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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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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二十一年冬,大雪像扯棉絮子似的连绵数十日,整个抚冥镇皆化在一片茫茫凉寒中。
这日,我正蹲在院前杀鸡。
飞翘檐角上的赤喙鸟倏地一声啾鸣,冲破了云层。我被它吓的一个手抖,堪堪将指间利刃划破了鸡脖子。
三年养的老母鸡扑棱几下子翅膀,溅了我满脸血。
风雪皆轻,四方极静。
我叹口气抬袖抹了把脸,顺势将鸡脖子架上碗口粗的白陶罐,好让鸡血流的更顺畅些。
彼时,街角尽头却有一辆黑盖帷车缓缓驶来,四角缀的铜铃叮当脆响,遥遥落近耳畔似是召唤亡魂的声音,听着有些渗人。
不过须臾间,帷车已停在院前。车轱辘落上新生的盐白雪面,竟也无多深的辙痕。
我蹙蹙眉,抬头正见并车上蹦下来一个青衫小童,青白色的一张小脸被风吹的皱巴巴。
“咳咳!请问,景姑娘可是住在这儿?”
帷车内突然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似是被人极力克制着,一声声闷咳几乎要破腔而出。
闻声的青衫小童倒是一脸漠然样,许是习以为常了。我瞧他身形单薄,被风雪吹一吹,衣衫便跟着簌簌轻响。真怕他跟着一晃,直接栽倒我跟前。
想来,这主仆二人该皆是病秧子。
既是病秧子,若要救治就得花上不少力气。便是再有钱,总归算不上轻松的买卖。但观这阵势,又不像多有钱的主。
淡眄一眼,我唔了声算作回应,复又低头继续做活。估摸着灶上的热水要好,我得赶紧把老母鸡一并处理了。
帷帘微动,飘出袅淡的檀木香。
彼时,墨色的帷帘正被一双素白指尖挽起,露出一角罗紫的缊袍。走下来的女子身形纤细,兜头罩着雉羽裘。
我不禁暗叹,想来这位就是今天的主顾了。
只见她莲步轻移,行动间袅袅婷婷,竟惹的盘旋于空中的赤喙鸟一声清啸,俯身直冲下来。
翘角铜铃乍响,她闻声后的步子一顿,目露恐慌看过来。
“罗罗,这个不能吃!”我忙出言制止,抬袖间甩落了指尖上的血沫子。
三两点嫣红血珠落上细白的雪,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又偏巧滴在青衫小童的鞋面上。
绕是如此,眼瞅着罗罗收势转向时,一双黑羽翅还是擦过了青衫小童的额角。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似是听见“撕拉”一下子的裂帛声。
转眸朝姑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一边起身迎她进门,一边解释道:“今日十五碰上开荤,家禽激动了些,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咔嚓!被称作家禽的赤喙鸟罗罗强烈不满,示威似的一爪子夺去我手中的老母鸡,脖子一昂就撕下了只鸡大腿。
我痛心疾首,正惋惜自己少了一餐肉食,不免瞧见姑娘瑟瑟发抖的娇躯,忙安慰道:“姑娘莫怕,罗罗一般不吃人的!”
姑娘闻言,抖的更厉害了。
怒瞪一眼罗罗,它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啄起鸡大腿飞地那叫一个毫不恋战。我走过去捡起少腿的老母鸡,又问姑娘:“你要是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她才刚来,我实在没有赶人走的意思。只是话音才落,方觉有那么点意思,更觉不好意思了。
“你就是景姑娘吧。”不承想,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念及自己眼下的一身男儿装,诧异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雉羽裘拂过她鬓发的白绢花,姑娘显出一张清丽容颜。细长黛眉微微蹙着,红唇一抿竟扯出一个悲凉的笑意。
“我听闻景氏宗族有一脉人精通玄术之道,可窥破天机。大隐隐于市,可谁又能想到会是位豆蔻年华的姑娘家?”
我只笑眯眯的听着,待她那几许观望的神色渐浓时,才故作高深的一抚下巴。
蓦地想起自己原就是个女的,哪有那般仙气飘飘的胡子。手一顿,就顺势自下巴又抚上了耳垂,佯装捋平碎发:“呵呵,姑娘谬赞了!”
如是想着,改天该去配副假胡子了。
廊下的红泥小炉上正煨着羊奶茶,淡淡香气自紫砂的小锅里冒出来,我俯身替她倒上一杯。
念及彼此免不了一番交道,姑娘来姑娘去的显得太生疏,于是又问她:“如何称呼姑娘呢?”
“本是荥阳郑氏女,眼下景姑娘唤我彤娘便好!”郑彤娘自我手中接过白瓷盏,也只是暖在掌心里。
我笑笑,觑她一眼:“哦,不知彤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哪成想,她闻言竟啪嗒啪嗒落了泪。泪珠子打湿眼睫,洇出郑彤娘一双眸子里凄凄的哀愁。
我不能说不动容,只是作为一个生意人尤其是一个女生意人,于情她不能许身于我,于理我必然要收银子。若是再论动容,总显的有些假惺惺。
“彤娘,我这里是按时辰收费的……”我提醒她,“你倘若还要再哭一会儿,不如等我煮了鸡再说?”
郑彤娘的泣声戛然而止,继而是几下闷声低咳。我就知道,只要提及按时收费,没几个肯白送银子给我的。
她蹙眉望过来,腮边的莹光然然。我被这样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病西施看着,很是心虚。
郑彤娘褪下腕上碧绿的玉镯子,又托在掌心递至我眼前,这才开口问:“不知这镯子可否抵作诊金?”
玉镯清润,宛若一汪碧绿水色。估摸拿来填满小厨米缸不成问题,还能顺道付上几年的房租钱。
“既然彤娘你这般诚心,我也实在不忍拒绝……”我掩唇轻咳两声,目光从她雪白的面颊转至鬓角的白绢花。
叹口气,问她:“可是要我诵经超度?”
郑彤娘的眸子里显出万分痛苦,忍不住又落下一串串泪珠子。
眼尾洇湿的胭脂扯出一线红痕,融进她乌黑的鬓发,郑彤娘哽咽道:“景姑娘,我夫君命不该绝的,求你救救他吧!”
我望着被她抓住的衣袖,忍住手背上的痛意,无奈道:“可你夫君已经死了啊,人死不能复生。我虽晓得些方术之道,可也确实不能让你家夫君活过来……”
可她泪水涟涟,只一味儿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她说:“我夫君是个好人,他待人也极好,只可惜……”
“景姑娘,你知道吗?”说罢,郑彤娘目光殷切的望过来。
我摇摇头,自顾挣开她的手,揉着手背上被她抓出来的血痕,我长长叹出一口气,补上一句:“药钱,误工费得另算啊!”
“夫君再世时诸多行善,可他却被人害死!如此天理,待我夫君不公。景姑娘,救人一命……”
“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我懒得再听,打断她的话。
只对彤娘尴尬一笑,劝解着:“我知你痛失所爱,难免伤怀。可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夫君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和他能不能起死回生并没有什么关联。其实在我看来,既能被人害死,也是一种命数。”
我笑笑,建议她:“不过枉死之人,怨气皆重。你夫君或许徘徊人世不愿轮回,于他而言倒是一桩业障。不若由我来替他诵经超度吧,也好让你家夫君早登极乐世界。若是有缘,你二人今世也可以再续前缘嘛……”
郑彤娘怔怔的听着,神情有些恍惚,喃喃细语怕是不自知:“背叛了夫君,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他?”
我咳一声,将玉镯子揣进怀里。寻思着莫不又是一出“你爱我我却爱他”的戏码?
于是,我了然一笑:“彤娘大可放心,收你钱财自会替你消灾。你若想另作他嫁,我倒也能让他魂飞魄散,只是这费用嘛……”
可她压根没听我说的什么话,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抬眸问道:“听闻景姑娘会上古秘术,能够逆天改命……”
豁然有一双涟涟美目转过来,郑彤娘沉声问我:“如果拿我的阳寿来为夫君续命呢,景姑娘可有法子?”
我先是一惊,可再一细想她既能找上门来,知晓点内幕消息也并不见稀罕。
但自古情痴人设多,临头愿意舍命的还真没几个。
我终于显出几分动容,却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可知道这后果?逆天改命绝非一般用术,所改之命也并非你一人而已。所谓气运相连,尤其是你的血亲族人,皆有可能受之连累。”
她的面容为之一白,渐渐显出青灰的颜色。秋水似的瞳眸中很快氤氲一团水雾,一颗一颗泪珠子自眼尾缓缓落下来。
我看她十分难过,劝道:“你看开些吧,他便是活过来又如何?那时你早已是一缕幽魂,此生注定无法相守……”
不知何时北风又起,屋檐上攒了许久的积雪呼呼落下。
郑彤娘就这般只身伫立风雪里,她抬眼望向阴沉沉的天,嘴角乍然荡开一抹笑,宛如春风吹皱的湖面。
这笑意层层融化了她面容上的清愁,我这才忽而觉出她的别样动人,似是一株俏立枝头的白玉兰。
“若是能救夫君,便是赔上整个郑家又如何?”她朝我缓步走来,笑容不减,只是这笑意渐渐添了狰狞,几乎是声声狠辣:“本就是荥阳郑氏欠他的!”
话音才落,风雪徒盛。
北风夹着盐粒子般的雪吹在脸颊上硬生生的疼,我抬袖遮住大半边脸,却瞧见青衫小童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化作一层浆糊的纸,皱巴巴的小脸在风中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