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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巴哈钢琴曲 ...

  •   凯尔•伯曼和他的军队的到来并没有改变压迫着马赛的腥冷气。在玛蒂尔德家,夏茵变成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寡妇,她整天穿着黑袍。过去她还能从牧师那里得到一些钱来过日子,她给教堂弹钢琴。可是现在完全不行了,她只能待在家里,等待她的孩子降临。
      夏茵经常会坐在窗前往外面看,许多商店门旁都排着长长的队,安吉斯也在里头,不久,她便会哆哆嗦嗦地从外面回来,把食物和水放在柜子里,然后瑟缩在壁炉边烤火。其实夏茵知道安吉斯为什么宁可跟她这个寡妇在一起也不愿意回到教堂里去,因为她不是一个纯粹的法国人,她甚至不是本地人。幸而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所以她和她待在一起,说自己是个法国人,总要比待在教堂里安全。
      一九四二年的圣诞节在夏茵的印象中是最痛苦的,寒冷,雪白,断续的祈祷,枪声,还有绵延的别离,以后,一九四三年到来了,它却仿佛还拖曳着前一个隆冬圣诞的雪片,一直把大雪下到了二月,呼啸寒风冻住了整个马赛。
      二月的时候,受同校的朋友拉菲亚拉德尔夫妇所托,夏茵接受了他们九岁的儿子来身边学习钢琴,不过在夏茵分娩前,这漂亮的孩子只用学些曲谱基础。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和数不尽的黄褐雀斑,每日午后他会准时敲响她家的木门,然后穿着红蓝格子外套和一条灰色呢绒短裤,黑亮的皮靴里套着白色长袜,站在外面询问,“我可以进来了吗?我的老师,玛蒂尔德太太。”
      进门以后,他总是很不舍地将抱在怀里的饼干交给夏茵,“妈妈说让我代她向你问侯,还叫我把这盒饼干送给你,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夏茵接过那漂亮的盒子,盒子是红木的,面上裹着一层绒,盒子里面是些快要碎成粉末的饼干。夏茵非常喜爱这个孩子,她总是抚摩着他的头:“艾格,你母亲好吗?”艾格说:“她不在家,她总是不在家。”
      夏茵从盒子里抓出一把碎饼干,塞到艾格手里,“吃完这些饼干再开始上课吧,艾格,告诉我你今天想听什么样的曲子?”夏茵每天都会给他放一首美妙的曲子,不令他弹,只叫他听,用耳朵和心去听。
      可是艾格常常在听的时候被窗外尖锐的枪声惊醒,之后他就笔直望着他的老师。有一次他问:“他们会不会打死我的爸爸妈妈?”
      夏茵抱着他说:“不会的,孩子,你的爸爸和妈妈都是真正的法国人。”
      艾格靠在她的怀中追问:“法国人不会死吗?”
      于是安吉斯就在一边笑,哼哼地,既没有恶意,又带着无情的嫉妒,她说:“除了上帝,谁都会死的,孩子。”直到夏茵斥责地叫出她的名字,她才苏醒过来,在胸口焦急地比划着十字:“原谅我吧。”
      每次安吉斯这样做,艾格都会笑起来。这是难以逾越的民族自豪和自卑在一个幼小的孩子和孤独的修女心中筑起的高墙,夏茵对此无能为力。

      二月下旬的礼拜一,安吉斯请来了走过三条街才找到的妇科大夫科塞,他来给夏茵诊察身体状况。当科塞收好了医用器具,告诉她她的身体状况很好,还有一个月就要分娩。夏茵说谢谢。可是紧接着他又很奇怪,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她。夏茵问:“我还有哪儿不对劲吗?”五十八岁的科塞说:“我听说您丈夫的事了,我很遗憾,本来我以为今天看到的您,会是一个在生死绝望中挣扎的人儿,可是您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所有的安慰词汇都无法用在您的身上。”夏茵听完他的话,却抚着自己的肚子说,“您才错了,其实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包括我能够正常地与您说话这件事在内,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强打着装出来的。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在哪一个时刻哪一个地方,我恐怕会崩溃得连您也认不出来了。”科塞轻轻拥抱住她,“愿主保佑你,亲爱的孩子。”
      安吉斯代替夏茵礼送科塞到门边,科塞向她比了十字,然后打开门,不料门外正站着好几个盖世太保,吓了科塞一跳,急忙后退又后退,终于退回了房间。安吉斯害怕地垂着头,于是盖世太保只盯着科塞问:“请问你是谁?”科塞满头大汗,提着箱子的手不住地发抖。
      夏茵坐起来说:“他是医生,我还以为马塞所有的人姓甚名谁你们早就无所不知了,原来都是唬人的。先生们,两天前我才吃力地收拾好了这间破屋子,今天你们又要来给我掀个天翻地覆么?”
      到来的四个盖世太保,即是在那惨淡雪色中害死米歇尔的人,领头依然是花发红脸的捷列斯,他极轻蔑地说:“我可不愿意天天光顾您的地方,夫人。可是托您的朋友,即是这孩子母亲的福,我们每天都得浪费一些宝贵的时间到这儿来活动活动。”
      夏茵将披肩拉好,牵着小小的艾格归顺地站在钢琴边上,“我的朋友夏拉,她只是个热情安分的歌者,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有什么证据,可以这样污蔑她?你们说她干了什么?背叛法国?背叛她的孩子?真可笑,搜吧,你们就在我家尽情搜吧,若是能搜出一点半分污秽的东西,黄泉路上,我都用不着你们来送行了,先生。”
      捷列斯冷笑了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搜。”
      盖世太保最先搜的是吓坏了的大夫科塞,把他的医疗箱弄得乱七八糟,把里面的药物全部毁掉,科塞一句话都不敢说,当盖世太保砸完了,叫他快些滚蛋,他头也不回便仓皇跑出门外。
      艾格揪着夏茵的手:“我妈妈做了什么?”
      “你妈妈在帮助那些该死的盟军间谍。她在背叛我们,背叛法国的朋友。”捷列斯说。他一边说一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滑着钢琴键盘,凌乱的哆来咪法索从音盒中窜出来。
      夏茵一点也不惧怕他,他是她的仇人,对待仇人是不能胆怯的。夏茵说:“什么话,德国人真的懂得和别人做朋友吗?你们要是真正有夏拉背叛祖国的证据,又何必到我的家里来胡闹?”
      捷列斯用冷酷的眼神盯着夏茵,他的眼珠就像两颗亘古的冰球。直觉告诉夏茵,捷列斯是厌恶她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厌恶她是一个与一切政治活动无关的法国人,这使他碍于希特勒的命令而不能把她怎样。他不仅杀了她的丈夫,还想杀死她的孩子,可他现在没有足够的籍口行动。捷列斯打量夏茵时的眼神,连艾格都感到害怕,夏茵自己却不会表现出一分半点的退缩。因此捷列斯偶尔也会感佩她,尽管是讥讽的口吻:“噢,太太,我常常为你感到惊讶。即使我走过三条街也遇不着几个敢正眼看我的人。可是我每次来到你家来作客,你的礼仪总使我感到惶恐。假如所有的法国人都有和你一样的胆量,我想我们伟大的第三帝国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跟你们交上朋友了,那样的话真就太遗憾了。”
      夏茵根本就不想回答他绵里藏针的恶毒话,这几分钟的时间,她的家果然又被搜得乱七八糟,过去他们翻出一两个水果,还会顺手拿走,现在他们能翻出来的东西无非是碎饼干和长面包。就是这样才能让他们满意,捷列斯走的时候还不忘说,明天再来看望你。
      安吉斯和夏茵又开始收拾屋子。
      安吉斯说:“我的好人,我真怕他们注意到我。要是,总这么下去,我就不能再陪着你了。”
      夏茵拾起地上的毛线球,把它扔到炉边的摇窝里,里面还有件新织好的小毛衣,也被那些混蛋翻出来挂在杠栏上。她一边收拾这些宝贵的东西,一边回答安吉斯,“安吉斯。你别感到内疚,如果你找到了更好更安全的地方,你就应该去,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安吉斯没说话。夏茵走到书桌边,扶好那台被摔得破破烂烂的老式放音机,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胸中涌起的酸楚,然后问艾格:“今天你想听什么呢?亲爱的,巴哈怎么样?”
      艾格却紧咬双唇没有吭声,然而夏茵疏忽了艾格的变化,依然将她珍藏的杰士巴哈平均律轻轻放到放音机里,很快,愉悦跳跃的音符注满了整个房间。仿佛春天到来了,精灵们从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中飞出来,飞到外面每一扇窗每一个门前忙碌,预备实现所有善意的美梦。夏茵转身对艾格说:“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艾格却从未如此失礼,他飞快地跑到沙发后面,做出厌恶的表情,眼眸充满愤怒与排斥,“我最讨厌德国人,连他们的东西他们的音乐我也讨厌。德国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种,他们没有心肝,他们是从地狱里逃跑的罪人。”
      夏茵从来没有想过孩子年纪小,却不表示他们是无知的,他们仅凭直觉就能够知道谁是敌人谁是邪恶的。夏茵愣了许久,同时连她腹中的孩子也不快乐地在里面踢动,她忽然觉得疲惫至极,缓缓坐到沙发上,也不需要转头看着艾格的眼睛,她知道他在看她。
      夏茵说:“希特勒、纳粹、盖世太保等等,亲爱的,这些并不是德国的一切。你知道吗。在我敬爱的杰士巴哈那个年代,德国既没有希特勒也没有盖世太保,相反的,那时的德国是苦难的,巴哈就在苦难中创作,在他的作品中,并不是只有德意志的东西,还有更多的,比如我们法国的,事实上,巴哈属于整个西欧。亲爱的,我多么希望你能学着去理解——一个国家的历史或许只是他们自己的,可是一个国家的艺术是属于世界的。只有器量狭小,没有梦想的人,他才会像这样,因为不相干的理由而拒绝学习和领悟。”
      只不过想要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接受和了解这段话是万分艰难的。艾格对于自己一直尊敬的老师如此推崇德国人的作品感到羞愤,他甚至开始认为老师是虚伪的,认为她只是一个不勇敢的人。
      艾格又躲得远远的,紧紧靠在窗台边,他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这个糟糕的屋子,夏茵接着说:“你仔细地听一听好吗?艾格,难道在你的心中,这样的曲子还不够美妙?”
      艾格却恼羞成怒,忽地把窗户整个儿推开,猖獗的寒风涌入房间,把桌子上的曲谱吹得四处飞散,艾格极大声地叫喊:“我最讨厌德国人,我讨厌德国人的一切,我的好朋友比鲁被他们抓走了,他们还在学校杀了威廉老师,把他的尸体烧成黑色的东西,现在,他们还要害我的爸爸和妈妈。我恨德国人,要是诅咒可以使他们毁灭,我一定每时每刻向上帝发誓,只要能毁了这些德国佬,所有的,我就愿意做他一辈子的仆人。”
      “住口。”夏茵吓得一颤,“安吉斯,快,把他带过来,把窗户关上。”
      安吉斯也吓到了,即使她自己也在心中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可没有一次是真正发泄出来的。这些诅咒仿佛散落在整个寂静的法国,并且一直寂静着,别样安份。安吉斯有些粗鲁地把艾格拽到怀中,然后关上窗。
      “噢,好孩子,这可不是聪明的人做的事。”

      凯尔•伯曼,德军的上校,此前是不太记得夏茵的,不能算他忘了,只是没什么理由需要想起。要不是他恰好在楼下听到这么激动的诅咒,无论如何他也不打算再花些时间来造访这幢老旧的公寓,而且还是在这么个濒海小镇上。
      为他开车的是一名叫做提特的伍长,一个纯种的日耳曼人,当然他也听到了楼上那一长串对德国人发出的恶毒诅咒。提特生气地说:“长官。我们应该枪毙他们,这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笨蛋。”
      凯尔•伯曼放下车窗,微倾着身体打量夏茵家的窗户,现在已是紧闭着的。天空的阴云一大片一大片地在公寓的头顶上走动,偶尔坠下几丝几线雨水,已经浸得这一排排红砖砌起来的老房子显示出愚笨的姿态,此外,不协调的寂静仿佛还包含着无尽的哀愁与怨愤。尽管这时候光线非常暗淡,可他并未从任何一扇窗子里发现哪怕一星点儿的灯火光芒。为此他决定上去看看,看看说出那样恶毒诅咒的孩子是怎样的,看看在这虚伪平静的市井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暗涌。
      “先别把枪露出来。提特。”
      他下了车。提特也并不抢着为他撑伞,像他们这样战时特殊拔擢起来的军人是不兴这套的。凯尔两三步便跨入公寓大门,这门早就毁了,只剩个破裸的框架,也无人看守。随便往里走走就能发现旋转而上的黑木阶梯,一直延续到几十米的高度,除了偶尔从居民房里传出些含糊不清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外,这寓所连人连装潢与空气一起都是安分潮湿的。
      凯尔站在夏茵家门口,准确无误。提特便急不可待地敲可一见着来人,她便惊惶地叫呐起来:“噢,我的天哪。”
      凯尔认得这个女人,于是他忽然想起了刚到马赛时的那个雪天,黄昏将尽,脆弱的失去丈夫的法国女人曾向他提出可爱又无用的请求。一种无法说清的激动令他很自然地往屋子里看去,隐约能看到有个女人正搂着一个小孩子站在桌边。
      凯尔仿佛有些兴致:“太太。您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面。”说着他已经不等主人的邀请就踏进屋里。很快提特也想起来了,他惊讶地盯着夏茵说:“你们竟然住在这儿,我清楚记得上一次长官命令我护送你们回家,你让我停车的地方可远远不是这儿。”
      当然夏茵也不可能忘记生平看过的最冷漠的眼睛,她不敢想象他们找上来的理由只是那么凑巧听到了艾格的话,更不敢想象下一秒钟艾格会得到什么样的命运。夏茵挤不出一丁点笑容,也不敢接着提特的话说下去。
      倒是凯尔兴趣十足,他看着夏茵说:“以前我就听说了,法国的女人约完会以后不会让她们的护花使者一直跟着她们到自己真正的家,假如她们住在北边,那就让男伴送她们到南边,然后随便找一条街一间房子就说那是自己的家。假如她们以后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男的,就可以对他说:噢,亲爱的,我已经被你伤透了心,永远也不想见到你了。你也别来找我,因为我搬家了。请你保重。”凯尔边说边走近夏茵,说完他顺便抚摩了一下艾格的头,然后轻笑:“所以我想我们能理解您为什么这么做。对吗?提特。”
      提特说:“我倒觉得她是个可疑的人,自己的家在哪都不敢让人知道,这可不是普通人的表现。长官。”
      凯尔见夏茵还是没有说话,于是蹲下来看着小艾格。高声地说:“谁叫咱们是一群德国佬呢。法国的女人与孩子都打从心里讨厌我们。”
      艾格年纪小,脑海里没有世事险恶这个概念,可此刻他的本能却会告诉他现在是危险的。尤其当凯尔盯着他的眼睛看时,艾格觉得他比可恶的捷列斯还要可怕。他不自然地躲到夏茵身后寻求庇护,不发一言。
      “是我吓到他了吗?”凯尔顺势仰起头,问夏茵。
      夏茵抱着艾格回道:“抱歉,阁下,原谅他吧,这孩子并不打算对您无礼。”
      凯尔却看着夏茵的肚子,“做母亲的真辛苦,我以为您早该生了。”
      从凯尔的话中,夏茵察觉出这个人是粗俗的,他往往直言不讳地说他自己想说的话,而不会考虑更加委婉的方式。夏茵认为只要不得罪他,他不至于会坚持杀了他们,于是她试探地对他说:“阁下,快请坐吧,既然您是到我这儿来作客的。”
      凯尔一听便领会了她的心思,他闷笑一声,站起身来,“太太,我可没说我是来作客的!”
      夏茵不由退后几步,紧紧搂着艾格瘦小的肩:“我但愿您不是来带走这孩子的。”
      凯尔笑:“喔,您倒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您会乖乖让我带他走的,对吗?其实您完全误会我了,我可不是要杀了他。我不过是打算把他送到我们德国人创办的学校去,这样能给他一些正确的教导。我可真好奇在这么纯洁娇小的身躯里,怎么会蕴藏着那么巨大的仇恨!”
      凯尔一说完,提特便鲁蛮地把艾格从夏茵怀中拽出来,锁在自己岩石一样坚硬的手臂里,艾格吓得号啕大哭。可是很快提特就用手指狠狠捏住艾格的上下颔,终止了他的哭闹。
      凯尔接着说:“做个孩子多好呀,不高兴就闹,憎恨了就诅咒,从母亲那儿夺取一切,比谁都健忘,却拥有无限的未来。还哭什么呢?”
      夏茵便说:“可是他的无限的未来建立在阁下的慈悲之上。我能否恳求阁下放过他?我愿意用生命担保,我能够教导好他。”
      凯尔没有想到夏茵会这样说,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于是提特打算提醒一下他的长官:“上校,容我提醒您一句,这孩子的父母可都是有嫌疑的人,而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怀的是个犹太种。”
      夏茵退到桌边寻到一张椅子坐下,紧张感使她身心疲惫,她左右看了看,希望安吉斯能帮她倒杯温水,可是安吉斯已经悄悄躲到洗手间去了。凯尔见她皱着眉,脸色苍白,于是亲自走到厨房为她端出一杯水,搁下玻璃杯时,他也顺势坐到一边:“您无需紧张,太太,孩子们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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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巴哈钢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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