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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那时年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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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师父捡回来那年我才多大?小师兄总说我天生就是静不下来的主,三天两头一定要鼓捣出点什么不然就浑身不自在。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即使小师兄提供各种证词证据表明我刚来苍竹山第二天就砸了他的炼丹炉第三天就烧了他的武功秘笈第四天把自己弄到某山沟里他费劲八力把我挖出来后我又跑到师父那里告状说是他推我进去的害得他被关思过堂三天。可事实是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还是小师兄根本就是在骗我。当然也不排除他本意没想骗我只是我后来做的某件事在他记忆深处刻下伤痕太深以至于他把类似事件全都怪罪于我。但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事实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看它。比如如果苹果树上结满了苹果,可满山上下的人都坚信这苹果不能吃,那么它们最终也只能烂掉在树根,成为新一年的养分并祈祷明年大家相信这苹果是能吃的。这样以来苹果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吃就永远是个谜,而苹果是不是期待别人来吃它也同样是个谜。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但反正自从小师兄广集证据声讨我以来,整个苍竹山上下都视我为害虫。
九岁那年我多出一个师妹,名叫梅花。和掌门从少林剽窃来当作惩罚用的梅花桩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以为命中注定了梅花将会在梅花桩上渡过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可事实是乖巧可爱聪明伶俐又长得及其诱人的小梅花除了给不小心犯错被罚绑梅花桩或在梅花桩上蹲马步的师兄弟们喂饭以外根本没有走进那个地方过,倒是我由于“恐吓小师妹”被罚了很多次。我发誓我只是想带领她看一看新奇的世界,这种世界观如果不从小培养将来很可能沦落为清心寡欲的尼姑,那就白长这么漂亮的脸蛋了,师父会后悔莫及的。
“这并不能成为你把毛毛虫放在小师妹衣服里的理由!给我乖乖张嘴吃饭!”
小师兄塞了一大陀米饭进到我嘴里,差点把我呛死。他实在算不上温柔,但温柔的小师妹从此不敢走进我方圆一米之内。
也许我心里面其实对小师妹颇有怨言。因为她比我小一岁、比我入门晚、又是女的,就奠定了她小师妹的地位。在她之前那个地位还是我的。师父生平最讨厌取名,连他自己都叫无名,住的地方叫无名居,练的剑法叫无名剑,掌法叫无名掌。其实他不是真的无名,我曾私下里听到掌门和其他师叔师伯叫他默封。我猜他大概是年轻时受了什么心伤以至于对名字这个东西抱有很大的恐惧,不过还好在舍弃姓名前他早已出名,现在无名这二字指代的就是他了,像名字一样。掌门说再早几年凡有人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被问起名字时留下一句“名字又有什么重要,名垂千古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那么大家就都知道肯定是师父干的。我惊讶地问师父的名号这样好仿造,不会有很多人顶着他的名字办事么。掌门笑道江湖人凡办大事都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名字,没人愿意不留名,除了你师父。我点头,可是师父还是出名了。他错就错在那么多人只有他一个不留名,这样还是会名垂千古,不过也很有可能有几个其他人也没留名,于是他们的功绩就都被算在师父头上,几个人被当成一个人崇拜,那个人就是幸运的师父。
所以我从小就没有名字。梅花来之前我最小,想想也是不太有人把一个九岁不到的女孩送来这个山沟里全封闭式习武,所以尽管没有名字,只要说到小师妹便知道是我。整个苍竹山上下所有人都叫我小师妹——师父和掌门都这么叫,搞得我总有种自己其实和他们同辈的错觉。现在又多出了一个小师妹,大家叫我的时候就要掂量掂量了。“二十三师妹,你好啊。”“哎你不知道啊,小师伯昨天又收了个徒弟,现在是二十四师妹了。”要是这种议论每天的上演的话,我早晚会变疯。也许会变成和师父处于两个不同的极端,比如,给所有看得见的人和物取名字。
协商的结果,就是我还是小师妹,而梅花就是梅花。只有我管梅花叫小师妹。这总会给我一种错觉,那就是我和梅花其实是一个人。在那些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每个人的面孔都是一样的,我们做一样的练习,吃一样的饭菜,同一时间入睡,又怎能相信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是同一个人呢?我把这些想法讲给小师兄,他大笑着说我们上课时你闯祸,我们吃饭时你被罚,我们睡觉时你熬夜补课,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不用担心了。
可我还是会有那种幻觉,我和梅花其实是一个人的两种性格,所以才不可能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做同一件事。话说回来难道一个人和他自己不是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做同一件事吗?这么说我和梅花只是一个人欲望的两个极端,所以永远不会有交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在师兄师姐们的包围下吃饭时我被绑梅花桩,为什么她在温暖的被窝里睡觉时我在夜色下被罚扎马步。
师父说一切的果都来自因,种下了因,就不可能逃得过果。你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果总会以其他方式出现在你面前的。他只是想告诉我,我在大家都上课的时候跑去后院捅马蜂窝,即使没被马蜂叮死,也躲不开逃课和把马蜂群带到师兄师姐身边的惩罚。不过在我看来,我捅马蜂窝这件事才是果。它的因只是在于我和小师妹命中注定了不是一路人,不可能做一样的事。小师妹成天那么乖,我只好做些不乖的事。一切都只能怪小师妹不懂得体谅我:当两个人永远不可能一起幸福一起痛苦时,难道不该每个人一半幸福一半痛苦吗。我只是迫不得已的,如果哪天小师妹去捅马蜂窝,我一定乖乖去上课。我把这些话跟师父说了,师父叫我再多站半个时辰。
小师兄总说,我总有一天会被掌门赶出苍竹山。我对此表示怀疑:本门门规我抄了许多遍,罪重到可以被驱逐出境的就只有偷盗本门武功、□□、烧杀抢掠、不忠于本门、不经允许把本门武功外传等等,每一条我都没犯过,甚至每一条我都不知道要怎样犯。
我和小师兄的孽缘也许要追溯到盘古开天时期,据师父描述小师兄见到我第一眼就被我那纯洁温柔的大眼睛所征服(形容词是自己加的),拉着我的手说要做好朋友,当然结果很明显,十天之后全苍竹山躲我如瘟疫。可悲(?)的是我从此对小师兄产生了所谓雏鸟情节,毕竟是我来苍竹山遇到的第一个年龄相仿的人,而且还那么友好——来苍竹山之前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全部为空,但根据推测我觉得自己不是一生下来就来苍竹山的,几个月大的孩子多半拿不起炼丹炉。于是在一个月的死缠烂打之后(小师兄描述,师父的版本是“坚持不懈”),小师兄终于低头,接下了在整个苍竹门看来算是无比神勇的陪我玩的任务。
梅花来之后,他曾一度以为自己自由了。我私底下觉得他应也舍不得我,因为他食欲不振了好几日。我把他的饭拿走喂鸟他也不去食堂偷食了,正因为这样,他躲过了我来苍竹门后第二次全山波及范围最大的的食物中毒事件——这次事件的逃脱者除了我就只有小师兄、我从不敢惹的师叔、精通医毒的大师伯、师父和在师父身边开小灶的梅花了,连掌门和小师伯都中招。我相信小师兄肯定不是因为早就发现,我配药的时候他明明在洗前一天被我当抹布擦地板的练功服才对。
不过他完全不需要这方面的担心——梅花完全不理我!特别是在我把虫子放进她衣服里之后。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梅花也不粘小师兄。事实上,梅花谁都不粘——刚来时她在生病,还很粘师父来着,病好后就完全像冷美人方向发展了。我想逗梅花笑笑,随机把一个暗器盒子里装满蜘蛛。可惜小师伯授课时梅花很霉运地抽到那个盒子,当场尖叫,仔细想想我这辈子只听过她如此尖叫这么唯一一次,从另一个角度上讲也很值了。我向掌门发誓我不是有针对性的,只是那个暗器盒子是我的,我只想顺便惩罚一下那个偷用我盒子的人罢了。连续两天梅花都中招,只能证明她自己太衰,或者我们命中太不对盘。
所以我和小师兄的感情依旧很好,而且有越来越好的趋势,因为每次被罚都在一起。虽然小师兄总控诉是我逼迫他,但我发誓自己从没逼迫过他,我只是说他不帮我就把五师兄的衣服放他褥子底下罢了。五师兄是小师兄的师父小师伯手下的大弟子,暗器之术尽得小师伯真传,只是为人一丝不苟像极了大师伯,而且睚眦必报——我这哪是逼迫?我这是威胁。
如果遇上师叔,小师兄便会被酌情量刑;如果遇上师父,那我俩就都自由了。所有的惩罚里,我最讨厌背书,而小师兄最喜欢背书。按他的说法,背书还能学到点什么——负重跑也能学到点什么,绑梅花桩纯粹浪费时间。
我最喜欢绑梅花桩,因为不费力。长久的锻炼我可以被绑着睡着,何尝不算“学到点什么”?多亏这项特技我得以合理运用时间以至于晚上罚练剑法时不至于瞌睡,增强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