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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十年一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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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二人惨淡相对,看到此处也不由同时一笑。张继昭干咳一声,说道:“你若真想带着他,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清闲。”
菊娘将一头秀发盘在脑后,淡淡地道:“还能比这十年来更苦吗?我日盼夜盼,到头来竟是……,好啦,不说也罢,起码欢儿叫我一声娘,我若不高兴了,他会想尽办法来逗我开心,他就是我儿子,谁也别想夺走。”
张继昭垂头沉吟片刻,道:“也罢,有你在他身边照顾,我也放心多了。你将随身细软收拾收拾,明日一大早我们便出发。”菊娘看着窗外不答他话。
张继昭暗叹一声,起身出门而去,先到曲院街的一处民宅内除下假须,换了内监装束,天色已近黄昏,连忙回到皇宫,径直去到内苑,进入一处独门独户的嫔妃寝宫。此处四周种满牡丹芙蓉,凋敝的枝叶全被大雪压上了厚厚一层。当中一间明室灯火透亮,临窗坐着一名丽人,正对着芙蓉镜缓缓梳头。万缕青丝飘摇,在烛火辉映中散发出醉人微光。不觉令他瞧得痴了。
那丽人早已屏退了左右人等,听见脚步声响,知是他回来了,柔声道:“继昭,来助我束发。”
张继昭闻言一惊,却又心中一动。自从十年前换名改姓混入皇宫起始,便再未听那丽人叫过自己真名,如今猛然听见,恍惚间竟如梦回。他也不出声,默然走了进去,站到那丽人身后替她将长发拢于头顶。
那丽人微微一怔,眼望镜中,悠悠说道:“你竟能知我心意!”
张继昭苦笑道:“这朝天髻的发式,本就是因你而来。如今天下女子争相效仿,却哪有人能及得上你半分?”
那丽人对他如此口气竟不为怪,嘴角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道:“他杀了你爹,我却让你抚养他的骨肉成人;我矢志为他复仇,在这宋宫里偷生等待时机,你又残了自己的身子,日夜护在我的身边;如今机会来临,我连踏上复仇之途时也要按他生前喜欢看我的模样打扮,你……我欠下你的,只怕永世也还不清!”说话间两滴清泪滑落。
张继昭伸掌接住,道:“这世上的人不都是你欠我、我欠她么?只要是我愿意的,便不用你还。何况不止他觉得你梳朝天髻好看,我也喜欢极了你梳这发式的模样,就像是……天上的玄女也不过如此了。”
这番话犹如情人间的私语,但说话的二人却都一脸的伤感。那丽人美目如醉,痴痴盯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道:“若我能活到明年清明,就满了四十六岁,你比我恰好小六岁,却也该上四十了,哎,这时日真个如飞而逝啊!”
张继昭望着镜子里映射的丽人,说道:“你丝毫也未改变,还是独一无二的美丽。只是你的头发,比原先又长了好些。”
那丽人抿嘴一笑,神态间显出几分少女般的羞怯,对着镜子顾盼片刻,这才将一头秀发盘束完毕。接着将腮红眼影淡扫一番,愈加美貌夺目,令人誓难相信她已是位快要四十六岁的妇人。她站起身来,正色道:“去给哥哥上三炷香,求他保佑今夜一切顺利。”
张继昭心中微微触动,却没了以往每次听见她称呼那个“他”为哥哥时的心酸与难过。他跟在那丽人身后来到内室,只见当中挂着一幅冠袍锦带的男子画像,那丽人燃了三炷红香,对那画中人拜首道:“妾身苟安至今,一心只为替哥哥报仇雪恨。今日时机已至,求哥哥在天之灵保佑,助我行事顺利,杀掉赵匡胤。”话音至此,外间忽然一声锣响,二人俱是一惊,接着听见内监高唱道:“皇上宣花蕊夫人饮酒赏雪。”
那丽人微惊过后,即复如常,对张继昭道:“你去赵匡胤寝宫背后等我。”说完翩然出门,随着内监去了。
张继昭盯着画中男子出了会神,喃喃道:“孟昶啊孟昶,你究竟有何魔力,竟让蕊儿对你如此情深意重?我张继昭自问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又对蕊儿痴心一片,竟……,你……你……”,那画中人一双朗目蕴含笑意,似乎正在看着他嘲笑不已。他心知自己还是放不下一腔情爱,才会生出这般幻觉,当下长叹一声,转身便走,临出门又回头对那画像说道:“若有来世,我定然不会再输给你!”
一路上人影寥然,大雪越下越急,天地间充满了萧杀之气。张继昭却丝毫不觉雪急风大,心里全是与那丽人之间的点滴回忆,一番胡思乱想,已来到大宋皇帝赵匡胤寝宫的背后,此处偏僻背静,遥遥可见灯火透窗。耳听寝宫内传来一阵隐约不清的笑声,当是花蕊夫人早已到了此处,正与赵匡胤把酒言欢。眼见如此,他心中一酸一痛,暗道:“赵匡胤如此喜欢蕊儿,竟愿意让她保留在后蜀时的称号‘花蕊夫人’,只怕也是缘法所至,该当有此报应吧?”
一念及此,这才想起今夜的花蕊夫人是来为夫报仇的。而那仇人,正是大宋朝千万人头上的九五之尊。寒风似乎随着他的游思骤然变强,雪花狂舞,令他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竟也沁出一身冷汗。忽听内监高唱道:“晋王觐见。”他心知今夜的密谋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晋王赵光义本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亲弟,窥视皇位已久,又垂涎花蕊夫人的美色,早已对赵匡胤动了杀机。花蕊夫人不露痕迹的利用了他的这番心思,透露出赵匡胤有意立秦王赵德芳为太子的消息,于是才有了今夜的一番密谋。
张继昭心知今夜之事不论成与不成,参与其中的花蕊夫人多半难逃一死,但他也知道,当今世上,谁也不能阻止她为孟昶复仇的决心。
晋王赵光义来后片刻,又听内监高唱道:“余人退远,不得惊扰皇上与晋王饮酒。”接下来寝宫内的说笑声似乎更响了些,但天地间风声怒号,却听不清当中的人在相互说些什么。
张继昭虽说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此时此刻却也不由不心头绷紧,胡乱设想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甚至幻想花蕊夫人杀掉赵匡胤后,与他一齐安然逃出东京城。想到此处,却悲从中来,蓦觉自己早已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男子,哪有资格再去喜爱别人!
此前一心为着保护陷入大宋深宫的花蕊夫人,倒还不曾这样深想过,如今眼看她就要完成十年来处心积虑的复仇大计,竟令他对自残身子生出了一丝懊悔。
他惊觉自己思绪恍惚,连忙来回走动几步,暗暗告诫自己,就待默念佛号,忽听寝宫内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接着又见灯火摇晃,窗上映出人影晃动,如此片刻,一切又归于平静。
天色骤然起了变化,雪花夹杂着细小的冰雹打了下来,四下顿时犹如炒豆子般响个不停。
他心挂花蕊夫人的安危,顾不得身处禁宫险地,施展轻功潜到赵匡胤寝宫窗外,倒挂在廊柱上往里窥看。只见晋王赵光义斜着身子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只酒杯,目不转睛的盯着身前地上;花蕊夫人站在中央,一脸寒霜不言不语;大宋朝的天子赵匡胤却如一摊烂泥般的跌坐在地,手里拿着一根水晶镇纸,不停的拼命戳地,发出“咔咔”怪响。
这画面诡异之极,若非亲眼瞧见,谁会想到太祖皇帝与自己的亲兄弟饮酒会是如此情形。忽见赵匡胤拿起水晶镇纸指着赵光义,拼尽力气大叫道:“你做的好事……”又转过头盯着花蕊夫人,重复道:“你做的好事!”后面一句声音却小了许多。
花蕊夫人微一犹豫,退后两步,对赵光义使个眼色。赵光义心下乱跳,狠令自己朝赵匡胤走去,见他已睡倒在地,手中依然紧握水晶镇纸微微抽动,想是欲借镇纸戳地宣泄一腔愤怒,到此时却已无力施为了。
赵光义不敢去碰他瞪视自己的目光,将他拦腰抱起进了内殿。片刻后独自走了出来,阴沉着一张青白俊脸朝花蕊夫人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而去。花蕊夫人瞧着掉落在地的水晶镇纸,走近内殿张望片刻,这才从侧门离开。
躲在殿外的张继昭瞧得这一幕,不由感慨万端。看样子一切顺利,不出意外的话,花蕊夫人应已为后蜀皇帝孟昶报了杀身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