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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千年之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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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染是与非,
怎料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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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送客,其实还是要见的。
润玉打发雷石去将旭凤请进主殿来,自己在塌几前落座,挥手拂袖泡茶汤,心中却暗自思忖。
毕竟是不一样了,他已是太子殿下,又在偏殿等了一夜,不可不见,还要以礼相待。
润玉想了想,翻手将一枚玄化丹先服下。
归流眼尖,细细看了下润玉的神色,眉心当即一皱。偏这时脚步声已从殿外传来,一轻快,一沉稳。归流只得垂首侍立在一旁,雷石引路而来之后亦是规规矩矩的立在殿外。
清风晨露,曦日和光,那人逆着天光踱进殿来。一笼红衣,如染尽艳色的业火红莲。
千年未见,润玉沉静如湖的眸子亦不由得微起波澜。
旭凤自入殿后目光便一瞬不瞬的凝在一处。直到行至润玉跟前,心中沸腾翻搅的思绪才压抑下去,凤眸中闪着熠熠光华。
他微微一笑,声音如醇酒微醺。
“一别经年,兄长别来无恙。”
饶是与旭凤自小相处的润玉也是忍不住微怔,随即清醒过来,心中不禁道,无怪乎那些个仙女妖娘,成日里都想着如何迎着清风往旭凤怀中柔弱一倒。
——分明是他自己长得如此风流惑人、秀色可餐。
原本还思量着是否该给太子见礼的润玉,瞧着二人这着实有些近的距离,也弃了那些流于形式的想法,不过是不咸不淡应了二字。
“甚好。”
挥手让归流、雷石退下后,二人落座与塌几之上。
润玉一边泡茶,目光在旭凤身上巡了一圈,方道:“见惯了你着金羽轻袍的模样,如今再一瞧,倒是红色与你更配些。”
旭凤接了润玉的茶,闻香品茗后,唇角携了丝笑意。
“你若喜欢,我日日着红色来你面前晃荡一番,也给你这璇玑宫添添仙气。”
“罢了,若真是那样,我璇玑宫的门槛怕是都要被踏破了。”
润玉摇了摇头,目光在旭凤发间那条散着白色柔和光晕的发带上停了停,随即挑眉奇道:“你为火凤,理当属红。只是如今既已身为太子,当饰银纹,戴金冕。如何现在衣上饰的是玄纹,束发的亦是水玉精魄凝成的发带?”
旭凤细细摩挲着手中素雅的青瓷茶杯,不知情的还以为天族太子正把玩着何等珍宝。
“前几日我殿中那张案几碎了,下面的仙官重新用数万年的水玉制了一张送过来。我瞧着精魄已成,念其不易,这才抽了出来制成发带。”
润玉笑道:“你倒是好心。”
这水玉从海底挖出,又经过各种琢磨,精魄易散。旭凤将其从水玉中抽出制成发带日日束着,只怕不消万年这精魄便可开了灵智,求仙问道了。
旭凤得了夸奖,俊美异常气势逼人的面容不禁又柔和了几分,他的目光瞧着润玉,道:“我记得你一直喜好素雅清静,如今却日日着这沉闷的玄色长衫,又是为何?”
品茗的手一顿,绘着独枝白梅的青瓷杯浅浅触唇。
润玉脑海中恍然忆起上一世,他唯求独善其身,守一方清净。但是天后、天帝、旭凤仍旧肆无忌惮,而他却连报仇都要遭人诟病,被亲人疏远。
尧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白衣上若是沾了几个黑点,众人的目光只会凝在那几个黑点上,便道,这衣服脏了,不如换了吧。
上一世,他就是那个脏污了的白衣,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旭凤。
润玉的唇角顿时滑出一抹浅淡的弧度,将手中茶杯放下,淡淡道:“何须理由,不过一件衣服罢了,换了就换了。不过说到底,玄色虽是看着沉郁了些,但到底还是最耐脏的。”
为仙者,何如凡人一般易惹尘垢?
旭凤静静的看了润玉一会,然后提壶为润玉斟茶,亦是附和道:“的确如此。我亦嫌银纹太过花哨浮华,不若玄纹沉稳又威严。”
为帝为后为储,所着服饰皆有讲究,代表的是天家颜面,何曾想改便改?
润玉瞧着旭凤那一本正经瞎说八道的样子,不禁无奈摇头,沉郁往事却如见日云雾消散不少。
“如此违制,司仪仙官竟也放过你了?”
旭凤点了点已空的茶杯,示意也要。直到润玉给他又续上新茶,这才思小孩一般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来。
“倒是来找过我几次,但是论身份论修为他都不如我,于是只得放任了。”
润玉泡茶的手一顿,再看向旭凤的眼神中颇有一言难尽的意味。
“我记得司仪仙官乃是凡人升仙,如今已然鹤颜白发了吧?你倒还真能拉的下脸面与其论身份论修为。”
明明是嘲他脸皮越发厚了,旭凤却似听不出来一般,一脸受用得点了点头,还道:“既为太子,自当如此。”
润玉心中一噎,瞬间就不想再给这人泡茶了。
旭凤见手中茶杯忽然消失不见,也不意外,转手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的精致玉壶,放在桌上。
润玉道:“这是何物?”
旭凤道:“星辉凝露。”
唯有在旭日初升第一抹曦光洒向天河星辰时凝成的露水,才被称为星辉凝露。它甚至算不上是灵物,只不过是能温水。
而润玉属水,水自带寒。
润玉拿起玉壶,轻轻一摇,眸中不禁露出讶色。
“星辉凝露转瞬即化,平日里我也不过是集小小一杯便足以。如此整整一壶,怕是废了你不少时日吧?”
旭凤望着润玉,唇角勾了勾,嘴上却云淡风轻道:“举手之劳罢了。”
润玉心道,虽然已经提前传了消息,但是具体回天界之日却未言定。瞧着这份量,想必是一听闻自己要择日回天之后便挂怀在心。
不禁望向旭凤,乌玉双眸澄澈如湖面,波澜不惊。
而那双光华夺目熠熠生辉的凤眸,此刻却恰如风雪中捧在手心的微弱烛火。
对视半晌,润玉别开眼,却终是将星辉凝露收了起来,唇角清浅的笑意亦是有了些许温度。
“心意已领,多谢了……旭凤。”
听着润玉终于叫着自己的名字,旭凤只觉得压在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不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发现自己掩在宽袖下的手竟有些抖。
还好……还好……
以润玉的性子,既然开口唤了他‘旭凤’,在他心中自己便还是旭凤。
那一件事,隔了五千年,等了五千年,终于两个人无言的默契中,在这轻描淡写的五个字中翻篇了。
心中的劲一卸下来,旭凤眼前不禁有片刻恍惚。
真不知道,若是在偏殿踌躇一夜之后仍旧按捺不下心中的激动与忐忑,一进殿时却见那人如前几次寥寥数面那般疏离冷淡,该如何是好?
若是再如其他仙官那般远远的对他行上一礼,尊上一声‘太子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旭凤乱七八糟的想着。
大概自己会落荒而逃吧……
反正他若不想见自己,自己便不去找他。一千年不行,他就等五千年,五千年不行,他就等一万年……总归时间如流沙,幸而他不怕等,也不会死。如此坚持,总能等到他原谅自己的那一日。
润玉不知旭凤所思,又浅浅聊了几句后,神色微有倦怠。
若是旁人便会觉得乃是夜神布星值夜,未休息调息的缘故,当是自觉告辞。
偏生此刻在璇玑宫坐在润玉对面的旭凤。
而旭凤定下心神之后,要发现润玉的异常简直是轻而易举。
果然,旭凤面色一变,瞬间站起身来:“你受伤了,还服了玄化丹隐藏伤势。”
润玉否认。
旭凤也不多言,一把稳稳的握住润玉的手腕。
润玉微恼,正待挣脱之际,却见旭凤低着头,好声劝哄道:“你现在不肯说,日后我总归是要知道的。若是此时你抑而不发反倒易成旧疾,岂非耽误你修炼的功夫。再说了,论起药理我虽比不过药老,但是你的体质我却是知根知底的,你不让我看,还欲让谁看?”
以前在魔界,旭凤便时常潜入军帐替润玉疗伤温养。而润玉丹田中的九幽冰炎亦需红莲业火辅助修炼,红莲业火共八阶,这五千年来,每隔千年二人便会见一次面,旭凤会亲自渡火灵于润玉体内。
一千年一阶,如此算来,再过些时日,他也该渡第五阶红莲业火了。
旭凤过于执拗,说的还算有理。千般万般,如今九幽冰炎修炼已至最后一枚红莲业火,万万不可出错。
原本想独自闭关疗伤的润玉瞧着旭凤那绷着一张脸的急容,只得撤了护体仙灵。
一丝火灵仔细的游走于润玉体内,片刻后,润玉一口血喷了出来。
旭凤大惊,连忙扶住润玉。润玉摆了摆手,按下急得就要喊人的旭凤。
“无碍,莫急。这一口血郁积在胸,被你的火灵一激,吐出来便没事了,我再闭关几日便可无碍。”
旭凤将润玉搀着坐下,脸色很难看,俊脸带煞,寒光逼人。
“你的经脉内腑都受了伤,还是内伤。论起来,这九重天还有何人可伤你至此?”
润玉沉默了片刻,寻思着自己若是不说,瞧着旭凤那模样也是要查个底朝天的。
再说了,这事根本也瞒不住。
于是,他便很是淡定的说了实话:“斗仙台。”
旭凤一愣,这才按捺下心中方才因为润玉受伤而升腾起的那股怒火,一双凤眸直直的看着润玉,疑惑道:“斗仙台上有如此高手?”
润玉咳了咳,声音倒是低了半度。
“斗仙台的……仙障。”
旭凤:……
旭凤深呼吸了一口气,黑着半张俊脸道:“你知道斗仙台的仙障是远古真仙天真皇人的灵宝所化吧。”
斗仙台,点到即止,不伤性命,可不是说着玩的。
“知晓。”
“那你还如此冲动?”
“正是因为冲动,才好光明正大。”
旭凤瞧着润玉那眉宇间寒凉的神色,便也不若方才那般怒了,咽下不提,心中却将此事放在了心上。转而认真慎重又不容拒绝得替润玉仔细的疗起伤来,最后嘱咐万千,又留下无数仙丹灵药,这才回了栖梧宫。
回宫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燎原君暗中彻查此事。
而这厢,旭凤刚走片刻,润玉便将归流召了进来,眉宇淡漠,神色清寒。
“可知这几日发生了何事,竟惹得太子如此不顺心?”
栖梧宫本就是个飞檐画栋、镶金嵌玉的好地方,如今旭凤又成为了天族太子,日日所居所用下面自然是不敢怠慢。
如此,他殿中的案几竟然也能碎了。
归流看了看拍拍屁股一走就是数千年,又思起扛住各方压力,气势越来越盛亦是越发不苟言笑的火神殿下,哦不……现在是太子殿下了。
只叹息一句:“殿下这话问错了,不是何事惹得太子殿下不顺心……而是自您走后,太子殿下大概是觉得事事都不顺心吧。”
润玉蹙眉:“这是何意?”
归流想起这些年发生的许多事,正寻思着要如何挑挑拣拣讲与润玉听,目光无意间瞥见案几上的那个精致的玉壶。
“殿下,敢问这可是太子殿下赠与的星辉凝露?”
“不错。”
润玉瞧着归流的脸色,不禁疑虑道:“可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
归流很是嫌弃:“这也送的太少了。”
“……既是心意,勿以数论。”
润玉沉默片刻,又道:“况且,星辉凝露只在朝刻,这小小一壶也需十数时光。”
“不过十数之日,所以才说少了嘛。”
润玉捏了捏眉心,正准备将归流打发出去,耳边骤然传来归流的一声低叹。
“那是您不知,这五千年来无数夜里太子殿下都带着魇兽独守天河,夜赏星河,静待曦光……我听飞絮说,栖梧宫中的星辉凝露都已填满一整个酒窖了。”
瞥见润玉骤然怔愣的模样,向来豪爽不羁的归流亦是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是惊走了这一份掩在天河中寂寞了数千年的孑然孤思。
“而这些,都是太子殿下替您备着的啊,旁人连多瞧一眼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