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杨白圆

4、缘起时

　　年幼时，陈朔也曾听母亲讲过一些乡村怪谈。

　　像是某某人夜里赶路，走着走着就被鬼迷了，过程要么是往自己的七窍里塞泥巴，要么就是遇到鬼打墙。可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人总是能完好无缺的走出来。不然，世间也就没这许多鬼怪传说了。

　　儿时听母亲讲这些神怪故事，弟弟妹妹们听得一惊一乍的。晚上睡觉缩进被窝里还得紧紧抱着人，生怕大人一不留神，自己就被鬼怪掳去吃了。

　　可陈朔从来不怕。

　　那时，他已经上幼儿班了，接受的是社会主义的先进教育，跟那些小屁孩可不一样。老师亲口说过，这个世界上没鬼，神仙鬼怪，都是封建迷信。而且，退一万步说，那些神怪故事真的发生过的话，鬼怪把人迷住了，又放回去，为什么呀？

　　好玩吗？

　　“对啊，就是好玩啊。”吴宥天真烂漫的点点头，“你想想啊，给你手机、电脑、电视都没收了，关在房间里十天半个月的，这时房间里走进一个人，你是不是得缠着人家啊。同样的，那些山里的精怪鬼魂，独自待着不知道多少年，给块泥巴都能玩嗨了，更别说突然见到一个人，运气还比较背，能够被它们迷惑住，可不得好好玩玩。”

　　“真的假的？”陈朔表示狐疑，背上的鬼魂又滑了下去，连忙用手肘捅捅吴宥。

　　吴宥心领神会，伸手帮忙提了提，口中感叹道：“一个魂都背不动，你也太弱了吧。”

　　陈朔喘着气，哼哧几声，站着不动缓了缓，才道：“这玩意怎么死沉死沉的，而且，不是说好了鬼魂没有实体的吗，我为什么能背起她？”

　　吴宥一路来同陈朔说了不少常识，这才相信了陈朔是真的误入。对于不抢他活计的人，他一向是耐心十足的，更何况，陈朔还可能是有机缘之人。对于陈朔的问题，吴宥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耐心解释道：“对于常人来说，确实是触碰不到魂体，魂体同样也触碰不到他们，但你现在是接引使，是受了地府的阴旗的，打鬼捉鬼都不需要借助他物，用手就行。而魂体承载着人一生犯下的冤孽，自然是沉重污浊的。”

　　“呵，这老人家生前做下这么多罪孽？”

　　吴宥：“不一定是此生，前世，再前世，都有可能的，有些罪孽，是赎不清的。”

　　陈朔：“罪孽赎不清，也可以转世为人？”

　　“哈哈哈，你这话问的，要是都是好人才能转世，那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命苦之人？”吴宥嘲讽地笑笑，转头看向灯光照不进的黑暗，平淡道：“更可况，有钱能使鬼推磨，总有办法的。”

　　陈朔累极了，恰好前头有个公园，陈朔快步上前，找了个椅子坐下歇息，继续问：“既然是恶人，为什么还要接引使去渡它？”

　　吴宥亦步亦趋跟着，陈朔坐下来，他也找了个空位坐下。

　　公园里路灯暗沉沉的，陈朔看向吴宥，看不清他的脸，只见着他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但也只是叹了口气，说道：“这便是公平，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谁都只有一条命，好人是，坏人是，不好不坏的也是。有的人，死了便是死了，安安稳稳，什么事也不会有。有的人，死了却满腹怨气，怨命不好，怨不该死。一点怨气算不了什么，可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积少成多。”

　　说到此处，吴宥停顿住，陈朔眯着眼睛看他，见他抬手，似乎是摸了下鼻子，于是问道：“积少成多之后呢？”

　　“就泛滥成灾了呗。”吴宥长了张娃娃脸，声音也像个少年，说起这些话来极不符合，可话中情绪太甚，陈朔不由自主便被带了进去，“先是人间乱了，再是天庭，最后是地府，三界一塌糊涂。最后，天庭斩断了与人间连接的天梯，地府因为特殊，不能离开凡人，只得想办法处理，接引使便是办法之一。”

　　“真有天庭地府？神仙鬼怪？”陈朔不敢相信，这一切，都离他的生活太远。他笃信科学二十来年，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这世界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他怎么敢信。至于现在表现出的冷静与淡定，不过是虚张声势。

　　吴宥歪头一笑，窸窸窣窣走过来，将昏迷着的老太一把拍到地上，搂住陈朔，说：“谁知道呢，活着的人谁也没见过神仙，鬼魂倒是见过不少。书上记载的，民间传说的，都是别人所见所闻，眼见都不一定为实，遑论别人的眼见。”

　　陈朔推开吴宥，往凳子边缘挪了挪，“那你刚才讲的那些，都是假的？”

　　吴宥挑眉：“半分假来半分真，这世上的事，无论真假，你信了，便是真的。你若是不信，那就做不得数。”

　　脑中灵光一闪，陈朔抓住头绪，连忙问道：“我不信，就做不得数？”

　　“嗯。”

　　“今天的事，我都不信。”陈朔迅速表态，表情真挚，“就当做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从没出过门，压根没见过这事，行吧？”

　　“不行呢。”吴宥挤了挤眼睛，嘻嘻笑道：“这事，还由不得你不信。刚才跟你讲的接引使的来历，你都忘了？这种好事别人求都来不及，被你撞上，你还要甩掉。这要是被那些还在排队的道修知道，非得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拖去非洲大草原喂狮子。”

　　“呵呵。”陈朔咧开嘴，挂上标准的八颗牙假笑，“我们社会主义接班人，是有法律保护的。”

　　吴宥但笑不语，意味深长地投来打量的目光。

　　夜风卷起枯叶，河水呜咽，恰如此刻陈朔的心情。

　　陈朔嘴上虽然不信，但脑海中一幕幕上映着的，可不正是方才吴宥说的邪道修残忍二三事。这头刚把跳尸飞尸紫毛尸按下去，那头被诅咒杀害的十三岁小孩又蹦了出来。脑内逼真的画面配上吴宥的阴笑，唬得陈朔一愣一愣缩起脑袋。

　　陈朔垂下脑袋，长腿蜷曲，暗自盘算着。

　　如果真跟吴宥说的那样，鬼差不能在阳间自由行走，地府设立接引使，负责接引阳寿没到就因意外横死的人，倒也说得过去。而且只要把阴魂送回家，让它看看家人，再带到那个什么黄泉收魂处驻人间分站，就可以了。这么简单的事，轻轻松松就能积攒功德，顺便在地府面前刷刷脸，不说来世投个好胎，这辈子发点小财总可以嘛，毕竟，熟人好办事。可这事，真这么容易吗？找关系走后门都难捞的好事，就这样掉我头上了？

　　自打有记忆以来，中过最大的奖就是“再来一瓶”的陈朔表示强烈怀疑。

　　不过，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到这里，陈朔一拍大腿，倏地站了起来，转向吴宥，再问道：“你真没骗我？”

　　吴宥摊手，朝地上的老太鬼抬了抬下巴：“百分之百没有，我知道这事有点突然，你接受不了很正常，只是，事实摆在眼前，你不信也不行。”

　　那老太趴在地上，后脑勺还有筷子头露出。吴宥一筷子钉住老太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叫陈朔不禁打了个寒颤。

　　陈朔背起老太，吴宥立即上前帮忙扶着。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背着，陈朔自是轻松许多，嘟囔着道了声谢。

　　夜里寂静无人，陈朔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又问道：“我看你挺厉害的，怎么也来做这个事？这事，看着不太有技术含量啊。”

　　吴宥低着头专心拍着道袍上蹭到的灰尘，半晌才回答：“我也只能做这事了。”

　　不知是不是陈朔的错觉，他竟感觉到说这话时，吴宥似乎有些低落。这丝低落转瞬即逝，快得还不等陈朔捕捉到，吴宥便扬起笑脸，乐呵呵道：“你以为这个很容易啊，这可是我师父东奔西走辛辛苦苦给我求来的差事。所以……”吴宥脸色一变，杀气四溢，“谁要是敢抢老子的活，看老子弄不死他。”

　　“我没有，我没抢。”陈朔赶紧摇头。

　　吴宥这厮怕是有千张面孔，变脸毫无预警。上一秒杀气蓬勃，下一秒天真可爱，仗着自己长了张娃娃脸，肆意行凶。苦了陈朔，一颗心提起落下又提起，一刻慌张，一刻又被那软绵绵的笑脸迷住。心脏跳啊跳啊，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所幸老太的家并不是很远，陈朔二人又走了十来分钟，可算是见到了老太生前住的小区。

　　老太想必不是有钱人，这小区有些年头了。从老太的记忆里能看到，她同儿子住在一起，家里有个七八岁大的孙子，老太一向疼爱。

　　撕去老太额头上贴的黄符，用锁魂链将其捆好，陈朔远远看着吴宥熟练的动作，有些羡慕，又有些好奇。只见老太悠悠醒来，许是家就在眼前，此时的老太温顺至极，丝毫没有之前半点凶相。老太环顾一周，找到陈朔，看过来，慈祥地笑着：“小伙子，谢谢你。”

　　没等陈朔反应，吴宥便说：“去吧，你还有一刻钟。”

　　老太点点头，飘上三楼，从窗缝溜进去。

　　陈朔奇道：“刚才还恨不得杀了我，才这么一会儿，怎么就变了？”

　　吴宥笑笑，从袖袋中拿出个瓶子，正是之前老太手里那个，摇了摇：“刚才要杀你的，不是她，是这些东西。”

　　陈朔：“这是什么？”

　　吴宥：“怨气，这怨气能凝结成实体，想必积聚了有些时日。恰好老太那时被撞，这怨气便缠住她，像你这样皮薄鲜嫩的活人，它更加不会放过啦。”

　　陈朔想起自己溜了这玩意一晚上，有些小得意，笑道：“想吃我可不容易，我厉害着呢。”

　　吴宥奉承：“厉害，厉害。能在实体化的怨气手下逃了一晚上，真棒。”

　　陈朔拱手谦虚：“一般，一般。”

　　一炷香的时间不长不短，两人谈上兴头，转眼间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吴宥顺利将陈朔的住址拿到手，并表示要上门为兄弟分担房租，陈朔欣然同意。

　　正在二人畅谈之时，老太的魂魄幽幽飘过来，飘到陈朔身后，对着陈朔的耳朵，轻声道：“小伙子，送我走吧~”

　　“哎呦卧槽！”陈朔一蹦三尺高，猛地跳进吴宥怀里，被他厚实的胸膛包裹住，才觉得安全了，埋怨道，“老人家，不带这么吓人的啊！”

　　那老太弯眼笑着：“对不住咯，老太婆我忘记自己是鬼哩。”

　　对着个老人家，陈朔倒不好再说些什么，踮起脚尖勾住吴宥的肩膀，吆喝着：“走吧，哥们儿，往哪走呢？”

　　陈朔跟着吴宥往传说中的黄泉收魂处驻人间分站去，二人一路插科打诨，快到时，见到一队鬼差拿铁链锁了一群鬼，哗啦啦拖着。

　　走在最前头的鬼差认识吴宥，特意扔下铁链跑来打招呼，这鬼差浓眉大眼的，看着十分憨厚，声音也实诚，乐道：“这不是天怒山的吴宥嘛，接魂呢？吃了吗？这谁啊？”

　　吴宥也笑：“都快天亮了，等着吃早饭呢。这是个新人，师父让我带的，哪天有空带他去领根链子，您那还有吧？”

　　“有，你来领，多少都有。”那鬼差豪爽的很，大手一挥，“得了，不跟你多说了，这天快亮了，我也该回了，回见了嘿。”

　　“得，下回给您捎上壶好酒。”

　　“嗨，你这小子，就是客气。”

　　那鬼差来时如风，去也匆匆，陈朔瞠目结舌：“阴间的人，你也熟呐？”

　　吴宥微笑点头：“一般一般。”

　　见过这一队鬼，收魂处便不远了。

　　陈朔将老太送进去，看着她点点化作萤火，消散在人世间。

　　“这便是终点么？”

　　吴宥咬着笔套，正给陈朔做登记，涂涂改改填好表，听到陈朔的话，含糊不清回道：“不，这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