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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前传 上善若水—太后篇(五) ...

  •   洪武十一年隆冬,坤宁殿。女子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娘娘,请您再用些力。”酷寒的天气,若水的衣衫却是被不断渗出的冷汗浸透,凌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上,而她纤细的手指抓紧了白布,竟是将白布攥出道道褶皱。她的天地间,却是突然安静得可怕。这宁静一反常态,汹涌袭来,惹得若水的心,突然惶恐起来。孩子,你会平安来到这世上么?孩子,可以听得见娘的呼唤么?……

      屏风外,太后与翊禛一声不吭地等候着。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拍打孩子的声音,却,迟迟听不见孩子的哭声。那“啪啪”的拍打声持续良久,终究没有传来孩子的啼哭。接生嬷嬷带着满身的血污,迟迟疑疑地出得屏风:“启禀太后娘娘、圣上,皇后娘娘产了帝姬。可是……”太后的声音,宛如殿外呼啸的寒风:“可是什么?”接生嬷嬷深深低下头:“可是,帝姬没能存活。”

      安静,只是安静,瞬间笼罩了坤宁殿,可怕地让人窒息,想要逃离。两年间,这已经是若水第三个没有存活的孩子了。第一个,是个帝姬,却如同惠平妃的儿子,没有活过百日。第二个,六个多月的时候小产了,胎儿已经成形,也是个帝姬。第三个,费尽气力将她生下,却是已经死去。这接二连三的不幸,让整个后宫,阴云密布,气氛压抑……

      “怎么会这样?”翊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太后深深叹息,之后,慢慢起身出了这昏暗的坤宁殿。若水疲惫地躺着,她还不知道,已经失去这个女儿了。用近乎虚脱的微弱声音,若水道:“是帝姬么,抱来给本宫看看。”接生嬷嬷们面面相觑,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一个失去第三个孩子的母亲,这样的伤痛,会不会,摧垮了她们眼里尊贵的皇后。“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本宫的女儿呢,快把她抱来给本宫!”见她们没有反应,若水着急地重复了一遍,带了命令语气。因为隐隐的不祥预感,已然浮上若水的心头……

      “你们先下去吧。”翊禛带着疲惫的神色进得里面,接生嬷嬷们如释重负,忙是纷纷退出。若水使劲挣起身子:“圣上,我们的帝姬呢?”翊禛不语,揽住若水:“别再想她了,我们还有昭明,不是么?”听得这话,若水的心,沉入了寒冷的冰窟。‘不,这不是真的,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若水被这样的消息摧垮,痛到连哭都哭不出,心,都已经麻木……

      抚着若水的发,翊禛低声说道:“若儿,你还年轻,不要担心,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好么?”若水没有言语,突然间挣出翊禛的怀抱。就这样,一身素衣的若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而她走过的地方,落下点点殷红。翊禛猝不及防,等到反应过来,忙是上前拦腰揽住若水:“你才刚生产,乖乖回去躺着,好么?”若水这才哭出声来:“我要去见我的女儿。我要去。”还是自顾自往前走……

      翊禛怎么劝,若水都是不听,情急之下,翊禛打横抱起若水,不顾若水的挣扎,将她放回了床上。若水毕竟是刚生产,体力终究不济,闹腾了一阵,浑身都没有了力气。只有那汪汪的泪眼,呆滞地望着百子嬉戏的幔帐。翊禛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别这样,若儿,你是皇后,多少眼睛盯着你,不要使小性子,失了风范,好么?”风范?风范?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话分外刺心。

      于是,若水倔强地侧过身去,没有再理会翊禛的言语。翊禛闷坐了一阵,到底起身离开了,若水听见他在屏风后吩咐宫人道:“好好照顾皇后,不能出任何纰漏。皇后心绪不好,凡事小心留意。”心一下子被刺痛:‘你怎么可以走,怎么可以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就这么离开。我以为你会珍惜我的任性,而原来,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始终端庄、母仪天下的皇后,我做不来,我做不来!’委屈的泪水,自若水憔悴的脸颊上,无声滑落……

      “咿呀。”摇篮里的小小女婴,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伸出那藕段似的白胖手臂,无意识地在空中挥动。翊禛望着望着,紧锁的眉头终于是略有舒展。“圣上,你看我们的晶霞,长得多好。”禧贵嫔难得温柔。在这两年间,惠平妃产含阳帝姬、禧贵嫔产晶霞帝姬,两位帝姬都在茁壮成长。翊禛没有言语,禧贵嫔佯作叹息道:“嫔妾听闻,皇后娘娘这次产的帝姬,又是夭折了,娘娘一定很伤心罢。”翊禛的眉头,再次紧锁起来,不着痕迹地望了望禧贵嫔的脸庞,轻声道:“这事以后别提了,尤其别在皇后面前提,省的大家都不痛快。”禧贵嫔何其善于察言观色,忙道:“是,嫔妾不过是为皇后娘娘难过罢了。以后,绝不敢再提了。”两人都没有再言语,唯有晶霞帝姬偶尔发出的娇声,在室内回响……

      沮丧、失望的若水,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办法稳定自己的情绪,而她对于翊禛的任性与冷淡,终究使得翊禛心力交瘁。从那时起,害怕面对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若水,害怕想起那些逝去的小生命,翊禛,开始渐渐远离坤宁殿。‘不是不爱你,可是,你的伤悲太深,我尽力了但我也会疲惫。’翊禛不知道,若水的情绪,之所以对他释放,那是因为她对他倾心相对、毫无保留。而若水那不受控制的情绪,使得翊禛的心,布满伤痕,终究不想再去面对。于是,他将自己投入了其他宫眷的怀里,好暂时忘却与摆脱,忧伤与哀怨的纠缠……

      就这样,在翊禛的远离与逃避、宫眷们的离心与不服、太后的冷眼与淡漠中,若水一步步走向危险的悬崖。她体味到了高处不胜寒的痛苦与孤寂,却不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伤害与折磨已经向她逼近。因为,她的姐姐,那个嫉恨她的姐姐,安尚善,早已为她准备好了,一条荆棘满布的路。这条路,再没有丝毫阳光,唯有,血雨腥风和举步维艰的绝望……

      洪武十二年,中秋。禧贵嫔送走了进宫探亲的母亲,正走在回宫的路上。远远地,却是望见尚善与一个中年女子坐在揽月亭内。看那中年女子身着正红蹙金绣云霞翟纹命妇礼服,想来也是尚善的母亲、安翼虎大将军的正室夫人。心念一转,便媚笑着上前想要说上几句话。刚靠近了一些,尚善与她母亲的谈话,飘入耳中:“我真是为你不值,你正儿八经选秀进宫,又是正室的女儿。怎么就比不上……”尚善笑道:“娘,在宫里头不要乱说话,更不可以,随意谈论皇后娘娘。”

      说着这话的时候,尚善四下里张望,禧贵嫔忙在太湖石的假山后,隐藏了自己,继续听下去。见四下无人,尚善才道:“娘,好歹现在女儿是贵妃了,也算是光耀门楣,你就别计较那些了。”周媚兰道:“你这孩子从小就不好强,娘跟你说过,性子温顺不是好事。那年安若水她因为什么才承宠,你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要是说了出来,她还能做皇后么?”尚善白了脸,“娘,别再说下去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就为女儿想想,现在这样的安稳日子难道不好么?”

      媚兰继续说道:“我也就是为你不值,你看她做了两年多的皇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子,还都没活成。娘跟你说,娘小时候叫老嬷嬷瞧过你们的,她我就不说了,看看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了。至于你,我的女儿,你可是宜男像,日后啊,一定能生个白胖儿子。”尚善含羞,道:“娘,说什么呢,真是的,好久没见你了,尽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媚兰笑道:“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母女接着说起了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

      一抹诡异的微笑浮上禧贵嫔的面庞,皇后当年承宠的原因?这可真是值得深思,那年的她,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小女孩子,圣上怎么就看中了?听她们的交谈,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不简单才好,才可以做文章。想到这里,禧贵嫔心念一转,主意已定,便是当即离去。她不知道,当她离开后,尚善慢慢端起茶盏,“她走了?”周媚兰问道。“不走,还干什么呢?”尚善的脸上,流露出自信的微笑:‘张禧儿,你以为你是恰好听到的么,不是的,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是么,我说的还对么?”尚善道:“娘,你说的很好,只不过,这次让你做恶人了。”媚兰道:“咳,那有什么,只要对你有利,我有什么不能做的。接下来,还需要我么?”尚善道:“暂时不用了,娘你放心吧,一切事情,都在我的计划中。”媚兰笑道:“好,那就好。需要我的时候,你就说声,我会策动安氏家族,那么,谁能阻挡你!纤雅那个贱人的女儿,怎么能在我的女儿之上,你放心,你的身后,是整个安氏家族与周氏家族。”尚善没有言语,‘你比不过我,安若水,你只有父亲和圣上对你的那一点点爱,那爱,微不足道,转瞬,我就可以摧毁。怎么样,你想与我抗衡吗?呵呵,你输定了……’

      是夜,禧贵嫔相邀,尚善故作不知,前往缀霞宫。“贵妃主子来了,快请坐。”禧贵嫔巧笑盈盈。尚善坐下,笑道:“禧姐姐相邀,所为何事?”禧贵嫔道:“没事就不能约贵妃娘娘来喝杯茶了么?”尚善微微笑了,道:“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待得坐定,禧贵嫔唤了丹儿端上点心来,那四色的点心装在白玉盏子里,却是分外鲜艳好看。而配着点心的,却不是清茶,而是一小坛酒。

      尚善颦眉,“怎么端出这劳什子?禧姐姐,宫眷饮酒是有严格限制的,为的就是免了失仪。”禧贵嫔笑道:“贵妃主子就是谨小慎微的人,这不是酒。它似乎有些酒气,其实,是百花露。这是我娘家今儿个探亲的时候送来的,贵妃主子尝尝?”尚善摇摇头:“本宫单闻着这气味儿就有些醉意了,还是不饮了罢。”禧贵嫔笑道:“娘娘也太过小心了,这样吧,就抿一小口,可以么?”

      尚善拗不过,笑道:“好,也是你的心意,那,就一小口。”禧贵嫔流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亲手,为尚善斟了一小杯。尚善端起,确实有酒味,但更多的,是百花的清香,便微微抿了一口。甘洌,清甜,确是十分适口。然而,只这一口,尚善便觉着有些晕眩……待得尚善被尚宫们扶回宫去,禧贵嫔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而这个微笑,没有灵魂,含着的,是诬陷与背叛……她没有看见,待得缀霞宫的尚宫们将尚善送回后离开惊鸿殿,尚善却睁开了眼,无比清醒地坐起身来:‘张禧儿,那点子百花露你虽然加了东西,可却不能使我醉倒,我醉不醉的,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知道了你想要知道也是我希望你知道的一切。’……

      数日后,一个流言在宫中不胫而走,当年,皇后安若水是趁着圣上去往安家的时候,借着送夜宵的机会,在圣上的酒里下了药,才能承宠。而老嬷嬷曾看过皇后,她的体质,恐怕不能顺产嫡皇子……这样的流言,愈演愈烈,渐成星火燎原之势。宫眷们不敢公开谈论,背地里,却是议论纷纷。最后,连太后与翊禛都是有所耳闻,唯独瞒着若水……

      坤宁殿,若水带着悲伤的情绪,每日闭门不出。不知道,凶险正在向她一步步逼近。宫人们见若水靠在贵妃榻上养神,也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殿内的熏香,缕缕渗出,平日里闻着倒也没什么,今儿个闻起来却是分外的刺鼻。若水烦躁地唤道:“楚云,把香炉端出去。这味儿闻着难受。”楚云应了一声便是端了出去,而若水,敏锐地看见,有个人,在楚云接触到香炉与端出去的过程中,一直目光闪躲地望着那个香炉。那个人,是……心下朦朦胧胧有了些意识,难道,每次都是帝姬、每次都难以顺利存活,是因为?

      当翊禛走入慈宁宫的时候,太后、颐安太妃并着安氏家族的重要人物们齐齐列坐。见了翊禛,安氏家族的族长目光闪烁,只是随着众人一起请安。翊禛坐下,太后直截了当:“后宫的传言,圣上都知道了吧?”翊禛岂是不知,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传言终究只是传言,母后娘娘又何必如此当真?”太后断喝道:“传言总不是空穴来风,圣上也不能如此不重视罢?”翊禛没有言语,神情上看来,他依旧是不相信那些所谓的谣言。

      此时,安氏家族的族长,突然跪下道:“安氏家族出了此等事,臣真是对不起太后娘娘,对不起圣上,对不起安氏家族。”翊禛神色一滞,道:“你说什么?”族长道:“那事,是真的。是老臣顾及皇室与安家的体面,才一直没有说出来。”翊禛大惊,道:“这怎么可能?”族长道:“圣上请想,当初您刚服完先帝三年大丧,励精图治、清心寡欲,总不至于那么……再说了,当初的皇后娘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圣上您怎么会就那么看中了呢?”此语虽是含糊,但众人都做出一幅原来如此的神情,惹得翊禛心下不安。

      其实,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这个,当初自己怎么会控制不了自己,是他一直没能想明白的。只是,后来瞧着若水的样子,觉得她不会是那种人,才决意不再计较。这样的心思,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起。然而,那样的事情,竟是真的么?她那时候的不情愿与眼泪,都是虚情假意的么?她亦是那等贪慕虚荣的女子,为了承宠什么都能做么?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是那样子的才对?

      太后的脸色,如同冰霜般冷漠:“居然真是那样么?圣上,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罢。”翊禛面如死灰:“母后娘娘的意思是?”太后道:“宫规怎样,圣上清楚,废后吧。”果不出所料,翊禛苍白着脸道:“皇后自入宫来,并无丝毫不妥,就算当年的事情是真的,那也都已经过去了。”太后怒极,呵斥道:“圣上不要感情用事,那事怎么能说是过去了,况且皇后的身份本来就不够高贵,两年来又一直未能为皇室诞下嫡皇子,就用这个理由,废后吧。”

      翊禛心里很清楚,被废的皇后,失去了所有的尊贵与荣耀,被遣送回家后定是会受到冷眼与欺凌。若水本就是庶女,真的很难想象,她要是回到安家,会有什么境遇?见翊禛没有言语,太后催促道:“圣上此般不言语,莫非是要本宫动用手中的凤令替你废后么?”翊禛心念一转,忙道:“母后娘娘,朕会遵循您的意思废后,可是,朕想降皇后为静贵妃,移出坤宁殿别居它宫。”太后颦眉:“那样的女子,你还要留在身边做什么?”翊禛道:“就算皇后做错了什么,好歹她陪伴朕渡过四王之乱的危机,朕怎么能绝情寡义,置之不顾?求母后娘娘恩准!”

      太后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安氏家族的众人,没有言语,族长假仁假义道:“圣上心怀仁善,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太后思忖一阵,道:“好,本宫应了你,只要你肯废后就行。但你也要答应我,降皇后为静贵妃后,当即另立安氏家族的庆贵妃为皇后。”翊禛愣了一愣,却是知道,他没有办法反抗太后的意思,不论怎样,能保护若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极限了,便道:“朕答应母后娘娘。”太后没有表情,只是说道:“那么,圣上,拟旨罢。”……

      此边的若水,尚不知道这一切,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宫人们已经悄悄打包起她的物什,搬去了祥鸾宫倾香殿。苏暮潇、宋楚云、季湘灵还有些侍候的宫人,不敢告诉若水,她已经被废掉了皇后之位,只是沉默着。若水满心对那事的疑惑,却也没有发现众人的异常。待得差不多了,苏暮潇才上前道:“娘娘,请您移驾祥鸾宫。”若水回过神来:“去那里干什么?”暮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便道:“娘娘,去了就知道了。”若水望着暮潇异常的神色,心头凝重起来:“暮潇,你瞒着我些什么?”楚云别过脸去,泪水,还是忍不住在脸上肆虐。

      若水看到了,却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除了去面对,去承受,还能怎么办?缓缓起身,若水从容道:“我们走吧。”就这样,若水迈出了坤宁殿,她不知道,这一次迈出之后,她数年内都不曾再踏进这里一步……倾香殿内,一个女子静静伫立,若水怎么会忘记那熟悉的身影,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赤金凤凰垂珠步摇在那女子的发间摇曳,那不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凤凰么?为什么?女子转身,正是尚善:“静贵妃,你来了?”静贵妃?静贵妃?她是在叫谁?难道,是我么?若水的呼吸,一下子窒住,透不过气来…...

      “你们都下去,本宫奉旨向静贵妃宣旨。”宫人们只得退出。尚善走近若水,带着残忍的微笑,注视着若水苍白的容颜,一字一句道:“皇后安氏,未能为皇室与天下带来嫡长子,有违国母之责。后安氏,任性乖张,实难担当皇后之位。现,降其为静贵妃,避居祥鸾宫倾香殿……恪安庆贵妃安氏,温婉淑德,特立为皇后,正位中宫……钦哉。”这道降位诏书,宛若锋利的匕首,深深扎进若水的心里,她,痛得喊不出。“妹妹,接旨罢。”麻木地跪下,接过那诏书,尚善邪魅地笑了,靠近若水耳边,低低说道:“我现在,是皇后了。你放心,有我在,圣上永远都不会踏进倾香殿了。我跟你保证,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圣上。”

      望着若水痛彻心肺的神情,尚善笑着转身就走,至殿门,回首道:“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的女儿,我已经禀明太后要禧贵嫔抚养了。你不是个好母亲,没有资格再抚育王朝高贵的帝姬。”若水的心,再次遭受重创,昭明天真无邪的神情,纯洁甜美的笑容,从此以后,就再也无法看到了么?若水冲口而出:“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对么?我不能顺产,就是因为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红绡,对不对?当初,我们还那么年幼,你就为我准备好了这一系列的圈套,是不是?”

      尚善笑道:“好妹妹,你终于明白过来了。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我还是情愿你不要这么早明白过来才好。因为,你现在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想,这么早就想明白了,以后你岂不是会很无趣?”若水道:“告诉我,既然想要做皇后,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做,要让给我,而现在又……”尚善粲然一笑,满是娇媚却是无情道:“如果不曾得到过,在失去的时候,就不会痛得那么刻骨,不是么?”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尚善快意地走出了倾香殿,随着殿门的关闭,若水清楚地知道,她被放弃了,带着贵妃的名分,却是宛如囚徒,也再见不到翊禛。怎么会这样,早晨起来的时候,还好好地在坤宁殿内,不是么,只是半日的光景,就已经,从高处狠狠摔下。心很痛,可是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娘娘,您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奴婢们会跟随娘娘的。”若水摇摇头,带着麻木的神情,问道:“红绡呢?”楚云道:“自娘娘来了这里,奴婢们心慌意乱,竟是没瞧见她。”若水没再言语,心下却是清楚,眼前,只有暮潇、楚云、湘灵,其他的宫人们定是被安排到了别的殿阁侍候。是呀,她这个失宠的贵妃,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宫人侍候了,前拥后簇,是高贵的皇后才能享有的待遇,不是么?“我没事,你们都下去休息吧,经历了这番变故,你们也很惶恐罢。”还是暮潇知道若水的心意,她,需要一个人冷静下来。于是,三人便退了下去……

      倾香殿依旧,曾经在此的浓情蜜意却是烟消云散。没有人的时候,泪珠滚落在若水的素衣上,一颗,两颗,渐渐汹涌:‘翊禛,我们的爱,只有这点么?当危难来临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守护我的,可是,你迫于安氏家族与太后娘娘的压力,终究是要放弃我。是我看错你了,是我太天真的完全信赖你。我忘记了,你是皇帝,你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没有了我,还会有很多各色各异的美人来到你身边,你应该不会寂寞吧。可是,你是我的唯一,没有了你,我是如此孤寂落寞。你为什么不干脆赐死我?三尺白绫或是一杯牵机,我就能彻底解脱。’

      若水赌气地想着这些,‘为什么,这才刚开始,我就已经对人生绝望,这不像我。可是我好累,心好痛。翊禛,你辜负了我。翊禛……’心底的呼唤,他不会听见,脸上冰冷的泪珠,他也再不会深情地用手拭去。一切,都已是昨日的过眼云烟。若水不知道,翊禛的心里,是有她的。若是赐死或是被贬出宫,若水就再没有希望。翊禛,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了若水。也许,翊禛这么做,潜意识里是希望,若水还能有崛起的机会。现在的若水不会懂,可是以后,她会明白翊禛今日的苦心,也会感谢他今日留自己在宫中。

      就这样,若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安静,哭累了,想透了。只是每日一声不吭地坐着,暮潇本是担心她,这样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才是最叫人放心不下。因为,这样的麻木,表明她已经痛彻心肺,徘徊在绝望边缘。消息,只是由宫人们陆陆续续传进来。当湘灵说着那些的时候,若水只是听着,毫无表情。无非是哪宫的人侍寝了,哪宫的人身怀皇嗣了,若水对于这些,已经不在乎了。湘灵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皇后与昭明帝姬,但若水总是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昭明那孩子像我,那么倔,在禧贵嫔那里,日子一定不好过。”众人正要安慰,若水却突然笑了起来:“昭明,她不该那么像我才好。”笑着笑着却是泪流满面,谁都知道,若水那么想念自己的女儿,每夜,都对着枕边放着的昭明小时候的衣衫落泪……

      若水的话,不幸应验,禧贵嫔很清楚尚善为什么将昭明帝姬安置在自己宫里,也很清楚这是自己讨好尚善的机会,于是,昭明帝姬的待遇,可想而知。胆怯地挑起碗里的饭,昭明帝姬小心翼翼地瞧着禧贵嫔的脸色。来缀霞宫已是数月,禧贵嫔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是没好脸子看,怎么能不小心。一块萝卜夹进了碗里,昭明道:“娘娘,昭明不喜欢萝卜。”禧贵嫔理都不理,昭明便闷声不吭地将萝卜从碗里夹出,放在了桌上。禧贵嫔看见了,假笑着:“帝姬不要挑食,什么都吃才好。”说着又是一块萝卜夹进了昭明的碗里,昭明没有回嘴,却是仍旧将萝卜夹出碗去。

      禧贵嫔重重地将手中的玉筷扣到桌上:“挑三拣四的,你以为你还是皇后的帝姬么?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敢摆脸子给我看。”昭明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禧贵嫔发了一通火,道:“拣起来,吃掉它。”昭明摇摇头不动,禧贵嫔冷笑着一挥手,几个尚宫上前,抓住惶恐的昭明帝姬,禧贵嫔夹起那桌上的萝卜,塞进了昭明的嘴里,“吃下去!你给我吃下去!”昭明泪流满面地咽了下去。“这不是能吃么?赵尚宫,帝姬太久不吃萝卜了,这很不好。这一大盆萝卜,侍候帝姬吃下去!”说完这句话,禧贵嫔转身就走,背后,传来昭明模糊的哭声……

      这场噩梦,却只是刚刚开始。喜怒无常的禧贵嫔迫着昭明每日读书、学习女红。每日背不完的诗词歌赋,绣不完的大小物什,简直是把昭明当成了针线内人。每晚,禧贵嫔都会到昭明的房里检验,规定的篇章没有背出、规定的绣活儿没有做完,就不许吃饭。这还是好的,有时心情不好,顺手就是抽打过去,或是叫昭明对着墙跪着背诵、做活儿。昭明每天含着泪水,深夜才能休息,每天,都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等明天醒来,自己又会是在母妃的怀里。可是,每日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入寝间的时候,每天被逼着早起的时候,心里很清楚,不是梦,不是梦,都是真的。小小的昭明不懂,为什么自己不能在母妃身边生活,那个慈祥温和的母妃呢,哪里去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再也见不到父皇了,那个曾经整日抱自己在怀里的宠爱自己的父皇呢?哪里去了?

      这样的日子,沉重而压抑。而倔强的昭明不会那么轻易低头,一日,乘着看管她的尚宫们不注意,昭明飞快地跑出了缀霞宫。她害怕地却是满怀希冀地,奔向翊禛的仁阳宫。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母妃已经不在坤宁殿了,跑去坤宁殿也没有用。仁阳宫就在眼前,昭明一鼓作气跑了进去,守殿的尚宫们看见了,问道:“帝姬这是怎么了?”昭明气喘吁吁道:“我要见父皇。”守殿的尚宫笑道:“圣上不在这里。”昭明追着问道:“那父皇去了哪里?”

      “圣上,在太后娘娘那里。”一个熟悉的女声,是尚善,昭明不会知道,看见她远远跑来的仁阳宫宫人们早就秘密禀告了尚善。“昭明,想见父皇了么?我带你去,好么?”尚善温和的容颜,轻而易举地骗取了饱受苦楚的昭明的心。牵着昭明的手,两人一齐走向慈宁宫……“父皇……”看见翊禛,委屈至极的昭明扑到他的怀里,哭诉了在缀霞宫的遭遇,只听得翊禛皱眉道:“有这种事情?来人,传禧贵嫔来。”尚善望着传旨的太监步出慈宁宫,竟是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禧贵嫔,你不会让本宫失望的,不是么?’

      禧贵嫔红着眼睛进了慈宁宫,一见昭明帝姬,便是哭了出来:“帝姬原来在这里,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把帝姬弄丢了呢。圣上,请责罚嫔妾照料不善。“翊禛冷着脸,“朕是要好好罚你,你自己说,你是怎么对朕的昭明帝姬的。”禧贵嫔愣了一愣,“嫔妾并没有怎样?”翊禛怒道:“你让她做许多事情,还不给饭吃?有这回事没有?”禧贵嫔哭了起来:“嫔妾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呢,圣上明鉴。”翊禛冷道:“朕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此时,尚善微笑着上前道:“臣妾听得尚宫们说起,禧贵嫔性子耿直,管教昭明帝姬是严苛了些。可是,诗书、女红是女儿家总得学的。臣妾倒是以为,禧贵嫔的严厉未必不好,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帝姬才对禧贵嫔有怨言。但臣妾以为,帝姬说的那等残忍的事情,禧贵嫔绝不敢做的,帝姬虽是心下不满,也不能妄言诬陷,这可不好呢。”昭明不可置信地望着尚善,她依旧和善的微笑,却带了邪魅的意味。禧贵嫔更是就势哭诉:“嫔妾只不过为了帝姬的身体考虑,要求帝姬不要挑食。诗书、女红也是适度要帝姬学习,这都是为了帝姬好。帝姬竟是不能理解嫔妾的苦心。”太后深望了尚善与禧贵嫔一眼,却是没有开口。

      翊禛怎么会知道,她们沆瀣一气、早有预谋,于是道:“皇后与禧贵嫔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么小的孩子,毕竟不要太劳累了。禧贵嫔你虽是为了昭明好,也不能过了。昭明,以后听禧贵嫔的话,乖乖的,好不好?父皇已经叫她对你宽容了,恩?”昭明帝姬又惊又怕,只是抓住翊禛的衣襟。禧贵嫔媚笑着上前,“惊扰了圣上了,帝姬,我们回宫去。今晚,做帝姬最爱的吃食,好么?”昭明含泪望向翊禛,翊禛却是松开了他的手,他不知道,这个举动,对于昭明意味着什么,昭明被禧贵嫔带着,离开了慈宁宫,走向,痛苦与悲伤……

      缀霞宫,“把帝姬拖回房里去。”禧贵嫔凶神恶煞地喊道,尚善在一边,颦眉:“你呀,这么不小心,要是仁阳宫本宫没做安排,可不得露馅了?”听得这里,昭明总算是明白了,她气极,顺手抓起白玉茶碗,向着尚善掷去,茶水溅在了尚善的裙上。依旧带着迷人的微笑,尚善给了昭明一个狠狠的嘴巴子。“你最好放明白点,你父皇不会再相信你了,这宫里,我说了算。”昭明恨恨地望着尚善,被尚宫们拖着回了房,禧贵嫔与尚善相视微笑,她们想到了一块儿……

      是夜,倾香殿,衣裙窸窣的声音,惊醒了梦中的若水:‘是听错了么?’寝间的门被打开,进来的,是禧贵嫔与……昭明?“昭明。”若水不可思议地唤着,“母妃……”带着哭腔的昭明的声音渐渐清晰。怎么可能,禧贵嫔怎么可能发了这样的善心,昭明的哭声也不对劲。“今天,你的昭明在圣上面前告了本宫的状,很好呀。”禧贵嫔一开口,若水就知道不对,是什么,在暗夜里闪亮?看清楚了,若水却是倒吸一口冷气,是针,尖锐的针!而那针,随着禧贵嫔的举动,深深扎进了昭明的背,那小小的孩子,哭喊着要挣脱,却是被尚宫们扭住。拔出,再扎入,那针,犹似扎入了若水的心。

      昭明使劲哭喊着:“母妃,母妃。”若水疯了似的扑上前去,女儿受这样的折磨,叫母亲的心,如何承受!禧贵嫔早有准备,几个粗壮的宫人,拉住了若水,不让她前进一步。针,带着缕缕血痕,一次又一次扎入昭明小小的身体,昭明的哭喊,慢慢嘶哑下去,那小小的容颜惨白,冷汗,自额上滚落。宛如受伤的猛兽,若水疯狂地嘶喊着甩开宫人,禧贵嫔一看不对,招呼着宫人架着昭明出了寝间,进而死死扣上了门。伴随着若水捶门的声响,禧贵嫔的声音,冷酷传来:“心疼么,贵妃主子,那又能怎么样呢!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女儿!”……

      禧贵嫔走了,可是若水的心,仿佛是硝烟刚散的战场,一片狼藉。‘昭明,我可怜的女儿,为什么,你要受到这样的折磨?是娘连累了你,是娘连累了你!若果没有我,她们就不会那么对你!娘眼睁睁的看着你,却不能保护你,娘,真是恨不得死了,换来你的安宁。昭明!昭明!’……与此同时,遍体鳞伤的昭明被禧贵嫔推搡到了墙前,跪下:“今夜,不许起身。丹儿,给本宫看着她。”说罢,禧贵嫔却也觉着身子疲累,便自顾自走了。昭明的身上,还带着斑斑血痕,她的青丝,已经被冷汗濡湿……这个倔强的女孩子,跪了整整一夜,这一夜的过去,她的心也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春去秋来,若水的心,却像经历了几个世纪,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昭明帝姬。而她的麻木,愈演愈烈,逐渐,如同行尸走肉,恨还是会恨,恨翊禛。可以忘记自己,但是为什么不保护昭明?想想也能明白,一定是尚善,蒙蔽了翊禛的眼与心。‘有那么恨我么,尚善?为什么你能这么残忍,伤害了我也还罢了,连昭明那样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也不放过,你一定会受到报应的!’其实翊禛偶尔会想起若水,只是每次,都会被尚善转移了注意力,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用宴会、选秀、宫眷……各式各样的诱惑去拉住翊禛,远离倾香殿……

      是日,太妃宫,翊禛笑道:“您的身子,还好吗?”颐安太妃笑道:“谢谢圣上惦记我这老人家,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总是一日不如一日。”翊禛道:“怎么会呢,在朕看来,太妃容华依旧。”颐安太妃娇嗔道:“你这孩子,以前没那么花言巧语的,真是那些女孩子把你哄成这样了。”翊禛含笑不语,颐安太妃颦眉道:“这些年虽是安稳了,圣上却是不能懈怠,居安思危,始终是必要的。”翊禛的心里,一下想起了四王之乱,之后,若水在他的心里浮现。他从没有忘记她,在别的宫眷怀里的时候,她的容颜,会突然浮现。眼下这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不能说她们都是贪慕虚荣的,可是,心里很清楚,她们只能同甘、不能共苦。能生死与共的,只有,安若水!

      望着翊禛匆匆离去的背影,颐安太妃无声地笑了:‘我能帮到你么,若水。好孩子,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希望,你能快点重见天日。’翊禛闷声不吭地走着,心里对若水的思念快要满溢,祥鸾宫,越来越近……若水倚着窗棂:‘翊禛,你真的不要我了么?我知道你有了新宠了,那个高丽女子很美很温柔吗?新进的秀女们让你沉浸温柔乡么?你还会记得我么?你怎么这么残忍,要我每日每夜,活在对你的思念里!我以为我可以忘记,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的,可是,我做不到,虽然我的感情已经麻木,可是我还是不舍得放弃,对你的眷恋。你知道么,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反而会记起我呢?’透过窗棂,若水看见了,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翊禛,你来了?’像是怕看错,若水一下子起身:‘是你,翊禛,是你!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圣上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尚善如鬼魅般出现,“是皇后啊,朕要去倾香殿看望贵妃。”尚善笑道:“看圣上这样子,臣妾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圣上,先别急着去倾香殿,暹罗使臣送贡女来了,圣上去瞧瞧罢。”翊禛有些不耐烦:“那些贡女,皇后去甄选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朕去?”尚善做出委屈的样子,垂首低低说道:“圣上,臣妾毕竟只是皇后。使臣们不见圣上,只见到臣妾,还以为圣上慢待他们呢,这多不好。”翊禛果然停住了脚步,与邻国友好相处,毕竟还是重要的,于是,只得背着手转身前往朝贺台……

      眼睁睁望着翊禛远去的背影和尚善得意的微笑,若水的心,沉到了谷底:‘你来了,又走了,我不知道尚善用什么法子劝走了你,但我知道,除了我,你还有放不下的太多东西,为了那些,你可以放弃我,不是么?’已经没有泪,但心痛,依旧在纠缠不休……是夜,畅音阁,烟花五彩绽放,在尚善的安排下,翊禛大宴暹罗使臣,宴席上,暹罗贡女们眼神妖媚、身段婀娜,舞动起来犹似美人蛇。那些妖姬,绚烂了众人的眼眸……而若水,在倾香殿,痴痴望着那些腾空而起的礼花,那里越是热闹,这里,却愈是冷清,直到,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

      翊禛,整整四百七十九个日日夜夜,你离开我,已经太久太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前传 上善若水—太后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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