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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五十一章 幻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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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即将进入立冬,广州的天空艳阳依旧高挂,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偶尔降温几天,很快又回升到往常的温度,反反复复的气候让患有慢性咽炎的叶子琛再次病发。
为此他戴上口罩,连这些天的课程和法医工作也刻意减少。高频率的咳嗽和肿痛让他无法静不下心来工作。尤其法医处刺鼻的消毒药水,让他的喉咙总处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
叶子琛疲倦地向助手交代完手边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聆听着七十年代的爵士乐。他不太爱时兴的hi-fi音响,更钟情于古旧的留声机和黑胶片,随着音乐而微颤的沙沙声,让虚渺的歌曲多了一个仿若随处可见的灵魂,真实而富有质感。
这是他一天中最好的惬意时光。
他微眯着眼,视线不自觉落向桌上的保温杯,里面泡的是双根大海茶,咽喉最严重的几天多喝这个大有好处。他还留意到有个尚未拆封的快件,撕开厚厚的纸箱看到的是一个外层铺着缎面的小盒子,锁扣是一枚玉兰花,装饰得特别雅致。
不用掀盖子叶子琛也知道里面肯定是顶级的胖大海和罗汉果。每逢这个季节他都会收到同样的包裹,同样的盒子。对于这份来自外界的关爱,叶子琛一直心存感激,仿佛喝下的不仅是茶水,还有被勾起的无数个美好瞬间。只是脑海中的容颜换成了眼前英气十足的青年,还有他头顶令人发怵的警徽。
宋极不请自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不算愉快,因为都在互相试探。这一次宋极不再掩饰此行的目的——扳倒这位法医界的神话。他没有率先表态,而是看着巫昊阳恭恭敬敬地上前寒暄,一如叶教授往常的座上客,在轻松的气氛中让技术部门的警员进入搜查。叶子琛从容应对,丝毫没有被扣上嫌犯的帽子而发怒,他甚至让助手给巫昊阳倒茶,与人交谈时的自若仿佛聊得皆是平常琐事。
宋极瞅见巫昊阳打来的眼色,从文件夹里拿出王医师留下的药物记录,戒慎地递给正在喝茶的叶子琛。叶子琛余光瞥了一眼内容,随意翻动几页,嗤笑道:“莫非这种荒诞无稽的药物记录就能说明与我有关?我不过是客座教授,又不是院长,哪里有这等通天的本事在院里搞秘密研究?真是无稽之谈。况且leaf就代表我了?巫队长,你可不是第一天干刑警了。”
“那严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宋极目光如炬。
叶子琛冷笑,“凌晨1,2点不在家睡觉还能在哪里?宋警官,你在家睡觉的时候有人给你证明吗?我夫人的证词你们不采信,那么你们能告诉我,杀严虹的动机是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是法医专业,所以解剖很在行?”
“叶教授,你的夫人确实说过你晚上都在家,可是她也承认晚上十一点后就上床睡觉,并且中途没有醒来过。你们小区的守卫疏于管理,根本无法确定你是否出去过。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两对脚印,一个与顾北吻合,另外一个与你在法医处经常穿的球鞋相符。”
“所以,我就有绝对的嫌疑了?”
“叶教授,这只是例行检查。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不也是作为法医的宗旨吗?”见气氛不对,巫昊阳连忙打圆场。
宋极总归年轻气盛,他见不惯叶子琛虚伪的嘴脸。某种程度上叶子琛和白永靖是一类人,享受名利带来的光环,私下却不干一件人事。一想到陈颖川查到的关于蒋梦瑶的绯闻,其中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就是叶子琛,他干脆撕破脸严声对质:“蒋梦瑶你认识吗?她的女儿你也认识?每个月九号都会去院区巡房的你,不会不认识吧?蒋玉珍疯了这么多年,都算是老住户了,叶教授你公务再繁忙,不可能对老病号一点印象也没有吧?”
“我的病人当然知道,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叶子琛反驳。
“没有关系吗?蒋玉珍的女儿生日是七月九号,你又每个月九号去巡房。叶子琛的琛字,是珍宝的意思吧?所以她的女儿才会叫蒋玉珍。白永靖不认识吗?那么陈靖勇该认识了吧?这个男人让自己妻子背黑锅,害得好端端的一个人成了疯子。作为陈靖勇前妻的蒋玉珍在疯人院里呆了多少个年头?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不恨吗?她的母亲不恨吗?她的父亲不恨吗?会想要报仇吧?毁了女儿一生幸福的无耻男人,再次遇到的话,你会怎么做呢?叶教授?”
“不要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你们还不能找到想要的东西,请立刻离开我的办公室!”叶子琛再也无法忍受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势。
宋极没有放低姿态,甚至加重语气:“蒋玉珍从出生到现在没有见过爸爸,也没有见过妈妈,因为他们都不允许这个女儿曝光。如果说蒋玉珍后半辈子都毁在忘恩负义的男人身上,那她的前半生就是毁在她亲生父母手中!她从一出生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关爱,哪怕母亲就在身边,也要和她装作疏离的样子!父亲?她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愧疚吗?毁掉自己的女儿,毁掉曾经的爱人,难道就一点羞耻感都没有吗?终于,那个父亲自以为等到了机会,仇人的儿子落在自己手里,多好的因果轮回啊!所以这个父亲利用职务之便,将一段真相透露给有心人,再由有心人透露给另外一个有心人。可以说,那个父亲兵不血刃,就除掉了仇人。而那个有心人就是严虹!在她退学以前,你曾经专门指导过她的解剖知识。你果然教出一个好徒弟,只可惜徒弟翅膀硬了,不服从你的安排,擅自拿药品兜售,甚至扬言威胁你。所以你最后能给她的,只有你精益求精的解剖术了。我说的对吗?”
此刻的叶子琛早已没有先前的神采,却仍不服输地对峙着,既不承认也不再否认。许久,从他紧闭的牙关中迸出一句:“假设你的动机成立,作案工具呢?”
“一定就在这里。”宋极笃定,“连工作制服都爱惜有加的人,对于具有非凡意义的手术工具怎么能随便丢弃?况且,它还是战利品,在人体身上作画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办到。这样的荣耀,你岂非要异常珍惜,留作纪念?”
他的话音刚落,搜查的警员就传来了消息。
一名警员从叶子琛放置制服的专用衣橱里找出一件尺码偏小,胸前布满血点的手术衣。初步断定,材质与现场遗留的衣物纤维十分相似。尽管具体还需要进一步鉴定,但这样的发现无疑让吃瘪许久的巫昊阳士气大振。他兴奋地让警员赶紧拿去做DNA鉴定,看上面的血迹是否与严虹吻合。另外一组警员也在医疗器械消毒表上发现严虹死后隔日的上午,由叶子琛助手送去高温灭菌的一批手术器械,其中一把手术刀与案发凶器十分吻合。巫昊阳还来不及再激动一把,警员随后的一句话让大家高涨的情绪一落千丈。因为他说:和手术刀一起送去高温灭菌的,还包括衣服。
这句话的意思即是:无效的证物。
经过高压处理之后的DNA已经遭到破坏,是无法用来取证的。宋极现在明白过来,为什么叶子琛对于进来搜查的警员一点惧色都没有。哪怕曹毅现在当面指正他是主谋,也无法将他彻底定罪。如此草率收兵宋极实在不甘,他压根就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完美无缺的谋杀,一定会有破绽。他求助地望向巫昊阳,却只看到对方两眼望天,束手无措。
“还需要协助吗?如果这些证物还不够的话。”叶子琛讥讽地笑,拨弄起留声机的指针,“手术器械也好,手术衣也好,我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如果手头的不够,还可以再挑。反正都差不离。”
“只要等鉴定结果出来,就会真相大白。曹毅,你说呢?”宋极故意将曹毅推出去。尽管知道这一步棋走得很窝囊,可他实在不愿意认输。
曹毅始终紧闭着嘴,连叶子琛投来的目光都刻意回避,只根据警方的提问作出点头或摇头的动作。直到被追问严虹的死,他才有了点反应,说:“严虹的死我实在不知情,我知道的就是王医师他们都听叶教授指挥,药品研发也是叶教授主持的。我也曾是试验品,在王医师和男护士的安排下,我几次都被他们带进地下密室。三年前的失踪,也是他们故意安排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失踪的那天父亲被人杀了。”
“这个主使者就是叶子琛吗?”巫昊阳问。
曹毅点头,“是。”
“得生组织是不是叶子琛创办的?”
“是。”
“你之前说的判官,是不是叶子琛?”
“是。”
“失踪的护士丁娅是不是被叶子琛杀害了?”
“是王医师和护士干的。因为丁娅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丁娅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遇害了。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威胁我,一直监视我,让我不准用白辰逸的名字生活。还让我跟老李学习纹身,帮他们给特定实验者纹些图案,开始我不知道,还纳闷为什么每次纹身过后那些人都自杀了,弄得好像是纹身在杀人。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些人都是药物失败的试验品。他们之所以那么做,目的就是为了掩饰罪行。这些都是我偷听到的,其它的我真不知道。”曹毅说完,再次闭上嘴。
默默陪在他身边的包小娜牵住他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叶子琛。叶子琛似乎也注意到曹毅身边的女友,一时间笑得愈发阴森。
他昂起脖子,还是那句话:“证据呢?”
宋极也很想立刻拿出证据,倒是曹毅的话让他有了点眉目,冲巫昊阳大声说:“巫队,派人重新检查之前自杀案的尸检报告,看有没有经过叶教授之手的。如果真是这样,叶教授一定会让尸检报告变成干干净净的自杀,而非药物作用。”
巫昊阳应声照办。
看穿他们伎俩的叶子琛哑然失笑,犹如去马戏团看了一场非常逗趣的表演,言语里极尽嘲弄:“你们的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难道我会在尸检报告上动手脚吗?这样亵渎专业的事,我从来都是零容忍。你们实在太可笑了!”他自顾笑着,若无其事地抚弄坐出折痕的衣摆。
就是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让宋极灵光乍现,他马上观察房中是否有一样电器——挂烫机。
“没错,您如此在意整洁的人,怎么能够容忍皱巴巴的制服摆在衣橱里?哪怕衣物即将拿去消毒,您也一定不能容忍这丁点的邋遢。毕竟,是这件手术衣应证您是如何运用精湛的手法来完成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或许对您来说,想要拿回手术衣并不仅仅是为了毁灭证据,更多的是想要表彰自己不断膨胀的虚荣。而你最想分享这份喜悦的地方,只能是您最初辛苦打拼过并且属于您私人的空间。更何况,也只有法医处最适合您掩盖证据。但是当您从包里拿出手术衣时,第一眼最无法忍受的是衣上的褶皱,这让您非常扫兴。于是您赶紧将它放在挂烫机前仔仔细细的熨烫平整,在看着它变得齐整的同时,也获得了莫大的快感,仿佛再次回顾了制作艺术品的情景。”
叶子琛全程听着,面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冷硬,连涌到嗓子眼的咳嗽也被强压下去。
为了应证这段假设,宋极招来技术部的警员,让他们全面搜查挂烫机。他自信满满地看向巫昊阳:“巫队,我和你打赌。沾有严虹血迹的纤维或毛发之类的,应该附着在上面。除非叶教授把整个机器都换了,否则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叶教授,您也想和我打赌吗?”
叶子琛不以为然:“你觉得你运气够好吗?”
“这不叫运气,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把挂烫机上的标本全部拿去化验,一旦发现有严虹的DNA,你哪里也跑不掉。尽管我还有很多疑问,不如你自己坦白交代,还能减轻一点罪孽!”宋极光从叶子琛脸上的变化便知,对方已然事败。
可叶子琛毕竟不是善角,想要击垮他的心理防线并不容易,即便证据如山,他都能瞬间收拾起沮丧摆出强硬的姿态,直至警员将标本收集完毕,他才似笑非笑地说:“你们想知道主谋?我倒想问:你们想知道哪一件案子的主谋?只要你们问得出来,我就能答得上。大不了鱼死网破。”
巫昊阳见他还想狡辩再也按捺不住激愤,厉声指责:“叶子琛,亏你还是享誉盛名的专家学者,怎么能够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为了你自己那点声誉,可以耽误情人一辈子,连她生的女儿都不敢多看一眼。自己造的孽,却让几个女人替你承受。作为男人,我都替你丢人!其他人在你眼里或许什么都不算,那她们母女呢?还嫌伤得不够深吗?”
“巫昊阳!”叶子琛终于被激怒。
他害怕听到这对母女的消息,更不想让她们看到此情此景,可他做梦也不敢想,在自己人生最落魄的时候偏偏见到了蒋梦瑶。
永远打扮优雅的蒋梦瑶踉踉跄跄地拨开人群,还未喊出声,两行泪先落了下来。一眨眼,她美艳的容颜也渐露衰老,盖都盖不住的几根白发仓促地挂在鬓角,似乎连打理的功夫都没有。真见到她,叶子琛反而释然了,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张开臂膀,想还给她一个奢求多年的拥抱。
宋极没能拉住一心想往里走的蒋梦瑶,他也压根不想阻拦。可巫昊阳见不得这点儿女情长,喝令警员将蒋梦瑶拖到后面,他的目的不是成全一对苦命鸳鸯,他要的是迫在眉睫的认罪。只要蒋梦瑶哭得越心碎,叶子琛的防线才越有把握攻破。
叶子琛怎能不明白巫昊阳那点心思,相处了这么多年,对方的手腕他一清二楚。只是看着痛不欲生的蒋梦瑶,他第一次袒露心扉,轻轻喊着:“梦瑶,让你受累了。往后不用再给我捎罗汉果和胖大海,多关心自己的身体。一转眼,我们都老了。只可惜到今天,我都没能在大家面前牵起你的手,告诉大家你才是我的爱人。命运弄人啊,为何我们的相遇偏偏是我已为人夫。我对不起妻子,更对不起你,还有我们的女儿玉珍。我能为你们做的,只有惩罚那个狼心狗肺的陈靖勇!现在他死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他凝望着哭倒在地的蒋梦瑶,不禁泪流满面。
“陈靖勇既然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杀害严虹?”巫昊阳冷着脸质问。
叶子琛收回视线,沉声说:“她和王医师串通,利用顾北和那个台湾人偷偷贩卖失败的药品。不仅如此,她还故意设计恐吓白辰逸的女友,让多年前的案子都浮出水面。这样失去控制的棋子,我当然不会放过她。既然她热衷解剖学,我就给她认认真真再上一课。让她亲眼见证每一刀应该落的位置,或深?或浅?在有限的时间里如何让人体呈现出最震撼的美。或许你觉得这很痛苦,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她在笑,满足的笑。”
“你是个疯子!”巫昊阳已经找不出任何形容词来攻击他的疯狂,似乎天底下的刀枪火炮都划不开他冷硬如山的胸膛。“叶子琛,你真是玷污了法医这门职业!为了个人的私欲,你把人命都当做什么了?让本就饱受折磨的病人当成你任意宰杀的白老鼠?你成功了吗?就算你真成功了,经由你发明的药品那才是天底下最大最无耻的毒品!”
“毒品?巫队长,你难道不比我还清楚?精神类药物有几个不是毒品?病人们长期依赖这些药物,多少人因此变成了真正的疯子、呆子、傻子!还有多少人因为它们的副作用性功能都丧失,活得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在我每一次巡房,就没有看过一个真正治愈的病人,他们一生都摆脱不了药物的控制。或许这些药物暂时替他们控制了情绪,但正因为这些药物,他们从此都只能活在半人半鬼的世界里!这才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我必须发明新的药物,哪怕药效只有一天,我也想让疯癫了半辈子的女儿可以清醒一回,可以带着脑子有尊严的活上那么一次!我有错吗?我这样做有什么错?!”
“你有没有错,法律会告诉你。得生组织还有些什么人,你最好老实交代!”巫昊阳再没耐性和对方耍嘴巴皮子。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叶子琛轻狂地笑:“有多少阎王,就有多少判官;有多少判官就有多少小鬼;有多少小鬼,我们的组织就有多大。各个领域,各个行当,或明或暗,你消灭得完吗?像我这样身份,私底下干着同样勾当的又有多少?揪得过来吗?正义这种东西,早被你们消费完了。巫昊阳,不要得意太早,会有人送你去地府的,我在下面等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叶子琛最后看了一眼蒋梦瑶,含泪喝下她送的双根大海茶,义无返顾地将早已藏好的手术刀直切入心脏,沉稳而熟练的在自己的心上快速划出一个‘川’字。
忘川。
忘却人间万事,跨越轮回之川。
最终,一个无数人心目中接近神话的偶像,在自己残忍的妄想中崩塌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