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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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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门外坐的那人可是即墨七?”沙哑嗓音如树叶曼舞,对着树下亡灵低语。
受到声音驱使,亡灵朝门外望去。月光已经暗下,取而代之的是萤火。有少年坐在竹廊走道上,容颜明灭不定,膝头趴伏破碎木偶,一袭单薄长衣盖住他们,铺了满地的错落阴影。
少年背后,簇拥环绕着形形色色的鬼。但凡逝者,皆为鬼物。死狐妖冶,残花凄美,怨伶柔弱。它们经过漫长盛大的朝圣之旅,最终汇聚到这座山上来,不同的鬼散发不同的微光,绚烂而迷离,犹如铺天盖地的祭礼。这当中不乏吃人恶鬼,偏偏碍于方壶山主人的神威,断不敢乱碰少年。如此一来,便仿佛众星捧月了。
那是即墨七么?
是的。
曾经的繁乱疯狂过境,纷纷扰扰,少年洗尽铅华血腥,只余存这一抹苍凉惨白。天地间最是宁静的,莫过于此。莫怪别人死后,心中仍存向往。
“你既已见到即墨七了,心中可还有执念?若有,便速速了结罢。”
身上的咒缚解开来,亡灵穿越八重生死之门,一瘸一拐的往外去。脚上扭伤,在他死前并没有痊愈,所以变成鬼后依旧摆脱不掉。对了,他想起来,这伤还是公子留给他的呢。于是他笑了,裂开嘴,血色褪尽的五官拼凑出一个诡异的笑。
离公子越来越近,近得足够从众鬼中捕捉到那双少年的眼眸。空落,迷蒙,不着边际。他怕寻不到他,一边靠上去,一边禁不住唤出声来:“公子……”
公子呵。
公子看他的目光是否仍是记忆中的冷淡呢?还是说,会多出几分罕见的温柔?那时公子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不管熟悉或陌生,那眼里确实是有他的。曾经有那么一瞬,他感觉离他很近,被他依赖,便莫名欢喜起来。
“公子,公子。”亡灵一连再唤两声,已经笑弯了的嘴又向耳根裂开几分,一张脸更显狰狞。
即墨七没有立刻回应。他像是认不出眼前这缕狰狞的魂魄,仔细端详了许久,久得让人绝望。终于,他把手贴过去。从来忌讳身体接触的人,这次居然主动摸上亡灵的头颅。轻轻的,抚了抚。
亡灵感受得到,一个简单的动作传递了深刻的情绪,然而,那并非重逢的喜悦。他很是困惑,又有些忐忑:“公子还在怪奴才么?”
当初他没有服侍好,七公子将他赶出去,事到如今,仍未消气?
少年把脸埋入阴影后,似乎笑了笑,声音却像哭。他说:“公子是在怪自己。”
即墨七宁可在他音信全无时,留一处余地,假装青衣小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活得好好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逼上绝路,意识到曾经鲜活年轻的生命已经变成眼前颠沛流离的野鬼。
——有时候,相逢不如不见。
即墨七问亡灵,可是因为恨意根深,故此在外头流连忘返。
亡灵却奇怪:“奴才为何要恨?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当初君上说过,千水城里从不养无用之人。奴才早有心知肚明,活不活得下去全看自个儿的造化,又怎能怨到别人身上?”
“那你为何不愿下黄泉?”
“因为我在等公子啊。”亡灵把头颅摆在最卑微的地方,从低处仰望他的公子,“公子迟早也是要来的吧?奴才怕公子孤独受累,还是等着您,一同上路。”
他说得诚恳,那么理所当然。手一抖,手中脑袋歪斜向一侧,空出另一只手去整理即墨七的衣裳头发:“倥竹大人也靠不住,原本奴才以为他成熟老练,更懂照顾人,所以才放心把公子交给他,可是公子怎么显得更瘦弱了呢?那时奴才好不容易给公子养出来的肉,莫非让倥竹大人偷偷刮去下酒了不成?”
时光逆流,好像一下回到两人最初相处的日子。少年总是安静乖巧,任由他摆布打理,听他时而故作老成,时而童言无忌。哪怕只有一人唱独角戏,初春暖阳依旧溢满门窗。
那时候,即墨七是有些嫌他聒噪吵闹的。可现在忽而发觉,如果当初没有一个孩子相依相伴,或许他在伤痛养好之前,自己就已经撑不住了。
——不是被寂寞咬死,便是被梦魇绞杀。
“……所以说,还是应该让奴才留下的。倥竹大人毕竟属于君上,可奴才不管生死,都会向着公子呀。公子,就让奴才继续待在您身边吧,陪您到老,到死,到黄泉,好不好?好不好?”
即墨七张开哑然,一个“好”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喉管梗住了,别说出声,甚至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即墨七恍惚间以为自己又被梦魇上身,他以前不是没有遇过这样的人。那人拿枪顶着他的脑袋,逼他发下类似的誓言,结果呢?
两败俱伤,什么也留不住。
亡灵在追问一个承诺,一个即墨七永远也无法许下的承诺。他对即墨七的确是没有恨的,可他终归是为了执念而徘徊。那执念便是留在了公子身上,太深,太久,无人救赎,已然偏执入魔。
如此死心塌地,如此执迷不悟。
世上总有一种痴人,即便是死亡,也改变不了他的执念。
何苦呢?
“你这又何苦?”
“苦?公子觉得苦,公子果然不懂。”笑了下,亡灵捧在手中的头颅,笑得凄厉而苍凉,“公子不懂呢。”
滚落在一旁的人偶脑袋,嘴巴机关咯吱作响,却是忍不住指责道:“他怎么能懂?他若应了你就惨了!你不过是一介野鬼,死皮赖脸的挂住他作甚?主人见你可怜,让你见他已是网开一面,你还想得寸进尺的留下不走?做梦!”
被旁人毫不留情的撕破脸皮,又久久等不到自己想要的,亡灵终于崩溃的叫嚣:“我一不偷摸拐骗,二不兴风作浪!我犯了什么错?你们为何总要赶我?!”
“你错就错在黄泉有路偏不行!世上就是多了你们这样的鬼,自欺欺人,害人害己,最终入了魔!”
“住口住口住口——”高声尖叫变成凶狠的牙,满腔悲怨化作绝望的爪。亡灵五指突地暴长,将木质的残骸扫得支离破碎。
阴森森的空洞鬼眸盯着即墨七,看着他的七公子,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愿望没完成,可又想不出个具体的来。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不知道还要做什么,找到这个人之后呢?
这一刻,亡灵不再犹豫彷徨。
青衣小童短暂的十二年人生里,懵懂生涩的萌动,还来不及发芽,便葬送在贫瘠的荒地里。他后来才知道,原来公子当时不是不要他了,可是那人不挑明,谁又能懂?匆匆又匆匆,为时已晚,擦身错过。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不要就那么仓促结束。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既然苍天不让我等,不如我这就带你走好不好?公子,让你独自活在这世上,实在太苦了啊!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掌风一转,掬起少年的发,再次一梳而下,断其烦扰。那刀刃般黑亮森冷的爪子,就贴在血脉蜿蜒的脖子上,几欲入肉。
停滞。
凄冷鬼影后,有人含笑如风,气势如虹——
“我怎能容你带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