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井如是》昭垣

15、Chapter 14

　　洗完澡，坐在卧室的阳台上。
　　没有开灯。外面的夜色和淡淡的光化在了一起，透出微微的亮。
　　大概今天园艺公司的人来过，微凉的空气里尽是植物汁液的味道，淡淡泛潮的青涩。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母亲。她没有开灯，细细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起，手拨开被风吹得飒飒的窗帘，出现在面前，“阿寿。”
　　“你今天怎么那么对客人？”她用带笑的声音对我说，半是责备半是因为太过了解的无奈，“真的很失礼。”
　　我没有抬头看母亲，盯着她衣服的下摆，回了一句，“不速之客不是更失礼？”
　　“人家是跟你一起来的。”母亲把手中的杯子递给我，我眼神扫到，于是伸出手去接，触感温暖，“你有心事？”
　　我抬头望向母亲，她微笑得有些淡淡的了然，夹杂了些无奈，“你一回来，我就知道你整个人都不对。”母亲站在那里，纤细的身影显得那么温柔，我心里并不以为然，却没有说话。
　　“阿寿，”母亲的声音在夜里静静的，像温水一样，她念出我的名字，很长的时间都没有讲话。到最后，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轻，却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如此叹尽了，“三年了，你还是这样。”
　　三年。我的眼眶很突然地热了一下，眨了眨眼，那股热意渐渐散去——三年，我除了知道自己现在不是那个天之骄子的三井寿之外，除了知道自己现在痕迹斑驳以外，我还知道什么。
　　母亲走近了，伸出手，顺着我的额头上去，捋过头发，“你这孩子，什么都不跟我们说。”她的声音在微醺的夜里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其实有些事情，你自己是意识不到的。”
　　母亲的手摸在我的头上，手指在头发间划过，温暖而柔软。“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说的。”
　　我顺着母亲的手，靠了上去，轻轻眨了眨眼，“妈。”
　　母亲抬起另一只手按在我的背上，掌心贴着我的脊骨，隔着衣服，温暖平和得如此令人安心，“真是个傻孩子。”
　　我不傻。但我并没有开口。
　　静静靠了一刻，母亲和我都没有再说话。
　　身周都是母亲的味道，很暖人的味道，熟悉得很亲切。她的手顺着我的头发滑下来，贴在额上，掌心灼热，我抬起眼睛看着母亲的手指，在夜里显得这样漂亮。
　　妈——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
　　我不是不想说，只是从来都觉得不合适。
　　我觉得我自高一起做的一切，全部都错了。那如果不是的话，我是不是会错得更厉害。
　　“阿寿，其实你不像你想的那样坚强，”母亲的话语落在风中，“你是我的孩子……你也许可以和我说说。”
　　我咬了咬唇——我不是。我不是个软弱的人。
　　我不是！
　　我不要同情和怜悯！
　　我听到母亲想要开口说话，而先低低“啊”了一声，我立刻打断，“母亲。”
　　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连母亲你都否定了我的价值！
　　我坐直了身子，离开了母亲温软的手，抬起眼睛正视着母亲。
　　母亲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有笑出来，只是说，“喝了牛奶，就不要在阳台上坐太久了。小心着凉。”
　　我双手握紧了那杯牛奶，点了点头，沉默地看着母亲转过身，背影在翩飞的窗帘后晃了一下，便听到关门的声音。也许是这个夜晚太过寂静，门锁弹上“喀拉”的那一声，让整个黑暗中的空气，都震动了一下。
　　我回过头，很慢地，喝了口牛奶，温暖而微腥的液体滑过喉咙，浓郁不散的甜。温热的感觉从胃部缓缓地蔓延开，像一团有温度的光晕。
　　我抬起一只手，撑住额头，指尖触到额上细长的一条凸痕，然后手指顺着脸侧滑了下来，摸了摸嘴角的疤痕，这是那次跟宫城打架留下的，此时已经浅了许多。
　　打架的积怨都可以这么消散，留下疤痕又算什么呢？
　　我转过头，望向楼下的庭院，手指重新去触碰额上的那条疤痕。扶疏的植物在夜色中影影幢幢，在风中婆娑。一个很美的夜，氤氲而沉落在墨色的夜。
　　可以很沉默很舒缓地回忆，一如这个宁静而温柔的夏夜。
　　用夜色覆盖去回忆时的心境。

　　那是……冬季预选赛的对海南的决赛。
　　……是在平冢综合体育馆。
　　大家带着疲惫的神色，低着头收拾着自己运动的筒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觉得眨了眨眼，有汗水顺着脸颊流下，从凳子上起身，“我先出去一下。”
　　身后一时响起几叠唤声，“三井学长——”
　　最后是安田问出了完整的句子，“学长，你不走吗？”
　　我把手揣在口袋里，没有回头，走向控室的门，“我等会儿走。”
　　这次是彩子的声音，“学长，你的伤口还没有彻底地包扎呢。”刚刚还剩两分钟的时候，在场上和清田抢着救球的时候，一头砸上了凳子，为了尽快上场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我拉开门，往外走，“没关系，把急救箱留给我，我自己可以。”
　　“学长——”
　　我敛目瞪过去，“我说可以就可以！”被我一眼瞪呆了的石井健太郎，瑟缩了一下顿时噤声。我缓了口气，平静了下去，“没事，待会儿我自己能回去。你们先走，不用管我。”
　　关上门，身后一室寂静。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楚地听见他们心中的声音。
　　可是这份清楚，却让我更加疲惫。
　　我低着头走了几十步，走到体育馆廊侧的楼梯，坐下来，汗水滴滴答答地砸在面前的地面上。
　　最后还是输了。
　　这不是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会，输了便没有出线权。
　　高中的梦想至此结束。称霸全国的梦想。
　　高中的篮球生涯也至此结束。
　　结束。
　　引退……真是个无奈的字眼。
　　我抬手抵住眉头，手上慢慢使劲，额上的伤口很痛，可是痛又算什么，麻痹罢了。
　　浓稠的液体从纱布后洇出来，顺着手臂，眉骨流下来，满是温热。
　　血不断涌出，粘稠地模糊了右眼，一片猩红，左眼却是满眼清明。
　　全队只剩我一个三年级。在一群稚嫩的学弟中，我总是那么特殊得格格不入的一个。
　　可是就连这些年轻的菜鸟，都在同情担心我这个输掉比赛的学长。
　　原来我可以朝着冬季预选赛的目标全心全意地跑过去，不会放弃，不会停下，可是现在输了。
　　全部的生活理想至此而终。
　　那么现在的我该如何自处，不仅仅是比赛输了，梦想断了，浑身上下都是耻辱的感觉，我更从未想过，以后的生活该如何——如何继续，方向如何，我一概不知道。
　　血水混合着汗水，染了满衣，一身狼狈。我坐在赛后空空荡荡的体育馆，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足以被无限地放大和拉长。
　　细细的球鞋摩擦声在馆内响起，这种频率太过熟悉，我抹开眼前混沌的液体，抬眼望去——流川从走廊的另一头出现，穿着湘北红黑的运动服，背着蓝色的运动包。我皱了眉，他不是该和大家一起走了？
　　赛后的体育馆很安静，阳光很好，从体育馆的玻璃幕墙投进来，整个空间都因为太过明亮而显得愈加空旷。流川从逆着光走过来，发丝尤其清晰地柔软，模糊的面容渐渐褪去了光，直到走到面前。
　　还是那苍白冷漠的侧脸。径直划过我的视线。
　　我坐在楼梯上仰望着他，眨了眨眼，眨落那些粘在眼睫上的液体。我讨厌这个一年级学弟以这样一种高于我的姿态，把我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可是，他把一条毛巾丢到我膝盖上，没有说话没有看我，就这样径自走过。
　　我抓了那玩意，直接摔到他头上，“别给我你用过的！”
　　流川站住了，从头上摸下那条毛巾，回过头，那双清冽的眼睛望着我，并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抿着唇，无限沉静地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看着我。
　　半响，他开口，冷冷地顶了一句过来，“白痴。”说完，居然把那条毛巾扔到我脸上。
　　还是如此冷漠的语气。没有疑问。只有些淡淡的不在意。我这时才发现毛巾是新的，整条都散发着棉织品干净纯朴的气息。
　　我把原本崭新此时却沾了血的毛巾从脸上拿下来，握在手中。坐在台阶上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
　　我突然说不出话。曝露在空气中的伤口突然灼痛得无以复加。
　　流川。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