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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大师,我必要这样你才会满意么?”
      他松开她。
      “如此做戏不觉恶心?”
      女子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爽朗,却不免有失体面。
      “你怎知是我?”
      那面容分明是暖寒小姐。
      言谈举止分毫不差。
      “大师下咒时不小心被在下窥到了真身。”
      “你见的也不过是暖寒小姐对你笑罢了。”
      “笑与笑不同,大师拈花而笑,颇有佛祖之风。”
      “你见我拈花如佛,说明你心中有佛,阁下的修为却也让老衲惭愧啊。”
      女子说完渐渐现出真身,无疚方丈捻须微笑,四下夜景也悄然换作禅室。
      “坐。”方丈挥手,地上立显两个蒲团。
      辟兮毫不客气,撩襟便坐。
      “大师刚刚请我喝酒,晚辈便请您喝茶好了。”
      似是偏偏要较量一番,辟兮也广袖一挥,身前便出现一方矮几。雕工甚好,木纹尽现,外面一层薄薄的桐油刷得匀称,几案不大不小,正恰于两人之间。
      杯是建盏,说来讲究。皆是闽中的乌泥窑口烧出的上品。
      青黑色的杯底一缕雪青茶膏,被沸水一冲“哗”的化开,水纹里晕人视线的鹧鸪斑便耀目鲜活起来。
      “好——”无疚不禁抚掌,啜进一口茶。
      辟兮也低头吹了吹杯上的热气,似是无意:“久闻大师常行走于安国寺与朝泽寺之间,却不知大师此番为何会留在朝泽寺如此之久?大师贵为安国寺上座,离去得太久不免不妥。”
      “阁下是从取竹处得闻的罢?”
      辟兮的二师弟取竹寄居于京中安国寺已数年,被寺中奉为上宾,与几位长老也是知交,寺中私事便了解得多了些。
      然而辟兮似只是闲聊不欲深究,见无疚不直面回答,便顺着话头说下去:“取竹常跟我惊叹大师的修为,说大师若不是两地奔走,本应在佛理上更有作为。”
      这话说得随意了,不似是小辈人该妄加评论的。
      无疚不以为意:“朝泽寺前任方丈与我有臼杵之交,出门行脚不免便私心行到这来。此番好友圆寂,将朝泽寺中上下交付与我,我也只得代他寻得衣钵传人再作离去。”
      “如此,那大师与暖寒小姐的交情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无疚脸色一变,放下茶盏:“阁下什么意思?”
      “辟兮不知两位有何交情,劳大师频频庇护着她?”
      无疚不语,辟兮越发僭越起来。
      “今早大师破我师妹的法术,但寺中沙弥助暖寒小姐逃跑却已被我师妹看到,成为不争的事实。”他语气悠悠似无意,目光却暗含犀利,“月前小姐突发疾患,医官皆无能为力,也是大师布下的缓兵之计。”
      自入田家,辟兮与暖寒小姐背后的无疚大师早已交锋数次。
      “枉费大师催开的那朵姚黄,在辟兮眼中也只是欲盖弥彰。”
      辟兮鼻息轻叹:“我自是知晓暖寒小姐不可告人之处方才要带她走,大师百般掩盖阻拦,辟兮不得不问一句究竟为何?”
      “为何……”一息深叹,“你也问我究竟为何……”
      一方禅室忽然褪却,变成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茶几依在,只是桌上多了方烛台。
      烛影摇曳。
      无疚在灯下的面孔显得衰老异样。
      “对不起——”
      辟兮在斗室变作虚无时忽而深深一揖,长身而起。他径直走入黑暗。
      宛然坦然走入万劫不复。
      “无论如何,我都会带她走。”
      “难道你要逆天而行?”无疚冲着虚空喊,不无悲切。
      “……天意?大师难道就知天命何为……”声音在虚无中渐尽。
      “别以为你走得出去……”
      “……”

      辟兮在现实中清醒过来时,赵楷正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俯视着他。
      床上的人能清楚地看到他孩子气的担心、无措和无助,让辟兮睁眼一见,心里便一暖又一凉。
      即便赵楷在宫中如何地翻云覆雨,出了那小小的城,出了皇家气势与光环的庇护,流落到名为“现实”的纷杂中,不熟悉规则的他也能如稚儿般懵懂。
      知还坐在一旁毫不入怀地喝茶。
      辟兮看着他莫名的焦躁与颓然,心里便不由一凉。
      自始至终,他被保护得太好。就像从未在风雨中历练过的雏鸟,所会的,也只是自兄弟口中多抢走一粒粮食。
      如果自己一直没能醒过来,辟兮想,会不会让这位才华横溢满身赞誉自视甚高的郓王爷在无限等待的自我审视中重新定位自己为“一无是处”?
      他只是相较于辟兮或知还缺少某些“特殊”的才能。
      但这才能的匮乏让赵楷在辟兮突如其来的昏迷面前显得极端无力,如三岁孩童。
      “你到底怎么回事!说昏就昏想吓死谁?”
      于是辟兮一醒来就遭到郓王爷严厉的问责。
      他无辜地坐起身。
      开始觉得皇上将他从高高的云端上赶下来交给自己历练——他姑且如是拔高皇上的思想——也算是他一贯昏庸的决定中独树一帜的亮点。但此时让郓王出京,于稳定朝政后宫而言,却也仅是一幅大大的败笔。
      郓王出京,太子一派蠢蠢欲动,显然欲做最后的挣扎。
      郓王赵楷……辟兮苦笑,自己前世到底亏欠了他什么?
      知还放下茶杯,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笑嘻嘻:“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有人急得在屋里转磨,差点就被我关柴房了。”
      田府的柴房外有几头驴,驴旁有一口磨。
      此时驴和磨都被披上了白麻布,被月光一照白恻恻的,恰似虚空的另一面。
      知还不看赵楷的脸色,只笑:“田管家正吩咐整个府里披麻戴孝,我可不想戴那玩意,咱们把田暖寒带给她看看,别让他们为一个大活人哭丧。”
      “人你抓到了?”辟兮不以为意地下床整理衣衫。
      知还邀功道:“一抓还抓到了两个!”
      “哦?”辟兮颇为意外地抬眼看了看知还,目光颇为赞许,“丫头精进不少,师兄我要刮目相看了。”目光微扫到赵楷脸上的黑气,顿觉不妥,忙问:“我与人斗法时你说什么了?惹王爷这么大火气?”又假装赔笑道,“这丫头口无遮拦,你这两天也见识过。”
      赵楷不买账,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知还不由缩缩脖子:“我就说你中了奸人的法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没说别的。”言下很是委屈。
      赵楷却似被点燃了怒火,恼道:“你是这么说的吗?你让我把他找个地儿埋了,然后自己就跑得无影无踪!”
      饶是辟兮,也不由印堂一黑。
      “知还——”
      “我先不是这么说的!他搞不清状况我怎么说他都不听非拉着我找人救你、我看田暖寒都快跑得没影了才甩下这么句话唬他。”知还一段话说得又清晰又利落,摆事实讲道理、脱干系推责任,一气呵成不留喘息,把当时之果敢顽强不得已而为之的心酸讲得淋漓尽致活色生香。
      辟兮听罢暗吁,对着赵楷深深一揖:“有劳王爷将辟兮从城外拖回来,路上辛苦辟兮无以为报自当感激涕零化吝为顺。”他自然猜测的出,知还走时连同郓王亲卫也一并密令调随她走。
      她有本事阻住暖寒小姐的去路,却不一定能把她安安稳稳地带回来。
      这丫头给自己留退路的本事练了十几年,就算到了阎王那也能认个把干爹,托生个舒服人家,顺便把下世下下世的因果福泽都先在生死簿上占个先。
      一念至此,辟兮对师父教徒育人的本事更为钦佩(?该是汗颜)。
      赵楷却生生从他的脸上分辨出一丝揶揄,冷哼一声,顺势端庄:“本王好歹也是个练家子,扛你一个弱不禁风清清瘦瘦柔若无骨的身子倒也不觉费力。”
      这三人扯皮的功夫倒均是一日千里。
      辟兮面上一紧,不料被郓王反咬一口。
      赵楷其实并不欲逞口舌之快,但这出口豪气、颇有担当的架势却是他被刺痛的神经在一瞬下达的命令——定是要摆给自己看!
      刚刚知还一番话说得他好似个废物!他皇子生来的倔傲脾气就不由得犯起来!
      天下——还没人敢说他搞不清状况!
      贵为千岁,他见过场面不知几何!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事情如此的惶惑无力。
      辟兮在人群中就那么软软地伏倒在他肩上,一动不动,连震天的擂鼓也敲不醒他。惶然无措的无力感就一阵阵向他袭来!
      然而知还不慌。
      她毫不挂怀地就撇下辟兮一个人去了——这就更让赵楷感到惊慌!
      仿佛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一下子就与他二十多年的恪守背离了。他突然不认识了这世界不认识了这规则。过去离他远去,而陌生的世界……却没有他熟悉的人——为他引路,教导他如何走下去。知还疾速坚定远去的脚步甚至让他不敢作将伯之呼。
      每个人都似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只有他——惶然无措……
      懦弱、无能、不经世事!赵楷头一次这样厌恶自己。
      辟兮与无疚大师在幻境的一场博弈之时,郓王赵楷也同样凶险地与自己心中的惶惑斗争奋战,几欲崩溃。
      “为上者不必尽能人之所能。但凡事事躬亲者不是主子是下人。就像王爷习武练得结实身子是为日后指点江山而准备,若用在战场上逞匹夫之勇或在农田里提犁拉挈岂不暴殄天物?”辟兮嘴角牵出一点笑意,他如何不能从赵楷变幻的脸色中体察出他心底复杂的归咎与遥不可知的前路。
      “王爷只是还未习惯将一切变数视为定数。”
      “而真正的王者,是将一切未知归于预见,有足够的勇气和气魄去接纳,然后一切便成了顺理成章的意料。”
      “即便是唐玄宗,也有平定变数之能赋,而王爷——绝不甘于做一位后主罢……”
      赵楷神色一动。
      辟兮唇上漾起浅浅的笑。

      田府偌大的院落里,隐隐传来街上泼天的热闹。泼天的热闹之下,压抑着浓郁得不可化开的悲切。
      悲悲戚戚,哀哀呜呜咽咽。
      残月下满院白幡无风吹拂就那么静静地低垂着,服帖、温柔,宛如泪眼人低垂的睫。院落里不是无声的,但所有被压抑的呜咽抽泣哭诉都化入夜的温润,仿佛一舀最醇厚的苦酒,化作离人泪。
      田夫人痛哭气绝,救之将回,复又沉沉睡去,梦中极不安稳,还声声念着暖寒小姐的名字。
      下人们来请辟兮为夫人看病时,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悲愤。赵楷自他们悲戚的目光里几能读出“恨”!那是恨命由天定,恨命不由己,恨造化弄人,恨才华横溢出尘如仙的小姐要被逼着进宫去伺候一个不思朝政的庸帝,恨一个敢于与命定相搏的少女挣不出老天的手心却偏偏要如此惨死,连尸首都留不下!
      恨,我命由我不由天——不过是一句屁话!
      他们的目光中甚至还有一丝丝怜悯。
      仿佛他们在看的是一群冷血骄纵的畜生——没有人性,没有情感,甘为朝廷丧尽天良的走狗!
      若他们不来接小姐进京,那么这一切惨剧就都不会发生!
      那是怨到深处的恨!
      辟兮看在眼里便觉得自己已做的和即将要做的一切都像是无益……
      他扬声:“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我叫随行的御医的去看看。”
      赵楷也不知他何以放声歌唱,他只知这歌里似有无尽的寂寞——古来圣贤皆寂寞,想是辟兮也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
      “大师兄……”知还忍不住叫。
      有眼无珠之人不见暗处玄纹而谓之不美,不知离朱察百步外秋毫只需一瞥而笑其目盲。知还知晓这歌中的意思,却隐隐不安,仿佛辟兮心中有更大的事情令他不甘。
      只听辟兮忽一击桌面:“知还,你去把人带到田夫人房间去。”

      田夫人的床前半跪着一名女子,明眸善睐,绛绡笼雪,婷婷袅袅若月里嫦娥。女子身后站着一位清秀小生,面色羞赧低垂着头,却是被绑了,一双手反剪在身后。
      田夫人一见那女子进门,便蓦地清醒过来。她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口里一叠声唤着:“暖寒、暖寒……”
      那女子也嘤嘤哭起来。
      却听辟兮在背后冷冷道:“如此,令嫒早已非处子之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众人面色均是一变。
      赵楷心下一沉,竟有些后悔告诉他这件事。这可是有关女子清誉的大事,赵楷今早告诉辟兮时还特意避人耳目,他竟就这样唐突地当众说了出来。
      重逢重生的喜气就这样被一句冰冷冷的话打破。辟兮一一扫过众人冷眼看戏,静默半晌,问:“你们就没什么可说的?”
      田夫人猛然一震。
      和辟兮一样将众人环视一遍的还有被知还压上来的被反绑着的男子。他本被押解着不应说话,然而他不解地看遍众人或闪躲或低垂的眼神,就有一股火气在胸口炸开:“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暖寒小姐是清白的!你们为什么任由这人胡说八道毁小姐清誉?你们那是什么眼神?你们在怕什么?为什么都不说话!”
      他叫清流,像从未间过天日的暗渠般不着一尘。
      他逼问着。
      众人却只得把头埋得更深。
      不反驳,就是事实了。然而田暖寒的脸上没有羞辱只有悲哀——就像看到暴风雨后未及开放便凋零的花苞被人拾起重新拼凑成盛开的花一般。悲哀,为来不及的盛开。悲哀,为身不由己的盛开。
      知还为她感到悲哀。她们年纪相仿,知还却似乎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悲哀。
      门,突然开了。
      被人轻轻推开。
      众人种种惊讶种种言语都变作背景,一时间,所有人只听到一个声音。
      “传言中失身的田小姐是我,他们不反驳也只因这原本就是事实。”
      进来的竟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田家大小姐。
      她傲然而立,不卑不亢,在一室之内竟显得比男儿还要豪气!
      众人脸色更是一暗,连刚刚还义愤填膺的男子也闭了嘴。
      只有辟兮静静地倚在一旁。他所等的这台戏,主角才刚刚上场。
      辟兮嘴角轻挑:“田大小姐,终于见到你了——”
      “大小姐这几日不在府上,却是错过不少好戏。”
      田菱不动声色:“听说娘病了,我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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