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初夏》暗夜流光

14、7、朋友

　　张晓阳提前一天回家了，并不是因为假期不够。他有多请三天假，老师也早就批了，对于体育拔尖而文化成绩一般的他，老师一向开着小小的后门。他只是归心似箭而已，才分开几天就很想念玫，还有自己那个别扭的同桌，许彦冰。
　　那两个家伙都没有出门，他有交代过许彦冰多陪着玫玩一下，对于课业繁重的高中生来讲，有长达几天的假期也很难得，不过也许，他的交代纯属多余，许彦冰对玫一向比对他好过千百倍。
　　坐在自己家里兴致勃勃的整理礼物，张晓阳对自己一头热的心态很唾弃，明明许彦冰对他一向很差，他在外面旅游也不忘记给那家伙带礼物，不但花费的是自己有限的零用钱，而且买给许彦冰的比买给玫的还贵。就当是……安慰许彦冰这个情场败将好了，这样想着才心理平衡一点，张晓阳乐呵呵的一个人偷笑起来。
　　那两个家伙肯定都在学校上课了，张晓阳考虑了一下，决定马上去学校，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说早不早，又不算太晚，自己一个人待在家也很无聊，还是专程跑去等那两个家伙放学，再一起约到路边小店去吃点东西，顺便拆礼物好了。
　　他连脚踏车也没骑，以免许彦冰又不肯上车，干脆步行到学校附近拐角的路灯下等，刻意没有站在校门口，为了给那两个人惊喜，也怕别的同学找他要礼物，他这一次太偏心，买完两件礼物就真的没有钱再买其他东西。
　　等了半个多钟头，学校的铃声总算响了，他雀跃的估算了一下时间，更隐匿的藏在一颗大树背后。大概过了三分钟，许彦冰和王佳玫肩并肩的走来，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讲话，正要跳出去的张晓阳又停住脚。
　　他们的话题谈到了一个秘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王佳玫在讲“两年前”、“那个晚上”，许彦冰在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张晓阳是个心里藏不住疑问的家伙，所以他还是跳出去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乱想，却实在没办法忍耐。他把两份礼物分别塞在他们手里，很唐突的开口就问：“你们在讲什么？两年前怎么了？我不介意……但是我想要知道！就算你们真的有早熟到两年前就……我也不会介意啦！”
　　王佳玫一看到他就低下头，表情怪怪的样子，连他在问什么都没有认真去听。许彦冰愣一下才回过神，看一眼王佳玫再看看他，脸上有点怒意，更多的是焦急，“你别乱讲，两年前我们才多大！”
　　张晓阳据理力争，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你们明明有讲，‘那个晚上’啊！许彦冰，你当我白痴？佳玫，你们干嘛不承认，已经过去的事，我真的不介意！但我不想你们一起骗我！”
　　王佳玫毕竟是个女生，被他这样逼问很不舒服，抬头并不看他的脸，而是冷着声音说了句：“我想回家。”
　　许彦冰咬牙想了一下，还是皱眉对他解释，“事情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天晚上，淹死了，没有别的。”
　　张晓阳登时哑掉，这种事情不会随便乱讲来骗他吧，他偷偷看一眼王佳玫，对方脸上一副被打击到的表情，对着许彦冰低低的说：“你真的，这么轻松就讲给他听了？花了这么久，你才能跟我谈这件事，你竟然这样就算告诉他了？”
　　许彦冰轻轻点了头，脸上确实在笑，“嗯……我还要谢谢张晓阳，那天的游泳课。那以后我就想通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没有什么办法能改变事实，对不对？那我还是要好好活下去，连带他的份一起。”
　　王佳玫咬紧下唇看着许彦冰，半天才又说出张晓阳听不懂的话，“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趁大家都在这里，你干脆都讲出来吧。”
　　许彦冰又看了眼张晓阳，如果他没看错，许彦冰好像是在尴尬。真的太奇怪了！张晓阳下意识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勇敢的看着他们两个，等待他们把哑谜拆穿。
　　许彦冰开始犹豫，眼神纠结的在王佳玫和张晓阳之间不断转移，久到王佳玫的目光渐渐冷下去，久到张晓阳差不多都要猜出来，他不在的时候，这两个人是不是……已经一起背叛了他的信任。不是两年前，而是昨天或者前天，王佳玫正在跟他交往的现在。
　　三个人沉默到窒息，最后还是王佳玫打破了寂静，她谁也没有再看，只冷淡的说句“我要回家”，就转身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张晓阳只好跟着她走，几步之后才转回来拉起许彦冰：“走啊！你站在这里也讲不出来，你到底要干嘛！”
　　又是一路的沉默，一公里的距离很快就走完了。王佳玫头也不回的上楼回家，连一句道别也没跟他们讲，看来真的是心情很差。张晓阳怔怔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十万分委屈，心情低落的应该是他才对，女孩子真的有任性的特权吧。
　　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玫很莫名其妙，许彦冰更莫名其妙，连带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快要失恋的样子。他什么事也没做，还眼巴巴的给这两个人带了礼物来，结果变成他好像罪人一样，这也太说不过去了。越想越不爽的张晓阳回头怒视许彦冰，对方还站在楼梯口咬着下唇发呆，张晓阳实在没法忍受这个人的闷，揪着他的衣领往亮一点的地方拖过去。
　　“许彦冰，你给我说明白算了！我不要这样陪着你们猜！我们是朋友，要坦诚相处才对！你到底怎么了？全部原原本本的讲出来！只要你肯说出来，我都不介意！你真的太闷了！你这样会生病！你最好的朋友死掉了，也根本不关你的事，你竟然不开心到现在！还闹着自杀！如果他真的当你是朋友就绝对不想你这样！就算为了他你也应该……”
　　许彦冰终于被惹毛了，就像一只温顺太久的小猫突然被踩住了尾巴，他伤害了玫，连着两次，本来就痛苦到快要不能呼吸的程度，其中也有一点点是因为这个张晓阳！眼前这个家伙是很无辜，但有什么资格来对自己说教？自己从来就不想跟这个人做朋友，友情那种东西不是靠伪善和廉价的说教就可以建立。而可笑的是自己竟然因为这个根本就不算朋友的人，伤害到了对自己来讲重要许多的玫。道德什么的都去见鬼吧，玫才是他要去保护的人，他从来就不想结识新的朋友，“朋友”这种对他而言太过困扰的存在，一个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他完全不想再去接受另外一个。
　　冲动起来的许彦冰跟休眠的火山爆发差不多恐怖，他用力推了一下张晓阳，以冷到刻薄的音调来撕裂某些刚刚萌芽的东西，“你知道什么？我和玫的事，我和朋友的事，都不关你张晓阳什么事。我从来就不想跟你做朋友，你以为我们还在上幼儿园？说一句做朋友就牵起小手？你太自以为是！我讨厌你！”
　　张晓阳很真切的觉得胸口在痛，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痛。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不对我好？幼稚的小孩子才会这么想吧？等价交换的公平法则，在感情这种最自私和最难懂的事上讲不通，它有着太高的风险，付出与回收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会像现在的他一样，投入再多也输得清光。
　　他的目光太无辜，让许彦冰也没法直视他的眼睛，微微偏过头去，才能讲出更残酷的话：“九月三十号的晚上，我和玫，睡在一张床上。你不介意？”
　　张晓阳摇晃了一下身体，明明不想冲动，但拳头还是挥了出去，正打在许彦冰的脸上。他用力之大让许彦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上衣口袋里小小的礼品盒也飞出去很远。张晓阳抖着手跑过去捡起它来，拆开盒子查看，里面原本是一块纯净剔透的立体心形水晶，现在已经出现裂痕，跟他被碾在地上的心意一样悲惨。
　　他回头愤怒的看过去，许彦冰的脸上却浮起轻松的表情，这种结果才是最好的，还要被打得更猛烈一点，就不亏欠这个人什么了。
　　许彦冰并不急着爬起来，而是笑着用肿起来的嘴继续挑衅，“怎样，你还要跟我做朋友吗？”
　　张晓阳扑过去坐在他身上，又是一拳正打在他胸口，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他知道，自己的胸口也是这么痛。许彦冰立刻咳嗽起来，过于剧烈的痛感让他流下眼泪，脸上仍然解脱而畅快的笑着，“呵呵，不能做朋友了吧，以后不要再跟我讲话……我不需要，我只要一个人呆着就好。朋友这种东西……我再也……不要了……再也……”
　　笑出眼泪的许彦冰很陌生但又有点熟悉，张晓阳看着他那脸脆弱又扭曲的笑，突然想起了那个下午，泳池里的片断。
　　那短短的几分钟，闭着眼睛的许彦冰也在笑，睁开眼的同时，才有泪水涌出来，配衬笑容还没消失掉的脸，看起来也是这样脆弱得快要融化。
　　这个瞬间，张晓阳忘记了他是个跟自己一样性别的男生，只看到他为了某个早已消失的人正在哭泣。
　　许彦冰的眼泪，并不是为了自己，张晓阳意外的感受到，自己有一种类似妒忌的情绪，他应该为此而恐惧，但并没有想下去，愤怒与好奇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直到他问出了嘴里的话，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他在问：“那个人，叫什么？你就这么喜欢他？你为他自杀，为他再也不交其他的朋友，我有哪里比不上他？”
　　许彦冰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打算，慢慢爬起来就想离开，被彻底忽视的感觉让他快要抓狂。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正就整个人扑上去揪着对方的头发，强行扳过许彦冰的下巴让对方只看着自己一个人：“不准跑，你看着我！妈的，你说啊！你说啊！”
　　“你要我说什么？我说的还不够多？还不够清楚明白？你还想怎样？要打就打啊，我最后一次给你打，明天我就跟老师去申请，我要换位置。我们不适合再同桌了。我想你肯定没有意见……”许彦冰的眼神仍然那么冷酷，这样近距离的角度看过去，张晓阳只觉得对方斜睨的目光充满嘲讽和不耐烦。那张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他想听的，他想要听的，是重视、是在乎、是需要他到没有他就不行的程度。
　　他简直没法相信，眼前这张不断讲出狠话的嘴唇，就是他曾经用体温去贴合过的那张，那个时候它冰冷柔软，甚至有苍白得有点可爱，那时他多么担心许彦冰再也睁不开眼睛，所以才拼命用自己的嘴唇输送着可以让对方生存的氧气。
　　在每次想要接近对方然而碰壁的时候，他都有偷偷期待过把那天的状况再重来一次，对方只有在那一刻才会需要他，他们两个人，亲密到一起分担死亡的威胁和生存的喜悦。
　　当许彦冰醒过来，瞬间的魔法就停止了，他在对方身边又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但他自己已经陷在那个魔法里，一直没有办法再出来——许彦冰的命，有一半是他给的，他的命也分给了对方一半。这应该是个可笑的错觉，也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自从那个下午以后，他对许彦冰产生了不正常的探查欲和占有欲，想要跟对方一起分享更多的事情，也想要知道对方的一切，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在许彦冰心里必须是与其他人有所区分的，他要成为对方心里唯一并且不可代替的存在。
　　不可以被这个人忽视，不可以让这个人跟他撇清关系，因为他曾经那么努力的，把自己嘴里的一半氧气传送给对方。对方醒过来的同时，就是回应了他的心意，过后才做出逃避的姿态，说什么不要跟他做朋友，这样太自私太卑鄙，如果不肯回应他，当时就不要醒过来好了，那他只会短暂的伤心一下，而不是已经有过最深切的联系以后，又被对方无情的拒绝和抛弃。
　　眼睛里有一阵滚烫的东西溢出来，张晓阳没办法控制它，他用一声低吼来表达自己到达顶点的愤怒，“许彦冰，闭嘴！你不用再讲了！你既然这样对我，那时候干嘛要醒？我那么努力……我已经……”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那天？呵呵，你真可笑，我从来，没有求你救我，是你自己拖我下去，你自己愿意救我，我从来没有惹过你……”
　　他只想叫对方闭嘴，可对方还在继续讲出杀伤力太大的那些话，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冲动而直接的行为，他俯下头凑近了自己的嘴，用最大的力气压在对方唇上，严严实实堵住了更多伤人的话。
　　许彦冰的眼睛陡然睁大，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过近的距离下，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紧紧贴合在一起的部分，跟上次一样柔软，张晓阳为了这点而无比感动，就是这样，亲密到分享空气的程度，不再说出会让他疼痛的话，很安静，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这个世界里的许彦冰只感觉得到他一个人，只看着他一个人。此时此刻的他，就是对方眼里唯一的存在，没有任何别的人可以代替。哪怕是玫。
　　玫就算早已经亲过这个人，也必定不会像他这样幸运，可以吻到彼此眼角的泪水，一点再一点的，以每一毫米为单位，把它们缓慢的收集，然后在自己温暖的嘴唇上逐一蒸发。
　　最初的震惊和僵硬维持了不知多少秒，在许彦冰的回忆里，应该是很短却又感觉很久。当他完全反应过来，并且企图推开张晓阳的时候，对方比他健壮许多的身体牢牢摁住他的手和脚，在他脸上乱来的嘴唇却减轻了力道，变得非常轻，轻到让他差点以为，他又回到了某个早已过去的夏天，他，还有那个人，他们正坐在那条波光潋滟的河边。
　　张晓阳凑过来的那一瞬，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知所措，才会全身僵在那里，连扭头躲避都忘记。他的心脏几乎停跳，随后又跳得很快，他在害怕和怀疑，对方已经查探到他心里最深的秘密。那个他永远无法得知答案的秘密，已经随着一个生命的消逝而彻底埋藏，现在却被张晓阳这个莽撞的男生猛然翻出来，赤裸裸的摆在他面前。在他已经镇定到可以表示愤怒并推开对方时，他才察觉到张晓阳的脸上有着某种温热的液体，跟他自己脸上剩余的泪迹难以分辨的混在了一起。时间停止了，他听到对方跟自己一样急促的心跳，即使明明知道这种混乱是最大的错误，仍然不愿去破坏这一刻的静谧。
　　直到张晓阳微微移开了嘴唇，许彦冰才用力推开他，低着头脚步杂乱的走向自己家所在的方向。被推倒在原地的张晓阳很久没有站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敢追，还是不能追，又或者，想不出追上去应该说的话。
　　这个夜晚的月光太亮，所以才会一切都乱套，他很想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服自己，然后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但他也知道那不可能了。他注定今晚没法睡着。于是他任性的期待着，许彦冰也会跟他一样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