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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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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末了他还是逃不过一死。
这大概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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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如意躺在钉板上,仰头望着窗外。一方缺月停挂于疏桐之上,弯弯的似极了那人的眉眼,温润,不经意间却现出一丝冷冽。他转过头,看着身边两个蓝色监服的狱卒,年轻的递上一桶水,立即伸来一双枯瘪的手,扯出一张黄帛,在桶里漂了许久,直到那黄帛的每一寸每一厘都被浸透。
那一刻他竟然不再恐惧,多年来避世隐匿的惴惴和不甘,居然在死亡来临的一刻悉数化为虚无,心中是久违的宁静。
第一张湿帛覆在面上时,纪如意感到眼前罩了一片橙黄,随即一双粗糙的掌在他面上刮摩,匀匀地摊开了去,整张黄帛与脸贴合得不留一丝罅隙。突然丧失了鼻翼间的鲜活,一种无力感渐渐涌上心头。他想起那人斜倚亭阑,捻海棠一枝,双目灼灼,容华绝代。
第二张湿帛覆上来时,面上的沉重感愈加清晰。纪如意反射性地想摇头甩去脸上黏糊的物事,却被一双手强摁住了头,动弹不得。双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眼前突然现出一抹光亮,明媚中一人款款而至,碧环素珩,风裳水佩,如珠如玉。
第三张、第四张,纪如意紧握的拳已经摊开。眼前五颜六色的是繁花似锦,身体却沉入深海。从至冰至寒之地伸出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喉,吞咽不得。窒息如同死神张开的臂膀,紧紧拥住他的肉身,禁锢在地狱的夹缝中。耳边却突然传来春风化雨般的声音:“如意君安乐否?”
终于在第五张湿帛压于口鼻之上时,纪如意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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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故事,通常发生在一场春雨之后。
雨后的空气是夹带了青草味的葱郁清新,林间不时有风嬉戏于树梢间,引得树枝摇摇摆摆,横映在窗上是个身姿招展的影影绰绰。纪如意就栖居于这样一处空谷之地,像所有关于桃源的传说一样,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
空灵,闲适。
只是偶尔也会有点孤寂。
月光是千百年亘古不变的幽静,于明晃之中透出些许岁月的苍凉,照耀得一片繁花深似海。“沙沙”,那是花的精魂在耳语,抑或是山间妖灵在低吟?
远处幽篁随风婆娑,脚下野草蔓生,又像是与鞋底裤管摩挲的声音。
“沙沙”,“沙沙”……
那声音近了,近了。防卫的本能让纪如意按住了腰间盘环的软剑,却也在惴惴的等待中隐隐滋生出一种期盼。
多少年没有再见到一个生人了?或许是一年,两年,亦可能是更久。
于是在清清爽爽的月光之下,走出来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子。白衣秀颀,环佩碧翠,月光下眉目如画,面容秀丽,如珠如玉。
于这样一个美好的月夜,以这样一种美好的姿态,出现在纪如意面前的,是一个纪如意不曾遇着过的陌生人。也许,只是一个过客,也许,即是一场终结。
“山间夜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迷乱中误入这一片海棠深处,却不想唐突了主人。”白衣女子盈盈一拜,全然不似误闯他人驻地的慌乱,亦未曾见躲避山雨的狼狈。
略微的失神后,纪如意也还了礼。“本来就是山间粗鄙的人家,经年避居于陋乡,只恐怠慢了客人,又怎来得唐突一说?”
女子仰头莞尔一笑,细长眼线,墨色双瞳,流云长发,错身而过时,是幽幽海棠香味,让人心旷神怡。
“天色这么晚,主人是在等待什么人么?”
纪如意望了望远处篁竹,悠然道:“我在等一只狐。”
短暂的愕然之后,白衣女子突然一笑:“等一只狐?”
“是的。一只狐。”纪如意转身,娓娓道,“姑娘也觉得奇怪么?几日前,深谷之中突然闯入一只银狐,雪白毛发,墨色眼瞳,甚是可爱。只是不知哪里的猎人恁般狠心,伤了它的前足。我见它眸光灵动,小巧可怜,便为它略做了包扎。”
女子一怔,即笑道:“主人倒是菩萨心肠。”
纪如意赧然一笑:“总是一条生灵。这银狐也是极通灵性的,放它走时,它在我身边徘徊许久不肯离去,及至走远,也仍要频频回顾。至此之后,银狐天天皆会来此,在我身边盘桓片刻。”
“今日那只狐没有来么?”
纪如意没有答话,只是望向竹林,目光迷蒙,良久,似是自言自语:“狐虽是牲畜,却懂得感恩。这世间倒有许多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连牲畜都不如了。”
纪如意回过神来,扬起唇角,“真是话多了。姑娘应是山路赶得急,夜黑迷了路。不妨到舍下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白衣女子随即笑得欢快:“这山间夜色幽雅别致,若是主人不弃……我与主人共待银狐如何?”
纪如意望向女子,那小巧面庞上细长双眸竟似狐般灵动,熠熠生辉。在这如水月光下,纪如意的心突然有些恍惚。海棠迎风摇曳,带来阵阵花香,林间不时小鸟啁啾,似是歆享着这片宁静平和。那萋萋芳草纠缠出“沙沙”的声响,可是银狐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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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是梅花纹宝石蓝釉的杯子,羊脂白玉般的内瓷里子,月光映着酒面,滟涟出银色的水纹,看了都让人心醉。凉亭中,白衣的女子秀美,玄袍的男子伟岸。
月亮播撒的是清冷的银辉,如同冰凉的抚触,落在人的身上。夜凉如水,露重更深,纪如意递上一件衣袍,却被白衣女子谢过。
“你听,有歌声!”女子倾身,似在认真听取什么响动。
纪如意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却是茫然。“只听到风吹过竹林。姑娘想必是听差了,此处是深山空谷,寂无人烟,这时节,鸟儿仍是稀少,虫鸣却是都没有的。”
白衣女子回过神,脸上略略有些失望。“主人住了这些年,都听不到夜间竹林的歌声么?”抬眼望了望纪如意,复作了然道:“也是,竹精迎风而歌,主人是听不到的。”
纪如意面上讶然之色逃不过女子清澈的眼,只见她眉眼弯弯如新月初升,唇角轻扬,唱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抑扬中不失丰润,清越中不失醇厚,如同珠玉落盘。纪如意怔了怔:“这是,《九歌》?”
女子点头微笑:“是《湘夫人》。湘妃因为思念湘君,涕尽血泪,沾染到竹上,竹皆斑。从此,斑竹的精魂,每晚都会唱着哀歌,似是娓娓低诉着相思。”
“竹的精魂?姑娘说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灵精怪。”
“主人不信么?万物皆有灵,你看那海棠花下,就住了好些花妖呢,还有那枝上的鸟儿,焉知它不是成了精怪呢?”
海棠边似有影子一闪而过,却又不是那么分明。纪如意瞪大了眼睛,些微的失神。一阵凉风吹过,簌簌落下的,除了残花,还有些许无措。
纪如意紧了紧披风,问道:“姑娘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女子但笑不语,狐狸似的眼瞳,琉璃般闪着光,带着些戏谑和狡黠。她慢慢抬起左臂,宽大的衣袖顺着光洁的手臂滑落,露出一小截藕白。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月色下的冰肌玉骨,白皙得近乎透明,只是在那一片白皙之上凸现一道鲜红的疤,伤口似是弓箭所致,深入肌理,却不狰狞,只是诡异地摊开在一截精致的手臂上,竟自伤痕之中无端生出几分妖冶。而那伤疤的位置,却与那银狐所伤之处相似。再一看,女子襟袖之内别了一方帕子,岂不正是那日为银狐包扎时所用之帕,巾角处还隐隐一个“纪”字。
纪如意大惊:“你……是你!”
女子微笑,慢慢撸下了袖管。于是两人皆不言语,静默相对,直到天明。
当山间第一缕阳光穿过林梢,投射入亭内时,女子睁开眼,起身。
“姑娘这是要走么?”纪如意急急起身,“明晚我还在此等候银狐,姑娘……还会来么?”
声音中透着些许遗憾,又夹带着些许期盼,让人不忍拂去。
女子回身,墨色双瞳仍是噙满笑意:“我叫涂山。”
“涂山,涂山……”口中默念着,却在下一瞬的抬眼时,不见了白衣女子的踪影。
就这样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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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月分辉,流光千顷,涂山只带一坛酒赴约。
“这是天上的云彩配合山涧清溪酿制的酒,你可愿尝尝?”尘封的坛口被破开,清冽酒香四溢于空气中,迂回出浓郁的味道。
“云彩如何酿酒?是了,你自有你的法子。”酒入口中,笃厚醇绵,齿颊留香。
“你道我入得云中,采了云朵来酿酒?”涂山笑道,“天上的云彩投影到溪流,我只是于下曲接了些溪水罢了。”
是溪水沾染了落花的香气,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纪如意啜饮着溪水,却不知不觉有些痴了。眼望着白衣秀颀的女子,斜倚亭阑,伸手揽海棠一枝,容华绝代。原来这撷云酿酒的诗情画意竟是要配着这等精致人物才可彰显风流的。
“你在看什么?”涂山微微红了脸。
“都道‘马上看将军,花间看美人’,我自然是看美人的。”涂山面上突现嗔怒,正待发作,却见纪如意目光清澈敦实,全无轻佻。狐狸似的眼瞳转了一圈,吃吃笑道:“说到将军,倒是想起一人来?”
“谁?”
“如意君。”
杯中酒液微微晃动,涟出几圈縠纹。许久不曾听到这三个字,“如意君”,那个曾经因战功赫赫加官进爵,又因权谋猜忌而被下旨诛杀的将军,早已随着多年的躲藏隐匿而湮没于时光之中。一个恍如隔世的名号,在这样一个春夜里被提及,让纪如意心头一窒,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竟是暗红尘霎时光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是皇上御封的如意大将军?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想起他?”
涂山似是没有听到他话语中的迟疑,幽幽说道:“突然想起一个关于妖狐的故事,你可愿听?”
“妖狐?是你……”
如玉的手指覆于纪如意唇上,让他有片刻恍惚。
“不要说,说出来,就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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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所有民间流传的故事说的那样,修炼多年的狐,也就成了妖。他们可以幻化成人形,或为美少年,或为美妇人,与人交好。”
海棠花影下,如酒般蛊惑的声音娓娓道来,在夜的幽静中弥漫出无人知晓的神秘,而那些传说中的故事,刚刚拉开序幕。
“故事说的是那么一个狐穴,里面住着大小两只母狐,常化作美丽女子,遇着山间樵夫,便诱入穴中行乐,只是日久不如意,便分而食之。有一日,二狐遇到一名男子,枕席之间,甚得二狐心意,于是便称其为‘如意君’。”
纪如意一怔,旋即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涂山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日就月将,二狐肆无忌惮,不想酒后露出真身,被男子看了去,这男子便心生恐惧,精力日益衰倦。有一日,大狐外出觅食,小狐在穴中,求男子与其相好,男子未能满足小狐,竟被小狐生吞入腹中。及至大狐回穴,问小狐:‘如意君安乐否’?”
这一声“如意君安乐否”,绵绵糯糯,浸淫到骨子里的软,蓦然回神,才发现涂山就在身边,探了来,轻轻吐着气:“可知那小狐……如何回答?”
“我……不知……”
耳边轻浅笑语,温软的唇擦了脸颊,贴着红热的耳根,“小狐……说:‘窃已啖之矣’……”
迷懵眼神瞬间清澈,手中加力,就着伸向小腹的那柄利刃,腕间灵巧一翻,只是电光石火间,霎时两重天地。
精巧的匕首架在涂山白皙颈项上,对上那双惊骇的墨色眼眸,纪如意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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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鸟雀被惊起,扑棱棱地展着翅膀飞远了去。月光骤然清冷如水,泛着寒光的利刃抵在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间,肃杀一片。
涂山强作镇定:“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一个想要取我性命的人。”纪如意笑笑,突然反手缚住涂山的左臂,折上来,撸起她的袖管。那道伤痕依然横陈在涂山的左臂上,微微结了痂,而腕间早已不见了那方巾帕。
“那银狐的伤早已愈合得差不多,而你左臂上的伤口明显是新近所为。狐妖报恩,哈哈,我几乎就要相信你昨晚所说的一切。”
“可你终究没有信我。”
“因为,我从来不信妖邪之说。我只是让你认为‘如意将军信’,如此而已。”纪如意微微笑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刺杀我。”
“我只是一个杀手,杀手只需完成刺杀任务,而用什么途径,不过是达到同一个目标的不同选择。你是武功卓绝的将军,正面交锋我未必有胜算。我只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采用了成功性最大的方式而已。”
纪如意颔首,目光中有一丝激赏。“你用了这么多的心思接近我,还编造了这么美丽的故事,美丽得,我都不愿从这个谎言中清醒过来,”突然他手腕一收,刀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你走吧。”
涂山惊道:“你,不杀我?”
纪如意转身坐下,兀自倒了一杯酒,拿起酒杯,只于指掌间玩赏,却不饮下。“你看这宝石蓝釉瓷杯,很精致不是?这是当年皇上御封我为如意将军时赏赐的。红尘可找通灵玉,俗世难逢如意杯。这世间又有多少事能如人心意呢?所谓的封赏也不过是为日后诛杀埋藏的伏笔,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亘古不变的真理,却要用杀戮和追剿才能让我明白。”
他苦笑,饮尽杯中酒。“我找到这个地方,隐姓埋名,我以为我找到了可以避世的桃源。你看这里,美如仙境,寂无人行,就像传说里的桃源一样,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繁乱复扰,没有什么庙堂江湖,也没有什么皇帝将军。可是我错了,‘桃源望断无寻处’,这世间,哪有什么桃源呢?”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早该知道他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
夜间升腾的薄雾打湿了衣衫,凉意侵入骨髓,叫人从心底生寒。“你走吧。这里,我是不能呆了。我还会继续寻找我的桃源,而或许今后我生命中每一次美丽的相遇,都会是另一场终结。”
涂山望着纪如意出了神,没说要走,也没说不走。纪如意突然看向她,目光有些迷离:“你信么?我从未怪过那只狐,是我对它的一时心软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但是没有它,我却也不能遇到你。”
涂山心中一禀,只听纪如意继续说道:“一年,两年,抑或是更久……每个夜晚,我对着这片海棠,独自小酌时,都会想,若是能有人——不用多,只需一个,一个就好,能在这明媚的月光下,伴我共饮,听我说说话,该有多好。哪怕是花妖竹精,狐仙鬼怪,也都好过我一人。于是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我所祈盼的那样出现在我干瘪苍白的生命里,你说你是狐妖,我甚至想忽略所有的疑点和不真实去相信你是一个狐妖。”
“可我不是,”涂山垂下眼帘,“我只是一个杀手。”
“是啊,你是一个杀手。”纪如意笑容惨淡,“我一直在等待的人,却是一个想要谋取我性命的人。这真好笑,是不是?”
笑声蓦然止住,手中酒杯砰然倒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身子渐渐矮了下去,最终纪如意瘫在了地上。
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个杀手,不仅要懂得选择最易成功的途径,还要懂得做好最安全稳妥的防备,而这一切只为了一个目的: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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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里没有毒。这一点纪如意早在破坛之时就悄悄试过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现在会浑身无力?
涂山屈身,将他扶起。幽幽海棠香味扑鼻而来,纪如意猛然惊醒——这香味,是迷药!
这一刻,纪如意突然笑起来,笑声中说不出的凄然。“‘窃已啖之矣’,‘窃已啖之矣’!原来,这就是如意君的故事,他终是要被狐妖吃掉的。”
“你放过我,是我欠你的人情。但我不能放过你,因为我必须履行杀手的职责。”涂山突然拍了拍手,霎时间从竹林中、海棠后黑压压的影子里现出好多人,举着刀,擎着剑,步步紧逼,不多时将亭子围了起来。
纪如意闭上眼,任由那些人用绳子将自己手脚缚住,担出了亭子。
猛然间听到涂山一声:“等一等。”
“你可知那妖狐故事的结局是如何?”
夜半的月光,冷冽苍凉,照耀得涂山的眉眼分外生动起来。在这个安静的停顿里,涂山旁若无人地继续着没有讲述完的故事。
“大狐得知男子已被小狐生啖入腹中,悲痛欲绝,追喊着要杀了小狐,凄怆声竟久久不绝于山间。”
眼帘低垂,无人看到她眼中多了一层氤氲湿气。“那大狐竟是动了真情的。”
纪如意一怔,睁开眼,看着天边的缺月,良久,叹出一句:“动了情又便怎样?那男子终是没了命。”
就像自己一样,临末了,他还是逃不过一死。
这大概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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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张、第二张……一直到第五张。纪如意陷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终于解脱了。很奇怪他会记得自己脸上覆了多少层黄帛,人总是在越接近死亡的时候就越清醒,这大概就是命运的残忍,让你眼睁睁感受着生命从身体里一点点流逝掉的惶然而苦楚,却无能为力。
再来一张他就可以彻底不再痛苦了吧?当无边的冰寒黑暗从头顶蔓延到脚趾时,那轻薄却致命的一张黄帛却迟迟不肯落下,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昏死之时,脸上那些沉重而粘乎的物事突然被人全部扯掉。
像溺水的人终于被人拉离水面,纪如意大口呼吸着鲜活的空气。他睁开眼,那年老的狱卒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牢房的一角,身上还插着一柄利刃。
精巧的,泛着月光般冷冽的匕首,突然觉得眼熟。心里一个激灵,蓦地转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狐狸似细长眼线,墨色双瞳,流云长发,掩藏在蓝色监服下。
终于明白那年轻的狱卒为何总是跟着那年老狱卒之后,颔胸垂目。
所有要问的和要答的话在这奇怪而诡异的时间中静默,涂山将那年老狱卒的监服和纪如意的玄色长袍对换,在纪如意脸上蒙了一层精致的人皮面具。
纪如意心领神会,低头随涂山出了牢房。
一路顺畅,当二人离开监牢来到月下一片寂无人烟的树林中时,纪如意拉住涂山的胳膊。“你为何救我?”
“不放过你的,是杀手涂山。而救你的,是欠了你人情的涂山。”
错身而过的,依然是幽幽海棠香味。那月光下眉目如画、如珠如玉的面容,渐渐模糊了去,如同那个月夜,她也是这般,探了身来,附在他的耳边,轻浅笑声如春风化雨……
第二天醒来时,身边人已不见了踪影。依稀记得昏迷前,她对他说:“我不知以何种面目见你……”
所以,她终究还是离开。
纪如意笑了,笑声中透着咸涩味道,还有几句找不着调子却悲怆藏劲的词——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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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空气是夹带了青草味的葱郁清新,林间不时有风嬉戏于树梢间。曾经有很多关于桃源的传说,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但是纪如意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
有多久没有像那个月光清冷、海棠幽香的夜晚一样,喝得那么尽兴了?是一年,两年?抑或是更久?
纪如意仰头喝下一口酒,在微风中醺醺然漾起了木桨。潺潺流水,载着落花曲曲款款。那一片繁华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歌声:“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抑扬中不失丰润,清越中不失醇厚,如同珠玉落盘。
纪如意怔然。他低下头,看着木浆荡起的层层波纹。月光如水水如天,而在粼粼涟漪中,往事流景蜂拥而至,曾经有那么一个夜晚,一位白衣女子眉眼弯弯如新月初升,唇角轻扬,和着脚踏的拍子,唱着“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也是那样清越抑扬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
再抬头时,在清清爽爽的月光之下,立着清清爽爽的一个人。细长双眸,流云长发,白衣秀颀,环佩碧翠。
望着他笑,轻盈,鲜妍,如春风般的暖。
于这样一个美好的月夜,以这样一种美好的姿态,出现在纪如意面前的,是一个纪如意梦中出现了很多次的人。既不是一个过客,也不再会是一场终结。
月光是千百年亘古不变的幽静,于明晃之中透出些许岁月的苍凉,照耀得一片繁花深似海。而从花间传来的歌声,啭着岁月的悠扬——
醉漾轻舟,
信流引至花深处。
尘缘相误,
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
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
乱红如雨,
不记来时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