
关其拨了那小女孩阿声,“你也过去!”
小女孩倾了一下,笨笨的往娘亲的地方走。
关其转身坐入轿子里。
在轿帘放下的那一刻,他又蓦地开口,“洛雪,你听着,我不愿与常井一样花三十年寿命是我对不住你,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关系。”
轿夫起步。
他看着自己的手腕。
阎君昨夜让他看见自己手上那条寿命线,因为作恶多端,本来有八十年的鲜红色衣食无忧之相缩减为暗红色的奸臣之相。
他的寿命不过五十三。
要他拿三十年去救洛雪,怎肯,怎肯?
用袖袍覆盖手腕,他是奸人呵,怎会有爱情和亲情,怎会像常井那样甘愿献身?嘴角不由得嗤出一声冷笑,忍不出用扇子掀了轿帘。
常井三个人正相对着,似乎说了什么,而后他们都笑了。
常井摸了摸洛雪的脸颊,带着阿声走进去。
他竟然也就这样原谅了她么?都不在乎这几年她算是他的妾室?
“你的嫉妒,名欲之心一增,手腕上的寿命线便会减少。”蓦然想起昨夜阎君说的话。关其闭上眼睛轻轻舒了口气。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除去前四个无法控制,后面的他全占了,注定此生不会有好下场,富贵啊,果然是险中求,想得到这个,必然先付出那个。
他唇瓣隐笑,不知是自嘲还是嘲人。
不会再有人怜惜他了,从今以后,他的一切都合该“自作自受”四个字。
“如果你知道你随时可能死,你会做什么呢?”洛雪的话窜入脑海,那天她说她想回家,夜间却喃喃叫出常井的名字。
他会做什么?
关其睁开眼睛,轿子缓缓前进。
会做什么呢?
新年的爆竹打得噼里啪啦响。
洛雪和阿声捂住耳朵,看着到处闪动的火光,不时拉动阿声逃避危险。现在的她已然变了,一夜醒来,便仿佛老了好几岁。
她再也不会借着别人的身体生活了,这具身体完完全全是她的。
会痛,会留伤口,会难受,会——
洛雪看向旁边的常井,抚摸肚腹。
——会孕育生命。
“怎么了?”常井本在看远处,此刻转向她,“身体不舒服?”
他的语气有点担忧。
“没事。”
他还不知道呢,洛雪垂下脑袋,嘴角微微翘着,耳朵被烛火映得发红。
常井觉得此刻的她美丽异常,揽过她,吻了吻她的发鬓。
我的洛雪。
不久后,阿声提着灯笼,绕着家走守平安,但短短几步的路,已经连续两次被石子袭击。
一下,扔中她后脑勺。
再一下,扔中她背。
“出——”
在第三颗石子擦过肩头的同时,她猛地回头,抓住了那个小霸王。
小霸王嘻嘻笑,“小哑巴,又着急得说不出话了,出什么啊?”
才半年多,他就又长高了,比她快高出一个头。
“坏、坏——”
“坏人是不是?”他叉腰走过来,“我就对你坏,怎么样?”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阿声怒不可遏,捡起地上的爆竹残屑就扔他,“坏——”
轻松躲过,“你除了会说这个字还会说什么?小哑巴,换个新鲜的行不行?”
阿声不想理她,提起灯笼。
身后的手轻轻松松抓住她的小辫子,“喂,小哑巴,你想去哪?”
阿声抓着辫子轻哼。
身后的手微微松了点,“你别以为你跟你娘离开了我爹,我就会饶过你了,妄想!你这个小哑巴居然敢嘲笑我,看我不惩罚你——啊!”
话还未完,一记惨叫消失在夜空中。
原来是小哑巴居然狠狠踩了他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
小霸王气极,抬起脚,“你这个坏——”
阿声朝他甜甜一笑,突然十分顺口的接了一句,“坏蛋。”语带幼稚,却可爱极了。
身后爆竹的燃烟和街道烛火,衬着她圆圆滚滚穿着大红绸缎的身躯和白白红红的脸,一时看得他晕头转向,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阿声转身即跑,不时还转过头偷笑。
看着她提着灯笼身体笨笨的越来越远,小霸王愣了愣,立刻追过去,“别跑,你这个坏蛋,哦不,坏哑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