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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僭越 ...

  •   人间三百年,仙门不过一梦间。

      白云山的顾戚君闭上眼,眼一睁,师父扶嫦正站在仙云台上,手拿玉柄,走到她面前,对着她脑壳就是一下敲。

      顾戚君被这一敲,瞬间清醒过来,慌忙捂住头,提笔做答卷。

      坐在隔壁桌上的师姐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大事不妙。

      扶嫦身穿青云仙衣流云袖,眉心一点朱砂红。人说她本是天上一朵无拘无束的云,无上仙君受伤时一滴血落在云堆里,就这么成就了仙云台。

      扶嫦本人极轻,轻得就像是一束云那样,就那么轻飘飘落在顾戚君案前,赤着脚,白皙如同莲藕的脚踝上带着银铃,在风里叮当作响,悦耳非常。

      她用那清朗的声音问道:“伏案一睡三十年,睡去哪里了?”

      师父这般一说,周遭的师姐师妹们都捂着嘴笑。

      顾戚君挠挠头,抬眼看师父一眼,做错事的孩童似的拘束着,小声说道:“梦去人间了。”

      扶嫦又是一抬手,玉柄重重落在顾戚君头上,敲得她发昏。

      别看师父本人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她下手的时候,手上千钧力,可打得人要命。

      扶嫦打了顾戚君,又问道:“梦去人间做了什么?”

      顾戚君鼓起一副笑嘻嘻的不正经的脸,一手托腮望着扶嫦,笑着说道:“学生思慕师父,在仙界不敢造次,就去人间按师父的模子捏了个天下第一的美人出来,日日陪我吃,陪我玩,反正都是些师父不会陪我做的事情,玩得尽兴,就醒了。”

      扶嫦眉头一蹙,语声沉重下来,说道:“胡闹。”

      仙界规矩虽然多,顾戚君还没有资格踏入那里,她只是个修有小成的学徒,对步入仙途没什么兴趣,她只是有一日仰头,爱上了天上一朵云。

      他们说她是仙君的一滴血,是无身无形的一片浮萍。

      但是在顾戚君心里,那是她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扶嫦只是仙君一滴血,她无七情,无六欲,只是在仙云台掌管这些意欲踏入仙途的新来学子。顾戚君做不得她的情人,便做她一个徒弟,一做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不过渺渺仙界,短短一瞬罢了。

      顾戚君托着腮,看着面前的扶嫦,依旧是往常的不正经,笑嘻嘻说道:“师父别气呀,学生这不是回来考试了嘛,你再给我些时间,我把卷子写完交上去就是了。”

      旁边的师姐故意笑她道:“一场考试考了十来次,我看你分明是不想通过考试,就想在这仙云台逍遥自在。”

      顾戚君说道:“仙云台有什么不好,没有规矩,没有束缚,还有师父陪着我,我就想呆在这里。”

      扶嫦叹息一声。

      她叹息的时候,眉宇中间那一点红,艳丽得越发分明。

      她整个人的精魂,不过就在眉心,那一滴血上。

      扶嫦说道:“你啊,胡闹生事,不知道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烦。”

      顾戚君托着腮,悠然自在,说道:“无非是三十年,能有什么麻烦?”

      扶嫦手腕一转,手中的玉柄画出一个圆来,说道:“这三十年祸事可大了!黄泉路上那闹事的鬼君本该今日在诛仙台问斩,一斩即死,过了奈何桥,再踏黄泉路,喝过孟婆汤,就是再世投生的人!不曾想她竟有力气,靠着执念挣脱了缚仙索,径直下人世投生去了!”

      顾戚君听她这样说,心里头有点不安,但是又不敢顶嘴,只能小声咕哝:“那鬼君是仙界要斩杀她,她跑了,是诛仙台的人没看住,她投生,是下界阎王不得力,跟我有什么关系?”

      扶嫦叹息道:“她执念太深,当初无上仙君将她困在无妄之地里饿她困她锁她三千年,为的就是耗尽她所有的执念,终肯绝望而死。那日问斩前,是不是你跑去给她送吃的!我仙云台的弟子个个听话顺从,唯独有你一个祸星,不是你能是谁!”

      顾戚君一听这个,这就怕了,向后一缩,怯怯看着师父,说道:“她……她都要死了,吃口断头饭不行吗?”

      扶嫦一听果然是她,气得把玉柄摔在她头上,砸得顾戚君前额流血她也不顾,怒声道:“耗她三千年都耗不尽,你偏要去惹是生非,火上浇油!这一斩不死,日后人间生出多少祸事来,你说得清吗!”

      顾戚君害怕不已,不敢吭声。

      她知道,这世上三界之中,是有规矩的。

      死了的人不得复生,人间管不得鬼界事;下了界的仙莫想返途,仙界管不得人间事。

      若不是那鬼王执念太深,闯仙宫,杀仙人,仙界管她不得。

      如今一朝下界,投生为人,仙鬼两界俱是殊途,谁也碰她不得。

      要管,就要上了天的仙投生去做人,再去管!

      可是修仙一修便是千万年,谁愿意舍弃一身修为,去管人间琐事!

      扶嫦说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去受罚!既然你是梦仙,可一梦去人间,从此之后那鬼君屠音就归你管,若是她作乱人间,犯下无妄杀戒,你就来日同她一起上诛仙台吧!”

      顾戚君当初只是看那鬼王可怜,怜她本是世上一律音符,听世人苦难之心听到走火入魔,集众生执念才成杀戮之身,就趁着她问斩前一日去看她,给了她点吃的让她死得痛快,万万没想到这一给,拿鬼王就没死成。

      顾戚君本身便是一梦成形,她喜欢梦,也爱做梦,但是她做梦总是要醒的,只要她醒了,就能见到她思慕的师父。

      这一去人间,这梦怕是就睡不醒了!

      顾戚君不怕滞留人间,她只怕再也回不到仙界,再也见不到扶嫦。

      整个仙云台都知道她爱慕扶嫦,可是那又如何?扶嫦既非人族,也非兽类,她只是仙君落在云端的一滴血,她无七情,无六欲,是仙君的一个化身,只听命行事,顾戚君再爱她、慕她,又如何能得回应?

      得不到回应便也罢了,如今连面也要见不到了!

      顾戚君连忙抓住扶嫦的衣袖,急忙说道:“师父,我不去!求你留我下来吧!”

      可是她能抓住什么呢?天上的一朵云,一抓住,就散了。

      扶嫦说道:“你二人缘分不浅,她投生这十四年,已然去人间寻你的梦身。既然如此,你便将她一生执念都清干净,再带她修仙入仙门来问斩!你若是做不到,我便不去人间寻你,你别忘了,做梦的人,梦得久了,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若是不去寻你,这一场春秋大梦,你再也别想醒了!”

      顾戚君害怕不已,她过去总是做梦去玩,可如今,要她在梦里再也不能醒,这怎么行?

      但是仙门律令,长师如母,她已然拜入仙云台门下,扶嫦哪怕是要她去死,她也得去!

      顾戚君知道这是自己惹的祸端,再也推脱不得,只好抓着扶嫦那虚无的衣角,两手空空,急声说道:“师父,那你答应了,你要去人间寻我啊!”

      扶嫦并不回答她,只是伸手一推,便将她推下仙界——

      仙云台的亭台楼阁登时成空,人间熙攘拥挤而来!

      堕入人间后,唯余耳边一声清音:“自己种的因,自己要去偿还!人间一世,去把那鬼王三千年洗不净的执念,都给她洗净了!切记,千万不可告诉她仙界为何,只是带她来仙界问斩!”

      “你若是泄露一字,这人世大梦,就再也别想醒了!”

      顾戚君摔在床上,猛然惊醒。

      一觉醒来,人世的肉身分外沉重,身体上的衣服也压得她喘不过气。

      人间,就是这般沉重的吗?

      她挣扎着起身,外面已经是清晨,白云山的弟子正在门外唱诵心经,练剑习武。

      她推开门,见白衣的子弟们都在刻苦练剑,唯有新来的百里筝,只是抱着早饭站在那里,孤零零地看着大家学武。

      这一想起来,这孩子上白云山的时候,曾给她叩过三个头,许下三个誓言,一不得重返江湖恩怨,二不得习武学剑,三要听她的话,什么都不许违背。

      这孩子听话,不能学武,便只能跟着厨子泰和,给大家做饭吃。

      这时,早铃一响,众弟子都奔向她做的饭,纷纷端起自己的碗开始吃饭。

      因她不被允许学武,这里的弟子们自然就把她当下人看,对她颐指气使,随意使唤。

      百里筝低着头,瘦小的身子被一群武林剑客推来推去,几次站不稳,终于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弟子们拿了碗,都去吃饭了,也没人管她,只留她一个人站在习武台前,捂着扭伤的脚踝作痛。

      顾戚君叹息一声。

      那日这孩子上来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百里筝,清音鬼,三十年里上了黄泉路,度过奈何桥,入母胎再出生,还是忘不掉音律。

      这一生的名字,偏偏还是个“筝”字。

      顾戚君怜她一个人被人孤立,便走过去,对着地上的百里筝伸出手,说道:“摔了不会自己站起来?”

      百里筝短短数日之内,历经家门突变,亲人朋友尽被屠戮,如今只身一人在白云山做个异类,心中异常的痛苦,可是又不敢开口于人言,只是强忍着,忍着心中万箭穿心的痛。

      她忍着眼泪,伸手去抓顾戚君的手。

      这人间,好像都把她抛弃了。

      就给她,留了这么一只手来扶她。

      百里筝抓住了顾戚君的手,那一瞬间,心中压抑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如注一样流了下来。

      她知道这位不问江湖事的师尊不会管她家里的血案,更不会插手分毫江湖之事,只能强忍压住眼泪,对着顾戚君说道:“对不起,让师尊见笑了。我这就去把碗筷收拾了,去给泰和爷爷打杂。”

      这人间这般苦,他们是如何活上三百岁的呢?

      百里筝想不通。

      顾戚君叹息一声,抓着那孩子的手,没松开。

      她是这里的师尊,虽然剑法是她创的,但是她从来不亲自传授弟子武艺,是以寻常弟子见了她都害怕,要恭恭敬敬地躲着走。

      百里筝知道她地位崇高,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顾戚君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挽起她的裤脚,问道:“脚受伤了?”

      顾戚君看了一眼那孩子脚上的伤势,实在是不轻,绝对不是弟子这次拥挤一次就能摔得的。

      看来是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受了伤,一直强忍着,没有和任何人提。

      再这么耗下去,这孩子的腿就废了。

      顾戚君说道:“你脚上伤得这样重,为什么不和人讲?”

      百里筝低着头,红着眼睛,朦胧泪眼里之看到那个白衣卓绝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洁白的羽毛。

      那么干净,那么不染尘埃。

      她只能小声说道:“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顾戚君见她不把这件事看重,有点生气,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白云山有世上最好的灵药司,你既然已经是弟子,受了伤,为什么不去求医?是看不起我门派,还是不信任我家的药?”

      她只是担心这孩子的伤势,语气稍有严厉,百里筝只理解成她做错了事,立刻擦干了眼泪,说道:“师尊,我这就去求医,我绝无轻视之心,我——”

      顾戚君真是被她的懂事乖巧给气到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走路上山吗?

      难道对她而言,向别人求助,就有这么难?

      无奈,只好一把将她抱起,脚尖一点,掠上天空。

      百里筝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她当年跟爹爹习武,也见过爹爹的轻功还算可以,能像鸟儿似的跃上房顶。

      可是顾戚君,她不像是跳上去的,她像是一只鸟儿似的,轻飘飘飞了起来,穿过云海,直接到了白云山巅。

      百里筝怕高,紧紧抱着顾戚君,不敢撒手。

      她抱着顾戚君的肩膀的时候,心里想,她这是逾矩了吧?师兄师姐们见到师尊,都是俯首弯腰,恭恭敬敬的绕着走,生怕挡了她的路。

      她就这么抱着这位高不可攀的仙人,真的可以吗?

      可是那一抱住,心中压抑着的贪念,如同洪涛一样涌起,再也抑不住了。

      身处泥泞的人,总是忍不住,要对天上的人,心生向往。

      明知道,云泥两端,根本无缘触碰。

      可是那天上飞过的鸟儿啊,是那么的轻盈美丽,是那么的令人向往。

      哪怕是浑身泥污……

      也想伸出沾满血污的手,触碰那洁白纯净的羽毛。

      原谅我吧,我心中的圣人。

      百里筝假装害怕,死死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入顾戚君的肩膀。

      她在心里无声的低语。

      师尊啊,不是我有意逾越,刻意亵渎。

      只是我那颗腐败的心……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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