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仙子伊布

11、明月心

　　巳时刚过，府里的动静便颇有些大，谢清隔老远都能听见院外不少人走动的声响。此刻她正在捯饬药草，打算入医工局的计划在她自个儿心里藏了许久——自家的母兄并不赞同她去那般危险的地方。

　　在第四次听见院外小婢隔墙轻声惊呼的情况后，谢清有些疑惑的罢了手上的动作，她白瓷般的秀颈微微裸露在外，连着小巧的下颚，“茯苓？”

　　抱着一堆药草正要往屋里去的使女茯苓听见唤声，忙止了步，扭头道：“女郎还有什么吩咐？”
　　“无。”谢清轻轻摇了摇头，她秀美的额心蹙起一个小疙瘩，缓声：“我只是疑惑院外为何如此喧哗。”

　　茯苓听了有些讶异，她微瞪了瞪溜圆的眼，低呼：“明日便是腊八节了呀。”
　　谢清了然似得点点头，怪不得众人喜笑颜开。

　　茯苓却不动了，她估摸着自家娘子怕是读书读糊涂了，竟忘了时令佳节。
　　如此想着，茯苓调转了步子，抱着药草又重新转了回来。她觉得十分有必要好好跟自家娘子掰扯掰扯。

　　“明儿是腊八佳节，女君想着腊八乃团圆之际，今早便让陈媪宣了府里大赏的意思，故此众人才如此雀跃难耐。”
　　陈媪是谢家主母的左膀右臂，既是让陈媪出来说的话，便是指女君的意思了。
　　谢清闻此言倏然涌上喜意，平日里清淡的眉目此刻都有些明艳，她双眼蹭的亮起，“大赏？”

　　“是，于婢子们而言自是回去与家人团聚，若无家人的府里也设有玩乐，大都可聚在一起图个乐。”茯苓有些好笑的看着面前的小女郎，继而又道，“当然，于女郎而言，便是可以与周姨娘好生聚一聚了。”
　　“那……阿兄可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腊八？”谢清眼里有些泄了气，却仍保留着一点莹莹之火，希冀的看着茯苓。

　　这却让茯苓有些难办了，到底是什么冲动让她去而复返，如今陷入回答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的境地……
　　“奴婢想郎君也是很想与女郎一起过腊八的。”奈何现实会给你会心一击啊。
　　茯苓低头抱着药草，颇有些慌不择路的回了屋。

　　关于郎君的事，原则上茯苓是不能透露给谢清的，事实上自从她被郎君调到女郎手下后，关于郎君的事她是知之甚少，如今就算是说，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只是可怜这小女郎了，直到现在还在为自己一家的生计担忧……

　　每当谢清表露出想再多学些本领，以后好当家的时候，茯苓总是忍不住的抽抽嘴角，她看着那伏案刻苦研读黄帝圣经的小小女郎，内心总会抑制不住对自家郎君的洪荒之力。
　　家里妹子这么心酸郎君您真的不知道吗……

　　事实上她家郎君还真就不知道。当然，此也为后话不提。

　　再说回此时颇有些抑郁的谢清。

　　她并非是女君所出的孩子，她的阿母只是女君陪嫁的媵妾。从很小的时候，谢清便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跟大郎二娘是不一样的存在，母亲虽然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宠爱，但谢清看着母亲温和的双眼却始终叫不出‘阿母’二字。

　　女君是母亲，而阿母却是周姨娘。

　　虽说平日里看见周氏时，谢清都十分守礼的唤着‘姨娘’，但私下里她却仍然嗫嚅着想说‘阿母’。
　　周氏是不允许她唤自己为阿母的。
　　当第一次周氏声色俱厉的呵斥她时，谢清便知晓，在谢府一日，她便一日唤不了她的阿母。

　　她的母亲是女君的庶妹，而她和阿兄，则是女君宽仁所留下的一对儿女。

　　自幼于谢清而言，总有一个谦卑恭谨的女人站在女君的身后，她的目光极为浅淡，掩在女君的视线之下，但每当谢清磕撞时，却总能感受到那股温暖的缱绻。

　　谢清知晓，那是周氏隐秘而不敢宣于众的宠爱关怀。
　　她心底有离开谢府的想法，然而终究是女辈，谢清想要离开谢府，在当时惟有两个选择。

　　一是再等个十年，等一个好心人把她娶回家。然而谢清每每想到此时，再看看阿兄眼角飞上的戏谑之意，她不由的暗自摇摇头，想着不能再去祸害别人。
　　二则是入宫当女官。一个出色的女官，足以让谢府能耐心听完她的所求。

　　故此，谢清在刚刚想明白这些事后，便开始捧着医术，求知若渴。

　　阿父有四个孩子，大郎和二娘皆是女君嫡出，阿兄与她则是庶出。谢清想着，她是排在尾巴上的尾巴了，再有多大的事也勿须她去面对，自有大郎二娘扛着，她去求个女官，想必阿父不会拦着。

　　前些日子女君道宫里的姑母有些寂寥，想传小辈进宫陪她几日，谢清不出意外的上了名单，跟着二娘便往宫里去。
　　以往她十分惫懒，借着读书的名头不愿往宫里走，虽说那个光风霁月般的姑母让她十分欢喜，但懒惰总是致命的杀手。
　　而今谢清慢慢人事也通透了些，想着以后入宫必是少不了姑母的帮助，还不快上赶着巴结巴结，以后也好顺当的谋个职。

　　命运却总是在捉弄人的。

　　入宫的第一天，谢清便与二娘迷了路。领路的黄门临时闹起了腹疼，谢清细细观了他面色后，心里晓得此人怕是吃坏了肚子，一时半会儿怕是从恭房里出不来了，便随着二娘自顾一路走了去。

　　哪知一路竟走到了西宫边儿上，望着一湖茫茫无际的河冰，谢清颇有些错愕。
　　二娘拉着她便要往回走，却陡然听见嘭的一声，谢清一回头，便看见不远处的河冰破了一个大窟窿。

　　凄厉的哭喊声从冰上的廊桥里传来，不过片刻，巡逻的禁军蜂拥而至。二娘与谢清哪儿见过这等场面，立时便噤了声，两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意欲观望的心思，便谁也没提离去的事儿。

　　掩在雪树桠下看了好一阵热闹的谢家二姊慢慢懂了些苗头，不由得心里有些惊骇。

　　看那女郎与二娘一般年岁的模样，身份却是极贵，众人见她落水昏厥均是惶惶之色，可见其身份之尊。

　　“想必她便是二皇女赵伏之了。”二娘谢明倚着树干，哪里还有平日里的贵女模样。明艳的面庞染上些许的兴致，连嘴角都轻轻的勾了起来。
　　谢清有些无语的看着此刻的谢明，若是女君在此，怕是要被气的变了脸色。
　　“二娘如何知晓的？”

　　“方才她坠河时，桥上女子大喊‘殿下’二字，想必你也是听到了的。现宫里就出了两位皇女，一是早已下嫁于定北侯幼子的大皇女赵晴柔，一是尚未及笄的二皇女赵伏之。如今救上来，虽看不清她的模样，但身形娇小略显清瘦，赵晴柔那大高个怎会是这般模样？“

　　谢清默默的记下自家阿姊对大皇女的描述，可谓是十分实诚了。

　　她倒是没亲眼见过大皇女是何模样，只不过往些时候闺中姊妹一聚，茶话会一开，京都中的众奇闻异事便是络绎不绝，头一回参加的时候谢清很是惊愕了一番。

　　她实在不敢置信坐在软榻中间一腿曲起，另一腿吊在榻下，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人会是她那个自小克己守礼，温婉娴雅的二娘。
　　当然，期间一山更比一山高，有她阿姊给她压了惊，之后的京都轶事她也能故作淡定的听完，甚至兴致来了，她还能扬着巴掌啪啪拍了起来。

　　而大皇女赵晴柔，便是一位足以让众多贵女谈上一天一夜的主儿了。

　　依谢清当日道听途说的回忆来讲，此女乃贤妃李氏所出，下还有一胞弟，乃皇次子赵延。当年皇帝陛下听宫人报贤妃生了个女儿，十分欢喜，想着贤妃温婉，女儿肖母，必定也是个温柔可人，便取了晴柔二字。

　　哪知人家不肖母，偏肖父，生得一副高挑身骨，面目偏硬，本应是一豪爽的女中豪杰，奈何贤妃病急乱投医，听信身边老媪的话，打小便箍着人家姑娘，使了一拨教仪姑姑，最终终于成功教出了一个面目冷硬，却偏偏一副娇柔女儿家做派的公主。

　　贤妃看着心里头着实有些后悔，但人都定型儿了，她还能怎么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将女儿早早的嫁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说来这赵晴柔的婚事，也是轰动了京都一圈人的。

　　谢清当时听着心下还犯了糊涂，按理说男子慕美，这大皇女这副模样却依然在及笄之后快速的下嫁了，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好男儿？
　　当然了，谢清小姑娘的好男儿一说实在难以让众人苟同，暂且不提这茬。
　　一路再细细往下听，谢清慢慢的将自己内心那颗八卦之心使劲往底下按了按。

　　原来这位温柔贤惠的贤妃娘娘还是个骗婚的。

　　被骗得无比凄惨的，便是定北侯的小儿子刘禅。
　　刘禅这人是京里闻了名的风流儿郎，一月有半旬是从花楼里醒来的。
　　听说当日高高兴兴以为娶了个美娇妻的刘郎君，在酒席上可谓是大杀四方，好不容易放倒了一群纨绔，奔向了娇妻怀抱，却在进屋的一刻钟后，风一般的破门而出，其声惨厉，响彻半个京都府衙。

　　而后，众人皆知，大皇女赵晴柔名不副实。
　　再而后，宫里以往被贤妃掩得结结实实的内幕，皆透出了风来。

　　谢清回想起当时自己瞠目结舌的表情后，实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功力不够深厚。
　　像她二娘，仍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不动分毫。

　　可谢清哪里知道，在谢明第一次听说这些秘辛时，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
　　想当初，她谢明也是一个四德五美的好姑娘啊。

　　谢清再抬眼看过去时，廊桥上已人去楼空，颇有些萧索意味。她本意便扭头就走，却哪知一旁的二娘扭头便穿过树林，往廊桥上去。

　　“二娘？”
　　“都说了多少遍了，要唤我阿姊。阿清真是一点都不听话呢。”

　　谢清住了嘴，不再与她争论这个问题。看着谢明已有些距离的身影，只能无奈提步跟上。

　　步至方才二皇女落水处时，谢清看见谢明弯腰拾了一方帕子。

　　“这是……？”

　　谢明笑的跟狐狸一般，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她对着谢清扬了扬手上的绢帕，道：“看来又是一桩有趣的故事了。”

　　“你意欲何为？”
　　“烫手的山芋自然要丢出去咯，我想姑母怕是对这个人情求之不得。”

　　谢清微微抬头，看见谢明有些逆光的面庞，上面笑意明媚，又有些狡黠，始终都轻松得惹人羡慕。

　　她垂下眼，不愿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