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岩小西

61、空白（6）

　　一大早，张美华持续的尖叫把我们弄醒了，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电脑屏幕，惊喜的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我下了床走过去，居然是喜棠的email！我乐的蹦了两下，直接坐张美华大腿上点开来看——

　　亲爱的豆，小华，唯真。原谅我这么晚才写信来。这里上网不方便，因为留学生部的恶意延迟，网线迟迟没有装上。
　　才刚刚秋天，温度已经这么低，出来一趟冻得我小腿都在疼。整个学校只有一幢楼，难以想象吧。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办公室，全部集中在一坐庞大的楼里。如果不逛街，那楼就是我们的整个人生，一部破旧的电梯带着我们在各种场所流动。每天听到电梯启动时发出迟缓沉闷的声音，真觉得有些可笑。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树，也看到了《俄罗斯史地》里的红场，克里姆林宫，圣母安息大教堂等等。
　　在这里，14岁结婚，18岁离婚，20岁带着娃四处蹿的女人比比皆是。这是个变态的国家，法律变态，东西贵的变态，更变态的是俄罗斯人在茶里加奶的行径，令人发指。
　　课很少，比在国内还清闲。无聊的时候只能买一堆碟窝在床上看。
　　突然很想吃方便面，从张美华床头拿，用豆打来的开水泡，蹭点唯真的老干妈。说到方便面，我有些想你们了（啥人……）。
　　小华，你真该减肥了。唯真你要少抽烟。豆，你是最让我不放心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了，先到这里。很想你们！

　　看完后，张美华噙着泪喃喃自语：“他妈的，我们也想你！”
　　这封信让我们惨淡的人生里出现些许的心潮澎湃。看到她过的好，我就放心了。我是羡慕她的，可以任意选择生活的模式，我也羡慕她的担当和勇气，不像我软弱的一塌糊涂。

　　周五我提前打了电话给宫城，让他不必来接我。我找不到可以面对他的理由，我也害怕一见面就成了诀别。一个人回到家，打开电脑给喜棠回信。打出“喜棠”两个字之后，却不知道怎么继续了。我要怎么跟她说我的窘境和不堪。想着想着，眼睛里涌满了泪水。MSN跳出来一个小框框，是小雅。她说：明天下午你来我家吧，我做饭给你吃。
　　我说：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答应的那一刻我心里很平静。在她家附近的花店里我买了一捧白色的芍药，同样不知为何。
　　对她家和她的家人，我是再熟悉不过了，这种熟悉从高一开始直到现在。只要小雅说跟我在一起，她妈就不管不问完全撒手。她夜不归宿最爱用的借口就是“豆豆生日，晚上我不回来了。”后来她妈实在沉不住气了，打电话问我：“豆豆你一年要过四个生日吗？”

　　小雅开了门，手里还握着锅铲，她说：“你自己随意啊。”然后就冲进厨房捣腾。她爸妈都不在，我换了鞋，把花放水里养，然后跟她去厨房。
　　她边炒菜边抽烟。我真怕烟灰掉锅里了。我从她的指间取出那支烟，扔在地上，用脚摁灭，然后靠在墙上沉默的看她。她的背上有两块突兀坚硬的骨头。
　　她偶尔回头看看我，露出狡黠的表情，一遍遍催我：“你去看电视啊，一会就好。不用管我。”

　　是人看到这种情境，都会跟我一样迷惑吧。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舍得伤害我。我怅惘的走出去，看着电视发呆。电视旁的桌子上摆着小雅的照片，高中时的她，扎两个小辫，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也有更小时候的，穿开裆裤，坐在河边把双脚放进水中。
　　我对小雅最初的印象是高一的时候，她在升旗仪式上问我，为什么不能先把国旗升上去，或者先把国歌放完呢。这样胳膊就不会那么酸了。每次想这场景都还会不自觉的笑出声来。只是那般纯真怎么忽然就两样了，如此迅速而彻底。

　　饭菜都摆好之后，小雅找出瓶红酒打开。这样相似的面对面的坐着，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那些互相陪伴的细节都历历在目，会在我妈做饭的时候给她打下手，会帮我收拾屋子，对我爸撒娇。她跟我一起吃饭，写作业，聊八卦，一起因为忘了带资料而罚站。除了宫城，她是跟我最亲密的人。
　　小雅拿起酒杯示意，我跟她轻轻干杯，玻璃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音，伴随着渐弱的回响，酒杯又分开来。像我们曾经交汇过却又各自延伸的记忆，忽然跳tone。
　　在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察觉到她意味不明的笑意。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我味同嚼蜡，忍住眼泪，大口大口的吃菜。

　　小雅起身钻到窗帘里面。我走过去，趴在她旁边。她托着脸，我看到她手指关节的凛冽突起。我们趴在窗户上看对面楼渐次亮起的灯光，听车流或远或近的声音，黄昏的鸽子总是显得无力。她忽然说：“我喜欢这个时候，夜晚即将来临，一切会趋于平淡。”
　　“你最近怎么样？”我问。
　　“生活平淡如水，只跟卓然玩，不参加学生会，拒绝集体活动。天气好的时候，我独自趴在宿舍阳台上晒太阳，昏昏欲睡的感觉让我沉迷。有时我在图书馆的冷气中趴在桌子上，闻着书本的味道，看到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觉得自己很平静。”她说。
　　“这样就好。我该走了。”我说，然后起身去拿我的包。小雅也转过身，背靠墙壁，双手放在身后，低下头，像小时候做错事被老师罚站。她说：“还记得么，有一段时间，我们失去了联系。”
　　“嗯。高考之后，到大一再见面的那段时间。”我说。
　　“不跟你联系，是因为我想弄明白一件事。”她说。
　　“那你现在搞清楚了？”我说。
　　“是。或许是更早之前。现在我是该告诉你了。”她看住我说。
　　我那颗心开始剧烈的震动，我失神的抱住包，在大门前站住五秒钟，轻轻扬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没有回头，对身后的小雅说：“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会万劫不复。你可以不必说，我也不必知道。”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她镇定自若的说，她的语气像极了苏小默，这彻底激怒了我。我转身质问她：“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你喜欢宫城我会退出，但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她若有所思的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终于说：“那个孩子确实是宫城的。不管你信不信，那只是一次醉酒的错乱。他爱的从来只有你，甚至在梦里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我已经开始发抖，倒退几步靠在门上，用手抱住自己。我仔细看着她的眼睛，想要找出欺骗和敷衍，但是我什么都没找到，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忧伤和压抑。
　　她欲言又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上来抱住我的头，压低声音说：“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宫城。而是你。我无意伤害你。对不起。还是没能做到默默地离开。”

　　时间从那一刻开始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好像隆隆的火车压爆我的脑子，浑身的血液轰然泄落，关于我的一切突然跳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