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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色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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苒苒翻开自己藏进书案抽屉里的那些记事簿子。从头翻阅之后,她意外地发现,即使是发生在一个人内心世界里的变化,也不是自己所能够轻易控制的。虽然想象起来似乎仿佛可以办到。
她当然没有全都仔细地重新去读过,只是在不同的时间段挑选了一些章节去念了念——她发现如果不是因为眼前有这些字,她的脑中早已不再记得这些发生在并不算很久之前的生活细节了。
通过这些连续性的记录,她发现自己的想法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变幻着的,就比如现在的她无法预知明天的她会是怎样的想法一样。而昨天的她,是否曾经清楚地知道今天的她是现在这个样子,而非任何别的样子呢?不,她想她从不曾知道过。
她突然看见了一个反复无常的自己,一个阴晴不定的自己,一个黑白两面的,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自己。她看到了关于自己的一条纹路,自己的必经之路。
是什么在决定着这些内在的神奇而不可预知的改变?又能否让它们停止不断改变呢?这些看似不断改变,实则又在不断重复着的心境。
苒苒想起曾经一些偶尔会路过火镇的僧人们,从西南方来,穿着藏红色的衣服。他们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但是却会一齐在镇子一处空地静坐,一坐就是大半天,不发一言。他们的面容很平静,就像是世上没什么事情能打扰到他们。
为什么那些僧人要那样坐着?她不禁开始对这件事情感到好奇。之前没有仔细去想过,现在想起来了。她只记得,每次路过瞧见,她的目光便似毫无缘由地被吸引了过去。
是不是因为闭上眼睛之后,时间就像停止了似的,外界就不复存在了似的,于是,那些扭曲视觉的东西便也都消融进了广阔幽深的黑暗,也都不复存在了的缘故?她想到这一层之后,有些静默。又或许,还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她想。
她看见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感悟,都来自于自己所见到的事物。如若从未看见那些,便不会存在那么多的想法,也就没什么可记录的了。
进宝的出现让她琢磨“记忆”,园子里的蔬果让她思考“等待”,如果这些东西都不在,她也许便不会去想这许多东西。也许这些会被别的东西给取代,比如院子里的古树,又比如每日升起的太阳。
假若这些都没有了。她想。如果这些都消失了,那么还有什么是会继续存在的吗?
她闭上眼睛,于是一片漆黑,发现耳边还有风的声音。她蒙住双耳,但又感觉到自己的手贴在耳朵上的力量。她试着把注意力全然地投放到那片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去,那里面只剩下一把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在喃喃细语,说着她听不清楚的话,偶尔一两个词是可辨的。
睡着的时候呢?她问自己。睡着的时候有梦。睡着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但在梦里可以。在梦中她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醒来后还能排出一个时间的顺序来。所以时间感在梦境里是存在的,哪怕模糊。
她的本质是什么?她想,如果这些感觉都不复存在的时候,感官都丧失灵敏度,连梦也消失不见了。到了那个时候,一个人最为终极的本质是什么?她想知道。
她想在那片黑暗里寻找一个答案,因为她再看不到比那片黑暗还要更深层内在的自己了。也许这是她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那片黑暗。当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不见,那么她便只剩下一片漆黑可供倚赖了。会不会,有点可怕?她问自己。
是呵,孤零零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
以及,存在于黑暗里的意识——她自己的意识,而不是任何一个其他人的。甚至连阿曦的都不是。
阿曦有属于他自己的黑暗和意识。但这些是她的。阿曦有吗?她突然想到,自己并不知道阿曦所拥有的,同样是漆黑还是别的色彩。她打算下次问问他。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能琢磨她自己的。毕竟,她的灵魂之住在一个身体里——她自己的身体。
还有记忆,对,还有记忆。黑漆漆中,出现一帧帧模糊的画面,一些细节。偶尔是很清晰的细节,但有时候又很模糊,需要她用想象的画笔去添加涂抹上一道。如果是我去上色,就不真实了。她又想,她想擦掉,但手一伸过去,一切又像湖面的涟漪一般散开了去了……
真好玩,她想,她还没有想过玩这样的游戏。和眼前的这片不知何时就一直在那儿,被她所忽略的黑暗。但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它。第一次,是在…… 哦,是在那次。
她甩了甩头,尝试着告诫自己不要去想曾经那些不好的事情。与其说不去想,不如说是,不让自己轻易地陷进另一片思想的沼泽中去。那是另一种黑暗,和刚才的不一样。
连黑暗都存在很多种,她想。真有意思。而它们明明都是同一个色调的……
※
这一切都将带着她去向哪里?
自打对未来有了全新的憧憬,苒苒的问题突然多了起来。她幻想着大漠深处应有的样子。
而在以后的一切,包括当下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开始之前,她又是从哪儿而来?
“我到底是谁?”
她对自己提出了这个本质性的问题。
首先,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人。她不是像阿黄那样的动物,阿黄不会说人话,但是她会。她也不从树枝上起飞的鸟儿,她没有翅膀,不能随时随地起飞。身边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父母亲,祖父们,伙伴,邻居,镇民。她是一个女人,这样一来,刚才列举出来的这些人里,又有一大半被排除在外了。剩下的是母亲,予幽予玄,阿隐她们。她是司马苒,这个名字一下子让她成了孤单一个。正如,其他的每一个人一样。名字,她想,名字是多么神奇的东西。一下子就让你独一无二了。可是除了名字,她还有什么?
她有一些手艺。手艺人人都可以学。当每个人都学会了手艺,那么“司马苒”这个名字,还有什么特别和与众不同的?手艺也不是让她独一无二的存在。但是她的心,她想,她是唯一一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的人。也许这就是独一无二之处。她此刻所站着的这个地方,时间空间与她的成长所交错的唯一的一个点。过去了就过去了,时间再也不会回到那一刻。于是,便是独一无二的。就这样简单,谁都无法改变。
原来什么都不用做,也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谁说不是呢。苒苒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在慵懒和怠惰中深切地感受着自己的独一无二。
她躺在卧房的地板上,靠枕很柔软地托住了她的头颅。
是的,她想,她把独一无二的问题给解决了。这曾经是一个困扰过她的大问题,现在不存在了。那么,在这份独一无二之中,她又是谁?反正,她怎么都绕不开这个话题。她不断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她是谁的女儿,是谁的亲人,是谁的朋友,又是谁的爱人。这些角色都代表了什么,有没有一个是代表了真正的她自己的。
当她内心所依赖的这些关系和人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的时候,当别人都学会了她的手艺的时候,当世界上出现另一个同样叫“司马苒”这个名字的人的时候,甚至也许比她都还要出色,各个方面。那个时候,她以什么去支撑自己的这个“我”?
当世界上的人都不分男女,不分肤色,不分语言的时候。她想。那个时候,她是否还是她。
当时间和空间都消失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也许刚刚列举的事情出现一两样,那是有可能的,一齐出现的可能性实在不太大。而刚刚那些事情拼凑到一齐,便凑出了现下这个她。她觉得有点放心了。
如果某天,她想,如果某天她不再是任何人——或者说,其实她早就已经选择了不当任何人的人生。不是吗?如果“成为某人”非要符合一种普世价值观的话——在这样的时候,她就选择平庸和普通。这就是她,她想,一个哪怕被全世界超越,也依然能闲适而淡然的人。而且超越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
谁的心里都会产生与同类之间的比较,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跌入这种实则无意义的比较。
完全没有必要,她想,无论如何,她都已经是无可取代的了。
首先,她在自己的心里是无可取代的了。这一点,就足以让她面对外界的一切变化,和各种不同的境遇在她心中所造成的一切影响。
对自己抽丝剥茧地分析一些有的没的总容易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总归也是值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