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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命 ...

  •   自从弘治年间,每隔个几年,蒙古王子都要进犯边关,通常劫掠一番就走,有时也会被击退,朝臣不以为患,皇帝却已经惦记这个人许久了。
      朱厚照以太|祖成祖为志向,一直有征战沙场的野望,这次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一举击溃蒙军,夙愿得偿,很是扬眉吐气。
      裴文德多年习武,学的是降妖伏魔的功夫,不是沙场征战的功夫,没去抢禁军的差事,而是率缉妖司协助城防。眼见双方鏖战数日,朱厚照亲历沙场,亲手杀敌,身上拢了一层血煞之气,倒是为他松了口气,边关缉妖司的人不多,就是靠这数万将士的冲天阳气与煞气守卫国门,朱厚照也对妖有了几分震慑。
      应州大捷后,群臣赶来请皇帝回京,朱厚照充耳不闻,把年关的进春仪式挪到宣府,亲自主持。宪宗除了朝会外数年不见大臣,国家仍旧运转得稳稳当当,他离京不过几个月,奏折照样批复,国中难道能出什么事。
      正德皇帝爱热闹,爱新鲜,爱民间百戏,进春原本只是朝臣生员敬拜皇帝,被朱厚照搞成了与民同乐,花样百出,十分盛大,种种节目持续一昼夜。
      朱厚照和裴文德在城楼看完烟火,就换了便装到街上玩,宣府的欢宴自然比不上京城繁华绚烂,朱厚照兴致丝毫不减,拉着裴文德的手慢悠悠地逛,裴文德没有拒绝这个会让他不方便拔刀的举动,夜空飘着微雪,朱厚照披着件红底的黑色皮氅,裴文德侧目凝视着,想起第一次见到朱厚照,皇帝似乎穿的就是这件大氅。
      自那一面已经过了七八年,裴文德微微用力地扣着皇帝的十指,他看着人间欢景,没想过他和朱厚照可以走出这么多、这么长的路。

      新年伊始,京中的奏折又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宣府这边的奏折干脆没经内阁的手,其中缉妖司奏上的是裴文德刚刚统计出来的今年牺牲名单。
      皇帝在封笔前就把犒赏赐发了下去,这个年众人都过得不错。朱厚照除了封赏他给自己办的“镇国大将军朱寿”这个身份,也一并大肆封赏了边关将领和缉妖司,这还是缉妖司第一次和正经的文武官员同殿为臣。
      不管哪朝哪代,缉妖司经手的事情全是走密档,到了朱厚照,缉妖司才渐渐变得半公开,封赏抚恤都是发明旨。缉妖司再入新人时,裴文德想到他们不会生无所靠死无所依,心中总归多几分欣慰。
      名单上两人有后,朱厚照拎着笔迟疑不决,所谓封妻荫子,是给个正常武职,还是给个国子监名额,要看孩子本身,可两个孩子都年纪太小,上下不过开蒙的年纪,哪里看得出日后从文还是从武。
      裴文德似乎只是平铺直叙,又似乎是某种提醒:“缉妖司中人都寿数不长。”
      朱厚照眼帘一挑,目光斜上去看裴文德,把笔搁下,慢吞吞地仰了仰身子,那种神情像是调笑,又像是嗔怪:“裴卿怎么知道我就能活得比较长?你算算成祖之后本朝皇帝的寿数,好像没比你缉妖司强太多吧?”
      裴文德有些发慌,近乎是低吼:“皇上慎言!”
      确实如此,成祖之后,只有仁宗和宪宗年过四十,裴文德一直知道,这个事实却从未像此刻这么尖锐地契进胸口,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年轻灿烂的皇帝会躺进冰冷的皇陵里。
      朱厚照望着他,裴文德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嘴唇在微微发抖,朱厚照眉眼柔和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带着安抚意味地笑问:“缉妖司中人不是都无惧生死吗?”
      裴文德语气生硬:“臣无惧生死,正是为了保卫皇上与天下苍生。”
      朱厚照失笑,撇撇嘴:“裴卿又拿话哄朕,你入缉妖司的时候,还不认识我呢。”他倒是丝毫不觉得裴文德口中的“皇上”会是别人,那时候可是先帝在位。
      他知道对裴文德这样以守护为己任的人来说,生死这个话题会显得格外肃穆,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跟你说过了,文德,我与朝臣管人,你与缉妖司管妖,天命没人能管——寿数就是天命。”
      那一口气拂过裴文德的手背,裴文德的手微微一动,握住朱厚照的手翻过来,让他摊平手掌。
      裴文德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里面仍含着挥之不去的情绪,像是凝重的叹息:“臣……还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他知道朱厚照那个要求背后的小心思,很多朱厚照的举动他都能懂。正德皇帝性情坦荡,从不矫饰,按理来说并不难懂,前朝后宫绞尽脑汁揣摩他的人也足够多,可是皇帝这个身份早早为他划下一个既定的框架,超出这个框架的所有言行都不被人理解,甚至在世人眼中蒙上一层扭曲的色彩。
      只在裴文德一人面前,朱厚照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心迹,普天之下,裴文德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听的人。
      裴文德低声说:“臣身无长物,唯有一件东西能送给皇上。”
      他抬手摘下帽子上那枚小小的、朴素的玉佩,放进朱厚照掌心。
      娘故去后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从身上摘下,行杀戮之事而未遭妖血反噬,他始终觉得是娘的庇佑。
      朱厚照拈着玉佩,仔细端详,半响没说话,他不知道这枚玉佩背后的意义,但自古以来,玉都有辟邪之说,裴文德的用意,不言自明。
      朱厚照轻轻把玉佩握在手心,抬起头,他似乎觉得有些话终于可以说了:“裴卿,你愿不愿意陪葬帝陵?”
      突然的问题让裴文德有点茫然,他还真没有想过身后事,化身半妖而死,大概进不了裴家祖坟,他只希望像缉妖司诸多同僚一样,烧成一把灰,化进伏妖大阵里。
      朱厚照认真地说:“生年不满百,我都按自己心意这么放纵地过来了,死后那么长的时间,我也不要跟我不喜欢的人睡一块儿。要是你死在我前头,这件事我就能做主,要是我死得早些,就得太后来主持。”
      朱厚照漆黑的瞳仁盛着温润的水光,声音显得异常温柔:“文德,你愿意吗?”
      裴文德是真的没有想到,朱厚照对他执念这么深,不仅生前,死后也要占住,让他有点想笑。
      他一介残躯,有人捧着真心来换,有什么不能给的。
      那点笑意让裴文德冷硬的五官像是化开了,透出一股暖意,他长久地凝视朱厚照:“我生前侍奉皇上,死后若有灵,自然也随侍皇上左右,守卫皇上。”
      顿了顿,他终究唇角一挑:“子夏曰,事君能致其身。臣最是忠心不过了。”
      他把朱厚照许久之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朱厚照心虚地眨眨眼,“裴卿是不是还在记恨朕?”他拽住裴文德的袖子,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颤动着,软绵绵地说,“文德不要怨我。”
      他又不蠢,自然知道裴文德最初侍君不是自愿,只是朱厚照太知道对什么人能做什么事,于是肆无忌惮地就用了最快的方式。
      朱厚照如今这副模样,真是让裴文德看得好笑又好气,无奈地说:“臣对皇上没有丝毫怨怼之心。”
      朱厚照攀着裴文德的手臂凑近他,软语道:“我不信,除非……文德晚上对我好点。”
      裴文德不知道该怎么对朱厚照好点,晚间他躺在朱厚照身下,用手肘支撑上半身,学着朱厚照以前对自己的样子,吻他的脸颊,用嘴唇和鼻尖磨蹭,轻舔耳垂和耳蜗,咬住他一缕头发。
      床笫之间,他难得主动,向来都是由着朱厚照摆弄,朱厚照也不要求他迎合,尤爱他身子调|教熟了,情动时自然的反应。朱厚照身经百战,而裴文德只经历过一个人,所有的反应都是他教的。
      而现在朱厚照单手撑着床,把裴文德罩在身下,这是个充满控制欲的姿势,朱厚照却十分克制,堪称乖顺,由着裴文德生涩地讨好他、摆布他。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帐幔里如有实质,像是无声的期许,裴文德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回抱过他,揽着他后颈微微用力,让他跌在自己胸口,成了一个拥抱,他们一起滚进被褥里,肌肤相亲,长发相缠,唇齿相贴。

      朱厚照在文臣中不得人心,他的心腹难免也名声不太好,前些年裴文德被叫做幸臣,这几年众人也慢慢回过味来,他是个佞臣。
      裴首辅也是逐渐意识到,他儿子几乎宿在豹房,不是陪皇帝演武,而是暖床。
      裴牧有心想要跟儿子说些什么,可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裴文德从来没对他开口,他不知道怎么主动对裴文德提及,更不知道提及后要怎么说。
      自从裴文德八岁那年,他点头答应让裴文德加入缉妖司,便明白自己失去这个儿子了。
      裴文德也从没打算跟父亲详谈,他是半个世外之人,流言诽谤,又何足惧,可裴首辅毕竟是个纯正的儒臣。他和朱厚照的关系,很难对第三个人说得清。

      所有知道裴文德和朱厚照关系的人,无论了解到什么程度,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朱厚照要废后重立。
      诚然宫里的一后二妃不得朱厚照喜欢,自从朱厚照迁居豹房,再踏入后宫就只为了见张太后,那三位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可就跟龙椅上的皇帝一样,正宫皇后是某种象征,在礼法上有着不下皇帝的意味重大。
      这个决定对朱厚照而言,却如此理所当然。裴文德答应与朱厚照合葬,朱厚照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悄悄摸摸地把他放进去。
      无论那时候他是死是活,他都没打算玩什么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倘若裴文德不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躺在他身边,那他也不要去那个冷冰冰的地方。
      朱厚照茫茫然半生,都不知道自己在反抗什么,荒唐的事做遍了,也没多大意思。
      他不喜欢清流,喜欢宦官;不喜欢祥瑞,喜欢猛兽;不喜欢贵女,喜欢妓子。好像越与他皇帝身份不相称的东西,他越喜欢。
      他知道史笔是捏在文臣手里的,知道自己会有个怎样的身后名,过去他全然没在乎过,生前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哪里就开始想死后了。在裴文德上表谏他远奸佞的那一刻,他才感到一种疼痛。
      若是他和裴卿的关系透出去,在外人眼中,裴文德也奸佞中的一个。
      他喜欢的其它东西全都是那些粗鄙、低贱的玩意儿,唯有裴文德是真真正正的好。朱厚照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皇帝,甚至不是一个正派的人,贪嗔痴慢疑,凡人的弱点和缺陷全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裴文德都没有。
      朱厚照想到那些玩弄纸笔口舌的所谓清流,想到后世不明所以的愚民,会把裴文德跟他从前喜欢的那些东西并称,就感到涌然而生的痛苦和愤怒,这几乎是一种恨了。
      可他能恨谁?恨自己早年少不更事,还是恨满朝文武,还是恨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教条规矩太多,朱厚照一样都看不惯,他知道哪怕自己是个千古难得的明君,对裴文德来说也不会更好过,反而会让裴文德成为白璧微瑕上面那个显眼的污点,唯一有点好处的就是为尊者讳,文臣若是真的尊敬某位皇帝,落笔就会遮遮掩掩一点。
      叫他从此励精图治,去博个贤名,顺带让史官对裴文德笔下留情,那简直是以十万分的力气去博一个微小的可能,这种事朱厚照是决计不干的。
      他所能看见唯一的办法,就是立裴文德为后。
      与皇帝对等的名分,以及与名分相称的地位和权力,是他作为一个皇帝,能拿出来给他所爱之人、相许之人,最正当最好的东西。
      可裴文德不肯要。
      这个位子对裴文德,和对朱厚照一样,都是束缚。
      朱厚照登基两年,就挨不住,跑到豹房长居,后来甚至自封为臣,起名朱寿,在宣府建国公府,断断续续,也没呆上两年,内有太皇太后故去,外有水灾日食,国中大事,终究将他不停地扯回京城。

      那三道伤口换来的皇命最终没有走出后宫一步,正德皇帝御下甚严,他不肯露的风声,一丝都吹不到外面,前朝百官还不知道,差点天就变了。
      然而宫中不比豹房,皇帝久不在宫中,不免鞭长莫及,宁王朱宸濠素有不臣之心,在宫中早埋有眼线,不论发生何事,五日便知。虽然朱厚照次日就清理了一波宫人,连太后宫里的宫女都送了两个进东厂,这一日的事情最终还是为宁王所知。倒向宁王的是宗室。
      夏皇后名存实亡,朱厚照哪怕真立了个男后,也不过是荒唐事再添一桩,算不上多大的动荡,只是有一点无论朱厚照立没立成裴文德都避免不了——他独爱裴文德一人,便没有子嗣。
      往年没人想得到,毕竟朱厚照荒淫之名远扬,历史上那些宠爱男臣的皇帝也没少妃嫔、没碍子嗣,然而朱厚照为废后重立大闹仁寿宫,被裴文德侍疾过一回又不了了之——
      知道的人就都明白了。
      朱宸濠图谋已久,近乎满朝皆知,宗室原本多是站在皇帝这边,毕竟对他们而言,只要不是自己,谁坐皇位都差不多,正朔总比逆贼强。朱厚照和裴文德的私情,简直是送了一个偌大的破绽到朱宸濠手上。
      成祖身为藩王夺位,此后对宗室的防范更是格外严密,藩王谋逆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朱厚照史无前例地对缉妖司的重用提拔,让人看到了一条新路。

      这些日子朱厚照为了安抚张太后,难得地住在宫中,他不好让裴文德也跟着搬到宫里,在这时候戳太后的心,然而缉妖司中人根本就不上殿,朱厚照和裴文德数年来朝夕相伴,忽然整日里见不到一面,简直想念得咬牙。
      不过数日,裴文德复查皇宫的伏妖法阵,带属下进宫,忙碌到半夜,随后就被朱厚照扣在宫阙里,抱着睡了半宿。
      缉妖司没有固定的上衙时间,不过裴文德接到线报,原打算今夜到京郊去除妖,因此早早就起了,朱厚照与他一同醒的,然而等裴文德穿戴整齐、用了早膳,朱厚照还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
      裴文德坐在床沿,把他从被子里刨出来:“皇上怎么不肯起床?”
      朱厚照闭着眼睛搂住裴文德的腰:“我起来,裴卿就要走了。”
      裴文德也不去跟他分辨,自己有公务非走不可,直接拦腰一抱,把皇帝凌空转了半圈,抱到软塌上,手一伸,内侍送来的热水热毛巾已经备在旁边,接过来就往朱厚照脸上敷。
      朱厚照措不及防呼进一口滚烫的热气,刻意残留的睡意被蒸得干干净净,手忙脚乱地抓下毛巾,瞪着裴文德。
      他被热气一捂,脸颊生晕,眼角嫣红,裴文德看得心口一热,俯身在他眼角轻啄一口,脑后帽带垂落,在他起身的时候滑过朱厚照眼前,朱厚照一口咬住。
      裴文德被扯住,余光瞥见朱厚照白生生的牙和眼角那抹无赖的笑,索性就着这个跟他耳鬓厮磨的姿势,把朱厚照打横抱起来放在餐桌旁,抬起他的双手,让内侍给他把外衫穿好。
      朱厚照被半抱着摆弄,也不肯松口,裴文德无奈地伸手到背后握住刀柄,拔出几寸俯身一旋,锋利的刀刃几乎擦着朱厚照的脸把带子割断,裴文德顺势站直腰,收刀回鞘。
      朱厚照愣了愣,慢慢拿开口中的帽带,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文德,笑意越来越盛。裴文德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也想到同一件事,哀帝旧事。
      裴文德捂住朱厚照的嘴,没让他再开口糟蹋史家,朱厚照立马抓住裴文德的手,声音绵软:“裴卿慰我相思之苦,我要怎么报答裴卿?”
      朱厚照明白得很,眼下既不是年节也不是神道吉日,更不是往年缉妖司复查法阵的日子,裴文德纯粹是找了个借口进宫来见他一面。
      裴文德低低笑了一下:“我并非是慰藉皇上。”
      朱厚照眸光骤然灿烂,裴文德只觉得,朱厚照是说反了,他起来了自己才走不了。
      裴文德不再拖延下去,果断抽手,躬身行礼:“臣告退。”朱厚照也没再缠他,低头把那半截帽带缠在指间,眉梢唇角自顾自带着笑意。
      终于走出寝宫,裴文德心道,皇上大约忍不下去,这两天就要回豹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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