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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两难抉择(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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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凤,如果有来生,只愿有我便不再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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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以为自己坠下临渊台后,已算是仙灵大损,连带着面色亦是苍白了几分。却不曾想,凑着这月光,旭凤那张被天界仙子惦念犹深的俊脸却更似深受折磨一般,愁苦惨淡,神色萎靡。
“几日不见,兄长……可还安好?”
明显是旭凤不知如何开口而随意找的托词,却勾起了润玉极为不好的回忆。
上一世天魔停战四万载后,润玉偶然下凡,在酒楼里遇见了旭凤和锦觅,锦觅的腿上还挂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童。
周围人多人往,凡人们见这堵着门口的二男一女龙章凤姿,孩子亦是如仙童般乖巧可爱。不仅无人相劝,反而皆驻足围观。
许是不想如此凑巧竟然在凡间碰见,锦觅惊讶过后便朝他微微一笑,润玉犹自晃神片刻,便见旭凤上前半步挡在锦觅身边,懒懒道:“几年不见,兄长可还安好?”
锦觅当时便看了旭凤一眼。
润玉心中亦是讶异。旭凤莫不是吃错了药,不然怎会唤他兄长?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冷冷回道:“自然安好。”
旭凤点了点头,随即拍了拍小童的头:“小三,叫大伯。”
那死死抱着锦觅的小童似是方才被训了,眼角挂着一滴小泪珠欲掉不掉。如今怯生生的看他一眼,又怯生生的叫了声大伯,然后便扭过头去自故抱着锦觅的腿抽泣去了。
锦觅尴尬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将小童抱了起来。大眼睛一瞪,小童便欢喜的笑了起来埋进她怀里了。
锦觅抱着小童,旭凤搂着锦觅,唇角挟了抹淡淡的笑意,怎么看怎么令人讨厌。
“让兄长见笑了。这是我与觅儿的三儿,乳名小三,觅儿起的。唤你声伯父,亦不为过吧。”
润玉犹自记得自己当时死死盯着旭凤那搂着锦觅的手,以及那双可恶凤眼中似小孩般的得意与炫耀,只觉得‘不为过’三个字当真是从自己的唇齿间挤出来的。
……
往事历历在目,天魔停战后,二人极为少数的几次嘴上交锋都因为锦觅的关系而使得润玉独自败北惨淡而归。
如今再见,尚且青涩稚嫩的旭凤如今站在自己面前,一副狼狈而愧疚的模样,润玉竟是觉得花界的空气都越发怡人了。
于是难得没有冷言相对,反而捋了捋衣袖,甚是淡然道:“谢过二殿惦记。如今润玉不过是伤了仙根,损了元神,万载灵力将将毁于一旦。好在尚得苟延残喘留有一条命在,自然算是安好。”
于是旭凤神色是愈发惨淡了。
“母神所为,旭凤已知。此番因母神之故,累及兄长与花神坠下临渊台,旭凤亦是愧悔不及。此番前来花界,一为确认兄长与花神是否安好,二为代母赔罪。”
“代母赔罪?”润玉眼尾轻轻一瞥:“二殿这是要母债子偿吗?”
旭凤低头道:“……正是。”
润玉笑了:“二殿说的可真是轻巧。花神尊上神位,花界之主,天后娘娘却因嫉妒欲用业火戮神。我从中阻拦,天后便想将我也焚了。若非花神护我元神,此刻润玉又怎有命站在二殿面前听番代罪之辞?”
旭凤现在走的近了,是以很清晰的感觉的到面前之人如今虽言笑自若,然已灵力浅薄,犹如浅洼之水一探至底,仙根不稳,万载修行几乎毁于一旦。
不禁心下越发愧疚难言,苦涩道:“我知现在多说无用,只是母神一心为我。她所做的错事,旭凤理应承担一半。兄长如今元神有损,伤及神本,旭凤就算是走遍六界,亦会寻到办法为兄长固本修元。”
润玉错身道:“犹记半个月之前,二殿尚在我秋澜宫内义正言辞的指责润玉不顾孝道,此番一出事便过来代母受罪。如此以身作则,难怪尽得这天界众仙交口称赞。”
提及那日,旭凤面上更是羞愧难掩:“前些日子,旭凤受情绪影响,不知分寸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是旭凤错了,还望兄长莫要放在心上。”
润玉点了点头:“好,此事我不放在心上。至于临渊台那日的事,总归润玉一介散仙,仙寡灵薄,再大的事在父帝眼里都是小事。何况如今还留有一条命在,已是福泽庇佑。是以我若回转天界,自然也不会再在父帝面前提起,你大可放心。”
润玉如此好说话,亦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然而旭凤却唇角紧抿,心中更加痛苦了。
润玉一瞥之后如若不见,手指着不远处的花神宫。道:“如今二十四位芳主正在与花神疗伤,水神亦守在那处。二殿若真是要代母赔罪,不应在我这耗时太久,你该去那才对。”
旭凤挪着步子往那走了几步,神色挣扎,最后还是大步转身回来,对着润玉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十分艰难道:“旭凤此番除了为兄长赔罪,还有一事相求。恳请兄长答应,旭凤日后定然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润玉不闪亦不避生生受了此礼,冷眼瞧着日后旗鼓相当生死相斗的对手如今却在自己面前摧眉折腰,心中竟不知为何没有丝毫快意,反而觉得有一股心火烧得慌。
“哦,说来听听。”
“恳请兄长,能与旭凤一同、一同……”
见旭凤半晌说不出口,润玉接了话茬替他道:“你希望我同你一起入花神宫,替你母神赔罪,亦是求情?”
旭凤启齿难言,遂默认不语,内心更感煎熬。
润玉冷笑:“所以,二殿下此番下界,真正的意图在此吧。”
“你知我是为救花神受累才坠下的临渊台,是以对花神尚算有半分救命之谊。修行之人,最重因果,且花神虽清冷避世却最是恩怨分明。若我执意纠缠此事,花界定然不会与天后善罢甘休。但是即便我不说,花界亦会顾及我而与天后相对。”
许是那目光太刃、太利,旭凤不禁避过头去,耳根因羞愧而烧红,脸色却愈发惨白。
润玉步步紧逼。
“数万年来,花神与水神情深意笃,倒是有人得陇望蜀一直苦苦纠缠不休。花神为何会在天界,你我心知肚明。此番事情若是闹大,有损花神清誉不说,花界与天界的关系将会更僵。天界势强然不得人心,花界力弱却宁死不屈。如此长期以往,对两界都没有好处,但是吃亏的终究是花界。花神良善悯恤,自然不忍以一己之事殃及无辜。”
“呵,天后娘娘打的好算盘,不就是掐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的吗?只是她万万没料到我亦掺和了进来,坏了她的事不说反而成为掣肘。所以,此番只有我去劝阻花神,方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润玉直直的盯着旭凤,如乌玉一般沉黑的瞳仁辨不出半分情绪。
“旭凤,我说的可有错?”
旭凤觉得自己喉间干涩,吐出两个字竟是从未有过的艰难。
“……不错。”
想起那日在秋澜宫,自己因润玉反常之态有多生气,今夜在花界内心便有多煎熬。
旭凤看着润玉,仔仔细细的看着,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润玉的眉眼。心中有哀有叹,更多的却是苦涩。
这个兄长在他眼里从来都是和煦温柔,淡泊避世,与世不争。即便是前些日子忽然对他冷漠相向,他亦坚持认为那绝非他的本心。
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白衣仙人,目光淡漠,语气凉薄,明明自己已然身陷囹圄却仍旧刨析究底、冷静自持,将那些阴暗晦涩和隐秘难言皆赤.裸.裸的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像他认识的兄长,这不像他认识的润玉。
然而,他的直觉,他的心却在告诉自己,这才是他。
这才是真正的润玉。
月光将旭凤孤傲的背影纳入怀中,柳树下,旭凤望着自己的影子自嘲一笑。
“以前只道你凡事皆退,事事不争,极好说话,却不曾想竟是如此洞若观火,细致入微。你此番将我的来意猜的如此清楚,想必亦是知道当初我派燎原君注意你行踪之事。”
“你看清了我,而我却从未看清过你。”
润玉垂眸。
“想要为所欲为,自然要有所凭依。若你什么都没有却仍旧心怀渴求之时,自然会小心翼翼。”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着人去了解的一些事,旭凤心中亦是感觉有如针扎一般,有着细细密密的钝痛和延绵不绝的涩然。
只是……
旭凤偏过头去眨了眨眼,随即才生硬道:“母神此番一时糊涂做下错事,然旭凤身为人子,却不能置之不理。若是花界将此事上报天界,按律将被废神级,剔仙骨,打入毗娑牢狱,日受九九八十一道荒火天雷之刑。即便是母神那等修为,亦撑不过三年。”
垂下的手紧握成拳,旭凤深吸了口气,凤目深处含着破釜沉舟的凄凉与决绝。
“生养之恩无以为报,所以不管要面对什么付出什么,母神,我一定要救!”
润玉闻言轻笑一声,嘲道:“难怪众仙皆道二殿文武双治、忠孝两全,今日我倒真是见识了。”
思及上一世,旭凤不知天后犯下的那些罪孽也就罢了,但当天后视锦觅为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要取觅儿性命时,旭凤只是一昧的左右调和,却不知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
如今亦是如此。
心中压抑着的不满与怨气勃然而发,润玉语气蓦然冷凝,如寒冰乍破。
“花神生性清冷与世无争,我自认这一生亦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何天后就能如此肆无忌惮的灭杀我们,而我们却连征求公道的机会都不给!”
“旭凤,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孝道,这就是你心中的公正吗?”
旭凤,你要尽孝,你要救母。你在我面前,和我谈孝道。
但你可知,即便是重来一世,你的母神亦是连让我尽孝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字字锥心,旭凤身形一晃。自知以润玉如今的态度,要想求他开口实在是希望渺茫,于是颓然一叹:“孝为百行首,诗书不胜录;富贵与贫贱,俱可追芳躅。魁怪遂横行,圣人恶夺朱;愿公正礼法,引之君子涂。”
“孝、义本为旭凤心中之道,如今却难两全。归根究底,母神所有筹谋,都是为了我。兄长既受其害不愿相助,我亦是深感理解,只是念及以往……不免想要再试一下罢了。”
“兄长如此,想必花神如今亦不愿再看到我,望兄长代为致歉,旭凤愿与母神同担罪责。”
旭凤说完,黯然神伤,心灰意冷,转身欲离去。
却听身后润玉忽道:“此事闹得极大,花界、我、水神还有你都已知晓,父帝那定然是瞒不了的。不过,我会劝慰花神与水神将此事压下,至少不会闹上九霄云殿弄的众仙皆知。”
旭凤豁然转身,凤眸顿时亮如火焰。
“兄长此话当真?”
润玉道:“我既应你,自然会做到。”
似是绝望之人手握救命稻草,旭凤欣喜难抑,还未开口,便见润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不过,我要你自断仙根,再毁半壁仙元。”
旭凤僵住,如坠冰窖,似有一股冷意从勃勃跳动的心脏处蔓延至四肢百骸。
寸寸热血寸寸凉。
润玉凑的近了,近在咫尺。旭凤从那双黑沉温泽的瞳仁里能看见自己怔愣的倒影,呼吸亦喷薄在自己的肌肤上。
寒凉、清冷,一如其人。
“旭凤,你不是要代母赔罪、母债子偿吗?这便是我答应你的代价。”
“要么,让你母神入牢狱、受天刑,三年后形神俱灭。”
“要么,你自断仙路、永止仙途,此生不得寸进。”
说完,润玉直起身,淡漠的站在一旁。看着不信、震惊、无措从那双如烈火燃烧灿烂夺目的凤眸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充满痛苦的明悟上。
痛吗?
痛就对了。
星影寥落,夜风寒凉。如惊幻梦,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旭凤才轻然开口:“润玉,你恨母神,你恨我。”
“所以,你早就算好了,是吗?”
润玉抬眸望向不远处的花神宫。
那边是四季花开,脉脉温情;这边犹如凛冽严冬,寒凉刺骨。
正如水与火,星月与骄阳,虽同处一方天地,却终究是相近不相容。
红衣孤寂,白衣苍凉。
他听见自己轻轻笑了一声。
“旭凤,你终于发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