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岩小西

63、某种结束（2）

　　随着台历上月份的数字越来越大，阳光和适宜的温度会越来越稀少。我和张美华抓紧时间在阳台上晒太阳。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仔细的听着一些声音。教室里齐声读课文的声音，有人在楼下大叫某个名字，谁的手机突然响起，情侣暴躁的吵架，“你给我滚！”，“我就不滚！”。放学时间教学楼里同时涌出几千人，整个学校掀起一大片“呜呜啦啦”的声音。
　　张美华坐不住了，站起来活动腿脚，说：“你看那些人，像面包上一个个发霉的小黑点。”
　　“你咋也伤感了。”我说。
　　“不是伤感，是无聊。”她说。
　　“无聊对身体不好。”我说。
　　“何止，无聊简直是可以致命的。”她说。
　　“那咋办么。”我说。
　　张美华怆然的叹气，一副要抓狂的样子，眼珠和眼泪一起打转，忽然灵机一动，转而欣喜的说：“要不咱俩去旅游吧！”

　　其实在我们刚上大学的时候，就有此策划。喜棠和张美华目的地不统一且互不妥协，后来我们跟各自的男友混，再后来人一一远走。如今再做任何事情，也只有我和张美华两个参与，实在冷清了太多。
　　不过，这个季节，秋高气爽，爬个山游个水，吃点小吃，再买点新奇的小玩意，这样也不错。我刚想打开电脑想查一查，张美华激动的说：“咱们去深圳吧，我要去欢乐谷坐过山车！”
　　“就为了过山车？”
　　“呃……”张美华转动了一下眼珠，说，“当然不是啦！”
　　“你就说还有啥！”
　　张美华想了想，理直气壮的说：“太空梭！”

　　当天晚上我就回家要钱去了。我妈不在，我爸在看电视，在新闻和体育频道间来回换，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烦躁。我想他大概是在想心事，或者有话跟我说，再不然就是烟瘾犯了。
　　我记得他的烟瘾是很大的。很小的时候，常常看到他抽烟，用一种很老派的姿势，大拇指和食指夹烟。牙齿和手指是黯淡的黄色。有厚重的烟草味道，那味道是他在我心中不多的标记之一。
　　这个严肃的，没有笑容的男人，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任何功利和不满，是只有父母对子女才会有的单纯眼神。
　　大概说了情况后，他从黑色皮夹里取出一叠钱，一律的粉色，整齐的，掉在桌子上脆生生的响。
　　“你拿去用，不够再跟我说。”
　　“谢谢，爸爸。”
　　这么多年，我们对彼此的熟悉却好像全然陌生了一般。我们无法彼此接受和介入。他不提他的工作和担忧，也不询问我的事情，我也是。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可以无限的给我任何东西。时间，金钱，宽容，理解。用任何工具和媒介让我纵情挥霍，从生到死。那也许是我无法给予我自己的。我接受的很坦然。
　　我拿起那叠钱，没有数，装在我的钱包里。那样多的钱，要勉强塞进去。然后钱包鼓胀起来。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和张美华带着两张假条两张火车票和六千块钱攀进火车。车开动的时候隐隐的一震，伴随着沉闷的声音，我和张美华毫无头绪的旅途就展开了。我躺在窄窄的床铺上，窗户外面的灯光间歇性的照进来，在脸上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此刻他们在做些什么，那些已经消失踪迹的人。我记得喜棠走之前我问自己的问题——我们生活的实质和心中的恋恋不舍，究竟是和几个人有关。现在我知道，后者也许会很多，但我们生活的实质从来都只是自己。

　　从火车上被蜂拥人群牵引下来，随波逐流。通道里密密麻麻都是人，黑压压的，喧嚣的。我和张美华被挤在中间，满头大汗，被沸腾的声音淹没。这么多人，一旦被绊倒就会被踩在脚下。张美华紧紧的牵住我，有意无意的攘着周围的人。

　　我们在国贸大厦附近的酒店住下。是一个明亮的标准间，临街。打开空调，轮流洗澡，在电视的噪声中昏睡过去。做了很多梦，醒来又全然不记得。傍晚的时候张美华还在睡，她没盖被子，长长的睡裙移了位，裙摆盖在脸上，深深的肚脐和白花花的内裤一览无余。哎，这场景着实触目惊心。

　　等我再去洗澡出来后，张美华仰躺在干燥舒适的小床上，小睡裙已经从脸上拿开，她眼睛圆睁，说：“刚才居然梦到在考试，把我吓醒了。”
　　我倒了杯水，喝了口，瞥了一眼她雪白的内裤，说：“你先把裙子放下来，还有，你两条大腿能不能稍微并上一些，都睡成个‘大’字了。”
　　她睡意阑珊脱口而出：“明明是个‘木’字。”
　　我一下子被呛得狂咳不止。

　　等张美华收拾好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出门吃饭顺便在附近转转。这里的夜晚明亮，每一幢楼所有的灯都亮着。不需要太阳而独自明亮，而且更为活跃。用金钱堆砌成的城市。像森林一样迷乱，拥扰的大簇人群。街道洁净宽大，人民南路上两边的橄榄树张牙舞爪，叶子小而坚硬。小商店橱窗里昂贵精致的小礼服裙子和镶嵌水钻的高跟鞋，标注着让人匪夷所思的价钱。在大厦和商店的门口有火红的花树，缠绕着五彩小灯，像一颗颗糖果，热烈的仿随时可以融化。
　　空气潮湿温热，身上总是汗津津的。

　　张美华果然是大城市里的孩子，吃饭的时候都不用菜单，没有犹豫的连续说了一些菜名，点了一桌子不便宜的食物，慢慢的就摆满一桌子。我有些担忧的翻看钱包。张美华叫我别担心，说吃完这顿我们去超市买上一箱方便面。
　　结账的时候，我钱包里一下子去了五百。张美华站在我旁边左顾右盼，毫无愧疚之心。出去之后，我抱住张美华的胳膊使劲咬。她尖叫着一巴掌把我的脸呼到一边，我差点跌在地上。
　　张美华不得已落实自己的承诺，我们在街上找超市。在春风万家，我们推着小车，却只买了水果和酸奶。付钱的时候我又跑去烟酒专柜买了520的淡烟和柠檬味的DJ。张美华对此非常鄙视：“只见你买，不见你抽。”
　　“你懂什么！”
　　从大一到现在我收集了很多种香烟，放在宿舍抽屉里，慢慢的铺满了一层。我喜欢那些精致的烟盒，但是我也见过唯真和喜棠丢烟头的时候有多么随意。那些烟盒大概只在她们拿烟抽的时候被摸上一次。我记得唯真曾经写过对烟的感觉：它们被各种各样的手抚摸然后丢弃。它们是被爱过的。被爱然后残废。
　　唯真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我无从知道。喜棠的信只来过一封。关于刘金的蜚短流长在学校不断滋长。我看着身边欢快的张美华，想起以前那些跟我们有关的人，心里有无限的惆怅和唏嘘。我轻轻拉住张美华的手。

　　回到酒店之后，张美华在电脑上玩斗地主，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想着明天的行程，精神却不能集中，因为外面在放烟花。烟花掉下来的碎屑偶尔砸在玻璃上。我走到窗户旁边。每次看到烟花都会想到张美华那句“烟花般的爱情”。我推开窗户，看到围栏对面的小山，才知道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们一大早起床，在地铁里抢到两个很正点的位置。张美华带了一本小说，看的昏昏欲睡奄奄一息，但一下车她就立刻复活了，拉着我去找过山车，找到之后我俩都崩溃了。队伍排出一百来米，管理员摇着小旗子呐喊：“请大家遵守秩序不要插队！”
　　张美华怒气冲冲的问我：“今天是星期六吗？！”
　　“是啊……”我说。
　　“你说这些人周末不好好在家呆着都跑这来干啥？！”她说。
　　“你自己不也跑出来了么，还跑了几百公里……”我说。
　　“我……”张美华气闷，无奈的说：“我等……”

　　我们靠在栏杆上，百无聊赖的抬头看天。太阳大的过分，把我和张美华暴晒成两支融化的雪糕。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才排到位置。扣好护栏，我看了看前面歪歪扭扭的轨道，心紧紧的缩了一下。张美华脸色苍白转头对我说：“我开始害怕了。怎么办啊……早知道我先去杀几个人壮壮胆了！”她无措的表情让我也慌起来，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在极致的下坠上升旋转和抛离中，大风呼啸的声音和汹涌的尖叫像匕首一样扎进耳朵，我无力的发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靠，我不会就这么挂了吧！
　　短短的三分钟，好像被凌迟了一百遍。落地那一刻，简直就是死里逃生。

　　我扒着栏杆缓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张美华一直张大嘴巴笑，就没停过。我说：“你笑啥啊？！”她边笑边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停不下来……”看来她受的刺激不小，五分钟之后她依然合不拢嘴，笑的间隙中还安慰我：“我没事……真的……”

　　等她两片嘴唇能合在一起之后，她又拽我去玩太空梭。我态度强硬的拒绝她，她自己去排队，一个人在那架变态的机器上尖叫的不亦乐乎。之后她又跑去体验UFO，头脚倒置过来旋转三分钟。我虚弱的瘫在旁边长椅上，劫后余生般感叹着：这女的真能折腾！
　　等张美华玩完已经中午了，我们吃了个饭去对面的世界之窗看那些粗糙的精致。拍很多照片，每一张都笑脸如花。一整天张美华活力四射，像只发育期的猴子。

　　回到酒店之后，张美华坐床上伸了个懒腰，总结般的说：“行了，我想玩的都玩了。咱们明天就回去吧！”
　　“我靠！你怎么不去死！”我伸手推了一下她的额头，推完我就后悔了，印了一手油光。张美华在轻微的摇晃中，渐渐变了脸色，说：“我怎么突然头晕……好想吐啊……”话音刚落，她就从床上滑下来，跪在地上猛吐。
　　我大惊失色，对着这个□□和地上的一滩，不知如何是好。等张美华吐完了，我把她扔到床上，大开窗户。
　　“我咋不喝酒都能吐？”她居然还问我。
　　“照你白天那个玩法不吐才怪！”我说。
　　“那你赶紧把地上收拾一下么，闻着怪难受的。”张美华这话让我发飙了，我指着她喊：“你简直令人发指！我给你五分钟！弄干净了！”
　　张美华无力的眨眨眼睛，颤颤巍巍的起来扶住墙根，走一步颠一下。这种半装B的架势让我又软下来，我朝她闪手：“算了算了，你躺下吧。”

　　我蹲在地上用卫生纸一点一点擦，我靠那个手感……我绝望的看看倚床边呻吟的张美华，她的人生简直就是无数个定时炸弹组织起来的，不仅炸自己还炸别人，而且一炸一个准，根本无法自控。妈的，她死了算了！

　　第二天下雨，哪也没去成，我们呆在房间里看电视聊天，张美华状况不佳，依然隐隐作呕。第三天天气温和，我们去小梅沙。整片海水是不健康的淡绿色，浪头呼呼啦啦的拍打岸边，三秒钟的间隔就重复。
　　很多人，老人孩子情侣，三五成群，或坐在沙滩上发呆，或选景拍照，或迫不及待的下水游泳，或四处狂奔亢奋异常。我和张美华牵着手在海边迟缓的走。鞋带散开，沾了湿的细纱，张美华蹲下身帮我系。
　　我买了两瓶冰可乐，跟张美华坐在沙滩上互相依偎着喝。风暖暖的吹送，像一只温暖的手掌覆盖，天和海延伸出开阔高远的界限，欢声笑语从四面八方时断时续的传递过来。感受着这样平静而恬然的舒适，仿佛我们随时都能睡过去。我靠在张美华的肩头，轻轻闭上眼睛。

　　张美华的手机突然响起，她对着电话那边犹豫而不自然的说话，寒暄了半天。挂了之后对我说：“一个同学说是通过校内网找到我，问我最近好不好。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她是谁，是什么时候，哪个学校的同学。我使劲想就是没线索。”
　　“遗忘的力量真强大。”我说。
　　“是啊，我在想，过去在脑子里只剩下记忆，但如果连记忆都慢慢模糊了，那我们不是弄丢了过去么？”她说。
　　我试图拍拍她的头，发现她的头实在太高了，于是只摸了摸她的手，说：“你又伤感了。”
　　她说：“有点。前阵子我不正常的积极思考一些问题。刚上大学的时候，想着跟清言在一起，可人家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后来我看到喜棠和你在男人身上摔出大跟头，如果没遇到对的人，爱情就变得很可怕。现在是真的想要学点东西，却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我说：“我心里特忧伤。所有的人都已经东奔西走，我一无所有，我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一想起从前拥有的，心里就百般难过，无人诉说。”
　　她说：“明年就大四了，该找工作了，要想怎样才能搞到钱，怎样与人相处，怎样才可以说服自己低下高昂的头。要是有一点做的不好那都不行，要活的漂漂亮亮的，太艰辛。”
　　我说：“上了大学之后，我一个理想都没实现，有时成功一半就失败了。我觉得我就像个傻X。我努力让自己不像个傻X可最后依然是。”
　　她说：“谁不是呢！我也是傻X，丢人的事做过太多，缺心眼，好处也从没被我捞过。”

　　那个下午，我们对着如此美丽的大自然，无比伤感的讨论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我们都是傻X。这让我很不甘心。顿了顿，我说：“主要还是得说服自己，还是得想的开。想开了我们也算人才，有前途。”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