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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   1

      永璟咳了很久了,太医院的正副院判,富察家特意帮忙找来的叶二大夫,都纷纷摇了头,翠微甚至出宫去找了个山间名医,怕冲煞了天家,想起从前尔晴同她说的民间贱名儿好养活的事儿,于是以她自己的名义,说是自家狗蛋儿病了,三跪九叩,施银百两才求来的方子,落在卧在床榻上的皇后手中,略略一看,转手递给一边落座的纯贵妃,两个人皆是微微无力一笑。

      “回天乏力,无功无过。”苏静好放下那张轻薄的纸,拾起手边抄录的佛经,递给淑慎看看道,“还是我去佛堂把这些烧了,为孩子做个祝祷吧。”

      淑慎苍白的脸,干裂的嘴唇,微微一扯竟是格外钻心的疼,她强忍着欲落的泪,把手畔准备好的几个小方盒递过去,“十四才出生,阖宫欢喜着呢,你别去给人家扫兴,皇上肯定会让大家都去延禧宫道喜,你去的话,就顺道帮我带份礼去吧。”

      平时一般如果一定要人情往来,都是淑慎这个皇后与延禧宫交际,如今她为了孩子伤心难过,面容憔悴,便只得把这交际的事儿托付旁人,苏静好接过来,淡淡一笑,应道,“好。”便施施然离开了。

      她的孩子都活下来了,就算不甚成才,但到底还是都活下来了。

      苏静好此生早已没了任何欲望,现在的她仿佛回到了闺中时的性子,整日读书写字,偶有哪宫孩子有点什么事,才会出来探望几分,永璟病了,她会来,永璐出生,她也会去。

      翠微待人走了,才欢欢喜喜的跑进来,对着那张方子犹如圣旨般隆重的接过来道,“娘娘,十三阿哥一定会好起来的,奴婢这就去看着小德子熬药!”跑出去几步转头又奔回来,脚步因着激动踉跄着,“娘娘,神医说了,只要这几日夜里别着了凉,喝了药定是能好转的!”

      淑慎看着翠微激动的模样,笑着点头道,“对,一定能好转的,你快去吧,仔细着点,别摔了碰了的,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她看得清楚翠微那微微涨红的小脸里的喜悦,她甚至也想骗骗自己,也许翠微说的是真的,于是便也就真的这样演下来了,虽然那方子,在自己看来,甚至在制药高手苏静好看来,都已经毫无作用了。

      自从珍儿走后,淑慎便只留了一个近身宫女翠微在侧,翠微原本伺候在先帝一从无宠幸的妃子宫中,自从先帝驾崩,日子便更是每况愈下,从前做娴妃时偶有遇见,接济了几次,倒也只是出于可怜,她却直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养心殿后来寻无根无派宫人去侍候,淑慎暗中帮她使了点银子,送了她进去,御前得力,后来倒是真的帮了自己许多。

      淑慎是夜叫退了翠微,“永璟喝了药睡了,你看,不是好好的?你忙了许久了,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还得用的到你呢!”

      翠微到摇床前仔细替小阿哥提了提薄被,笑着道,“皇后娘娘,我真的不累!”

      “瞧你眼下那青紫,还说不累!”淑慎微微一笑,故作嗔怪道,“哪个宫的大宫女像你这样不修边幅!照这样下去谁还敢要?”

      翠微如何不知皇后娘娘心疼自己的心意,但见她坚持,便只得点点头,“好好好,奴婢这就出去了,”说着看了眼半开的窗子道,“奴婢把窗给您关上吧!前两天十二阿哥和瑶林少爷玩闹着睡到一处,开窗开大了,瑶林少爷都给吹病了。”

      淑慎赶忙叫停了翠微,“翠微翠微,这么热的天儿你还要给本宫关窗,你要热死本宫呀!”说着还笑道,“永基惯是身强体壮的,瑶林那是跟着倒霉了!”

      这盛夏的晚间,也还是天闷气热,压的人饶是扇着还热的紧,翠微看着皇后娘娘额前隐隐的汗,不由得笑了道,“可不是,还是咱十二阿哥省心,不过您得空也要去看看他了,您都很久没去看他了,他可是天天和瑶林少爷两个凑做一堆,念秧说他们俩是爹不亲娘不爱的难兄难弟呢!”

      眼看着皇后娘娘不耐烦了,翠微才妥协道,“那成吧成吧,那奴婢就不烦娘娘您了,这就下去了。”说着还是往下推了推窗,合上了少许,毕竟太医吩咐,神医也嘱咐了,咳症病人受不得半点凉,越是夏天,越是不能含糊。

      “快去吧快去吧,这么小的年纪,怎么生的这么啰嗦!”淑慎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最后还是笑呵呵的骂走了翠微,这丫头都多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她早就已经看不下去了。

      其实,她更看不下去的,是摇床那里的那个孩子。

      承乾宫的后院天井边,总是阴风阵阵,饶是大晴天,浣洗的丫头们也总说凉。

      淑慎叫退了旁人,抱着永璟躲在这盛夏晚间的廊下,吹着阵阵刮来的阴风。

      永璟红扑扑的小脸蛋,被裹在薄被里,用手指细细摸去,连绒毛都细腻可爱,可爱的让人想哭。

      他和永基不一样,永基从小就不哭不闹,像个小大人一样,别说大病,连小病都没有,三岁便能走能跑,妙语连珠。

      永璟体弱,就像从前长春宫的永琮,总是塞在药罐子里,才能得活。

      淑慎轻轻抱过永璟,闻着他身上连带着乳香,却被药渣掩盖的浓厚味道,她心里却在重复着一遍遍的噩梦。

      “病死了好,病死了好,病死了,就解脱了。”她抱着孩子喃喃自语,一边哭一边笑,她要亲手推一把,才能把那些噩梦,那些噩梦里道貌岸然,指责她的人,统统都驱散掉。

      永璟长得太像他的阿玛了。他不该长大,他也不能长大,他更不会长大了。

      她不去看永基,不止是因为永基身体好,还因为她最近才想清楚一件事儿,那就是如果想要永基活下去,那么永璟就必须得死。

      辉发那拉淑慎,从来就不是个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女人。

      天资聪颖如何,身强力壮如何,大清唯一的嫡子又如何。

      养心殿里叫一声,答到的会有两个人,一个是声音沉稳的五阿哥,一个是格外稚嫩的小十二。幸亏上书房里,没有夫子可以直呼阿哥其名。不然这样的尴尬,永基该如何化解?

      孩子的小身子渐渐凉了,她站起身来,抱着他往回走。

      这宫中的美玉千千万万块,永基没了王,还如何争天下?

      永璂,皇额娘,绝不能害了你,你越发光,你弟弟他,越不能长大。

      活人有活人的活法,死人有死人的活法,她心里想清楚了,早就想清楚了。

      苍凉月色下,淑慎满脸阴冷的泪,脚步极快,她心中念着。

      是谁说,盛夏不寒凉?

      2

      皇上昨夜回了紫禁城的事儿,封锁了消息。

      所以,紫禁城的人以为皇上在圆明园,圆明园的人以为皇上在紫禁城。

      而其实,他现在哪处都不在,而是在天坛的皇穹宇里,和着黎明还未清透的风,与被她推倒在地上的,他的皇后,两厢对峙着。

      这处通天圣地,这处祈福之所,竟成为他乾隆有生以来最为耻辱的地方。

      以神明为鉴,才可知上苍心意,他也是个绝狠之人,骗自己?那是万万不能够的,所以更别说骗上苍。

      乾隆镇定了大半宿,到了此刻,腿都站麻了。

      血滴子守在四处,今夜,他连内侍都没带一个,就是李玉,都被他属意,下了迷药晕倒在床上。

      “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爪蟒蛇玉佩早已被他掷在她脚边的金砖之上,碎成了几块,她倒是淡定,拿起帕子一块块包好了。

      动作娴静温雅,仿佛是在珍惜她最为贵重之物般虔诚。

      他并不打算暴怒,甚至只是想在上苍见证下,把彼此的事情说清楚。

      她倒是也没推拉太久,直起身,叹口气道,“这话从何”

      未及说完,乾隆出声打断了道,“别虚头巴脑的说那些场面话了,朕只问你一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皇上,这只是一枚玉佩罢了。”

      “皇后,七江什么都说了。”

      又是同声同气的两句,淑慎脸上淡淡的笑了,攥着帕子里的玉佩,边角刺痛了收紧的手掌,可她并不觉得痛。

      乾隆实在不想绕圈子,直言道,“原本只是一个侍卫倒卖了亲王的玉佩,参上来也不过小事一桩,你可知,为何会通天?”

      淑慎摇摇头,她不傻,她更知道乾隆也不是个傻子,眼下她虽有求知欲,但也得听他讲故事的惯性来,她便只得配合着,

      “这京畿要塞,朕安排给傅恒这个内弟自是放心,他安排给他的内弟他也放心,可如果他的内弟和朕的亲弟弟多有往来,你说朕还能放心吗?”

      “所以您派了诸多眼线,盯梢凌云将军动向,怕是时日不短了吧。”

      乾隆笑笑,对着头顶梁柱甚至略带顽皮道,“躲过傅恒背着他做这事,可把朕累坏了。”说着低头看了看淑慎道,“只是朕没想到,国事无碍,家事倒是遭殃。”

      淑慎只觉得皇上的反应确实与一般男子不同,至少他那种身为丈夫被冒犯的感觉几乎没有,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她不是他爱的女子,这件事,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过了。

      “这宫中最得宠的魏妹妹当年可是傅恒大人求娶之人,连这容嫔娘娘进京前都死活非傅恒大人不嫁,若说遭殃,您早就遭殃了,何至于到我这,”说着她抬起手中帕子笑道,“何至于到这块我在庆典上让人偷来的玉佩上。”她今日算是死到临头了,她自己心里明白,所以多拉一个下水,也好有一分活的机会。

      却不成想乾隆笑了,“你不一样,”乾隆突然几步近身,伸手扼住淑慎的脖颈,把她压在梁柱上,直到她气息粗喘,才道,“你是朕选定的继后,这位子,容音坐完让给你,你把它弄脏了,朕现在不太好办。”声音依旧冷酷无情,“往来和亲王府,赏赐春夏衣着,只肖查查往来记录,便可知你二人可有私会。”

      “那你都查到什么了?”

      乾隆看这女人二十几年来难得一见的挑衅眼神,不由得大力几分道,“朕倒是查到了很有趣的事情,你对十二,一向冷淡从不善待,对十三,夜里带他吹风看月,不日他便病死塌上,朕不信你有狗胆惑乱宫墙,朕只听说过宫中女人残害别宫孩童,你这种残害自己孩儿的毒妇,朕,第一次见,所以,”乾隆甚至近了几分道,“朕觉得很惊奇。”

      淑慎望着眼前人,听着耳边话,反思了半响,眼里突然疯狂起来,“跟你生儿育女,本就是我最恶心的事情,我只想要自己的自由,我躲不过你,我还躲不过孩子么?”

      乾隆望着这个疯狂女人疯狂的笑,他突然满心困惑,捏紧了她的脖颈问道,“母性可是天性,你再恨朕,再挂念旁人,你如何能做出这等畜生都不如的事情?他们可都是你的孩子!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枕边人?”

      辉发那拉淑慎瞪大了眼睛,把那续满的泪水紧紧含在眼里,用从未有过的阴狠表情放声大笑道,“你杀了我阿玛,我额娘,我弟弟,你让我家破人亡你还敢让我当你的枕边人?你是真以为只有你是人,旁人都是没心没肝的蠢物吗?母性?生下你的孩子,就是我此生最屈辱的事情,弘历,你最好感谢富察福康安,要不是他一直在永璂身边,我早就也让他害病死掉了,”说着,她仿佛力大无穷的挣脱开乾隆的手掌,狂笑道,“哪个男人不比你强?和亲王温顺和蔼,傅恒坚韧公正,事到临头他们都肯为我出头,所以我告诉你,”说着她摆弄起手中的碎渣道,“我没有母性?可我有人性!爱新觉罗弘历,你给我听清楚了,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富察容音的位子?你皇后的位子!我!从来没有一天稀罕过。”

      乾隆只是稍微心起波澜了一小下,就平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状若疯妇的淑慎,他难得一见的双手捆住她双肩,笑意满满道,“朕有个缺点,若是喜欢谁,便越矩越制也要对她好,若是不喜欢谁,便是她不稀罕什么给她什么。”

      “犯贱是吗?”

      “是。”

      淑慎笑着笑着落了泪,使了力气挣脱出来,几步踉跄到门边,指着问道,“那本宫的后位算是保住了是吗?”

      乾隆绕了扳指几圈,随意一瞥道,“既然你这么难受,当然还是给你好了,要知道,给谁都是罗乱,竖起一道明靶,宫里宫外让人敲打,一点儿都不幸福,朕心疼喜欢的人,舍不得让她们遭这个罪。还是皇后你最合适。”说着经过淑慎身边,刷的猛然推开了门,晨起的那股好闻的气息袭来,第一缕阳光照射开来,她听着他说,“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名无分的生活你最喜欢了是不是?朕给你自由,给你全天下人都得不到的自由,如此甚好。”

      这大概是两个人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坦诚相见。

      弘历所拥有的全部的人性阴暗面,在淑慎面前,袒露无疑。

      宫中随即接旨,十二阿哥永璂,伴读福康安,着移养心殿亲自教养。

      他查过了也已经验证清楚了,永璂的身世无异,乾隆回头看了看跪倒在门边,随着自己脚步,身后越来越模糊的影子,突然发现,或许他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来没打算去认识过她。

      也许,这是一件与他和她而言,都很悲剧的事情。

      弘昼抵死不认,凌云在天牢里只字不言,傅恒被宫门拦在紫禁城外,已经跪了大半夜,乾隆此刻只想压下这些事情,逃开所有的人,心想如果容音能听得到他心里的声音,那该有多好。

      圆明园只有容嫔一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乾隆大概是逃回圆明园的。

      3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一无所有不要紧,此生不复相见也不要紧。

      皇后攥着扎碎了的鲜血淋漓的手,哑然失笑道。

      永璂,皇额娘把你送进了养心殿,瑶林也是个好样儿的,咱们娘儿俩这是因祸得福。

      别怪皇额娘。

      这就是活人的活法。

      死人的,等死那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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