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无 ...
-
那年紫川秀回到帝都正值初秋,再过几日就是中秋节,算不上歌舞升平至少也安泰了一阵的紫川家从上到下准备了一场规模相当盛大的节庆。
统管帝都资产运转的统领处幕僚部在哥珊的带领下集体上书,主要内容三个字:太浪费!然而这一次总长紫川宁殿下终于在装傻之中无视了。
紫川秀回来的时候没有通知地方,沿途波澜不惊,但进入帝都的时候消息还是已经窜得满天飞,有大批市民自发聚集到城门附近预备欢迎仪式,顺便一睹家族历史上最传奇的远东统领的风采。
紫川秀混在人群里面漫不经心地穿梭,也不理会他新换的两个近侍满头大汗地紧紧跟在后面,街道上拥挤着三五成群的青年,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间或夹杂着一对对的情侣,手拉着手低头私语,卫兵们并平常派出得多,但也大都神情松散,甚至还有推着自动板车的小贩吆喝叫卖点心饮料。
紫川秀觉得这些人尽是郊游来了,而他就是那只即将被参观的猩猩。
这辈子他从来不愿意被人白白当稀有动物随便观赏,一见这阵仗立马脱离了随行的部队,先一部夹在人流之中混进了城。
沿着大街挨蹭过不知多少人,好容易离开了最拥挤的路段,转了个弯紫川秀望见街角停了几辆马车,似乎是没什么生意,几个车夫歪在车轮边上胡侃。
看见他走过去,眼力最好的车夫先行脱离了同行,一溜向前小跑几步,满脸堆笑招呼,“嗨兄弟,坐车么?我的马车又快又稳,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啊!”
紫川秀朝他笑笑,翻身坐上赶车位旁边的木架。车夫楞了一下,有些尴尬,“这后面有车厢……”
“我不喜欢呆里面,太闷,他们哥俩坐车厢。”紫川秀指了指跟上来的两个年轻人,即使退下军装仍然难掩眉目之间锐气的两个新进军官脸色不怎么好看,都是一副崩溃前的表情。其中一个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紫川秀淡淡扫了他一眼,他便微顿了一下,率先低头带头爬进了车厢。
车夫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这个有福不享的人懒洋洋在横木上蜷起腿,居然还坐得十分稳当的样子,他咕哝了两声没人听得懂的词,跳上驾车位,一抖缰绳,轻吒。
车轱辘在马蹄声中歪歪扭扭别了一下,缓缓向前滚动。
“去哪?”
“中央花园。”
足足有四年没有踏进这座城市了。
紫川秀后背靠着车厢感受有节奏的震动,在已经渐凉的细风里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在眼前掠过的景致,突然就升起这个意识。
往后倒退的街道,熟悉而又陌生,全然不似最初记忆的样子,却总掺杂一点依稀相识的影子。紫川秀望着战后新建起来的建筑渐渐加速从眼前划过,觉得有些困惑,这半生,他最好的年华的绝大多数都和这座城市没有缘分,战争、阴谋、猜忌、权利的纷斗,都似乎让自己始终与它背道而驰,但在无形之中似乎总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引着,总要时不时把他拽回来看看。
这些年他越来越少去沉湎从前的一些事,只要愿意,总有永远处理不完的矛盾堆在面前等待解决,少年时代总是能分配出来的强迫自己去反复怀念的那部分精力,现在似乎越来越显得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公文提及,紫川秀有时甚至连着大半个月都想不起来还生活在帝都里的一些人。
车轮吱地停了,惯性让身体稍微前倾了一下。车夫扭头说:“兄弟,到了,算你3个银币好了。”
下车后紫川秀阻止了那两个侍卫想要继续跟进的脚步,他笑得很和蔼,“跟我走了大半天累了吧?那边有卖露天咖啡。”
一个侍卫坚持:“白川大人说了我们一定要寸步不离,否则她就要拿我俩祭刀。”
紫川秀笑得几乎慈善了,“你们一定不愿意喝咖啡也行,回去后我会把白川的内衣送到你们房间去以奖励你们的尽忠职守。”
说罢他拍拍侍卫僵硬的肩膀,自顾自转身溜达进了公园。
天气很好。
秋天的天空尤其清澈,蓝得有些透明,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温柔地触抚着花园舒展的卵石通道。
当年帝都大火留下的痕迹在这里依稀已难寻,童年时代的倒影也早已被覆盖无踪,重新修葺的花坛疏落有致地排列在草坪四周,帝都的秋天气温低得比远东要晚,仍有未谢尽的郁金香静静立在泥土中。
紫川秀漫无目的地在草地边缘走着,几个抱着写生画板的学生嬉笑打闹,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其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得特别矮小,背着画板跑得很吃力,但仍然挂着微笑追逐前面的伙伴,紫川秀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以他过于良好的眼力甚至可以看清女孩鼻尖上细微的汗珠。
看见那副随着跑动颠簸的巨大画板,紫川秀突然想起帝迪,那个全不酷似父亲的少年,在离开瓦伦的前一天的夜里站在屋顶的天台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一方画布。
在远东整整三年,那并不是他头一次看见少年旁若无人地持着画笔,即使是在魔族流寇窜行过特兰城边境的后一天,他都发现帝迪深夜独自在房间里挥舞着粗木炭条,不停地画,不停地撕。
有一次紫川秀曾问:你是不知道自己想描绘什么,还是不知道怎样去表现出来?所以总是在作画时表现得这样烦躁?
帝迪一直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他总是十句只答两句半,因此远东的统治者也从不为得不到回应而介意,问完以后就自说自话拿走帝迪素描时用做模型的水果,边吃边拍拍屁股走人了。
唯有在踏上归途的前一晚,帝迪终于一次性完成了他作品而没有中途毁弃,少年临行前把那张画仔细地夹在了画框里,提在手上爬上的马车,仿佛对他而言,在远东三年的收获就全在他手里的那页薄纸上。
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是否正在帝都大学进修新的绘画课程,紫川秀想起来,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象出了什么有趣的画面。
公园中心有一条狭长的人工河,贯穿整个中央花园,并在西北角汇聚成一个小小湖泊。
年幼的时候,三兄弟经常聚集在河边会餐,所有的零食水果啤酒全是用收来的保护费买的,那时帝林一直管这个小湖叫池塘,他对人工雕砌的显得有些小家子气的精致水池一向看不上眼。
紫川秀慢慢踱到水边,望着粼粼的波光细碎地晃动,在他左手不远处有棵显然是战火幸存品的巨大柳树斜长着,已经有些泛黄的纸条垂顺到了河里。
柳树下有一副石桌,两张石凳,并不在记忆的画面中,显然是近些年新砌的。有一个人正坐在石凳上,凝望着桌上摆放着的一副棋,仿佛已经出神很久了。
紫川秀侧头看看那个似乎专心致志于残局的人,便很随意地走到桌子边上,瞄一眼零星分布的棋子。
“黑七冲五。”
啪。
陶瓷制的棋子被轻轻磕在石桌上,坐着的人没有抬头,语气很淡,“观棋不语,没听过吗?”
“我只听过某人曾说,老子只知道悔棋不倦。”
“你大爷的!”
随着语调平淡的咒骂飞来一颗黑子,紫川秀略侧头,棋子擦着鬓角过去,哧地一声嵌入了树干。
被攻击的人嘿嘿笑出声,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在桌子另一头坐下。
“还以为你会掀棋盘,这两年修身养性了啊?”
“……来一盘?”
“得了吧!就你那两手臭棋,跟斯特林有得一拼。”
手里还掂着棋子的家族总监察长,闻言终于勾起了唇角,浮现一个跟平时大相径庭的微笑。
“刚回来就急着讨揍,阿秀,这几年你也没什么长进啊。”
湖边的空气送来沁凉的湿润,紫川秀心平气和地望着已经四年没有照过面的帝林,意外地发现了很诡异的现象。
“大哥,你真不会老的啊?兄弟那么多年,说句实话……其实你不会真的是妖怪吧?”
“滚你妈的。”
帝林笑骂,然后挨个将棋子一颗一颗拈起来扔进一个竹盒里。
“今天在城门口特地安排了欢迎远东统领归来的仪仗队,你怎么辜负了总长殿下一片心意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那监察长大人又怎么在办公时间一个人偷偷跑出来躲懒?”
紫川秀翘着腿,一手托着下巴,兴趣盎然地打量着帝林,时不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啧啧感叹。
“大哥,我发现刚才说错了,你还是变了。”
“什么变了?”帝林直接给他一个斜眼。
紫川秀只笑不答。
眼前这张面目上每一个细节,他都熟悉得闭眼就能勾勒出来,尽管没回来之前并不是时常想到,但是只要这张脸一出现在他面前,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竟可以如此清晰地投射在眼中。
帝林的脸上,全无一丝皱纹,干净通透得一如处子。
但是他的眼神已经起了极微妙的变化,眉梢末端那一丝始终张扬的尖锐的凌厉,似已被某种深沉的平静给遮掩了去。
任谁也不能在这张脸上在寻觅到丝毫修罗杀伐凌厉的影子。
最后一颗棋子轻巧地落入盒子里,帝林遮上盖子,抬起头,没等他开口,紫川秀抢先问:“嫂子和帝迪还好吧?”
帝林皱眉,“什么破毛病?怎么每次回来你都先问候我老婆?”
“这回我可不是故意的,上次斯特林写信来说秀佳病得挺重,现在怎么样了?”
“是伤风,她体质弱才躺那么久,不过上个月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帝迪呢?”
“别提那臭小子!他娘的真想不通老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告诉你,你要是要找他,千万别选每周单日,他要去帝都美术馆,双日上午他要去上雕塑课,下午要写生,晚上在帝都大学不知道哪个狗屁讲座里面流窜,只有中午吃饭的时候倒有一个钟头可以见到人。至于休息天,如果他心情好还会在家里陪他妈吃两顿饭,否则你别想在图书馆外面捞到那小子半根毛!”
紫川秀哈哈大笑,“你就没揍过他?”
帝林阴森地瞄了他一眼,“揍?棍子都打折几条了还那副德行!阿秀,帝迪在去你那儿之前,好像还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地不务正业啊……”
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的远东统领咳嗽了两声,“其实帝迪很有艺术天分,这也不是从你那里遗传的么,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孩子大了大哥你也不用干涉太多了,咳咳。”
帝林轻哼了一声,端起桌子边上的茶壶。
“把帝迪扔给你三年,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远处有两个少年跑到对岸的湖边,捡地上的石子往水面上砸,水花轻快地溅起,瞬息又化作一波一波的涟漪。
一时之间,聊着最平常无趣话题的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望着水波,俱有些许出神。
半天帝林突然说:“听说,今年东面的桃花,开得特别早。”
紫川秀想了想,摇摇头,“可能吧,可惜我还没机会去看一看。”
元宵过后,魔族几个偏远部族之间为了抢占交易品的份额,翻出了七八代祖宗时你欠我族30头羊,我踩坏你族20亩白菜田的旧皇历,吵吵闹闹差点又要动枪动棒,整个春天远东司令部都在忙碌与新的一年如何扩大生产和贸易交流量的计划,顺带还要调解这些比姑婆大姨更加啰嗦的部族长老之间的纠纷,紫川秀觉得自己比居委会主任还要苦闷,哪还有时间去看一眼瓦伦盛开的花草。
帝林转着手中的杯子,不紧不慢应道:“是可惜,帝都的桃花都是新载的,总是开得稀稀拉拉的,看了就不痛快。”
紫川秀淡淡说:“再过几年,新的就会变成老的,稀疏的就会变成茂密的,日子过去了,有的可以变成没的,没的也可以变成有的。”
帝林做严肃状,“看不出来,连阿秀都开始研究哲学了,失敬失敬。”
两人对望一眼,再一次不约而同笑起来。
“这次准备呆多久?”
“过了中秋,还有些事需要在内地办了,大约一个月左右吧,当然具体还要总长的意思了。”
“哦?不打算再到西边去补过节日?流风家主殿下只怕要大失所望。”
紫川秀失笑,“大哥……”
他说了两个字,没再往下,便是不想就此话题再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帝林耸肩,“阿秀。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过了玩家家酒的年纪了。”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知道怎么做,麻烦你别跟斯特林一样啰嗦,拜托!”
发现帝林正在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扫射自己,紫川秀连忙举手,“我真知道,我很好,真的。”
名满天下的传奇将领,远东和极东辽阔土地的真正统治者,嬉皮笑脸的面容相对他名字前面长长的头衔来说,依旧显得年轻,只是发梢的银白和深邃莫测的瞳孔能让人体察出岁月的苍茫。
帝林眯眼仔细看了他一眼,阳光落在紫川秀的眼睛四周,仿佛都被幽深的瞳色吸收了进去,只余下睫毛投射的一小片影子。
但这双眼睛自己反射出来的光线,却通彻得近乎透明。
帝林突然伸手轻轻扣了一下这个义姓兄弟脑门,这个动作多年未曾使用,今天用出来竟然也还是那样顺手,他很满意地微笑了。
“看起来,的确是很好。”
“走吧。”
“嗯,该去总长府签个到了。”
“我跟斯特林已经说好了,晚上去喝酒,你请客。哦,别再说忘带钱包或是掉了被偷了,每次都老一套,多大的人了也不换点新鲜的!”
“大哥,实话跟你说了吧……”
“什么?”
“这次我回帝都吧,压根就没带钱包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