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花田 ...
-
又是午睡时间,又在天台见面。这回是唐宝明主动叫崔堤上来的——按崔堤的意见,他们应该找个更凉快的地方见面。昨天那么一闹,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坐得远远的,随便闲扯几句,唐宝明看崔堤打了个呵欠,说:“要不你先眯一会儿吧,别影响下午上课。”
崔堤点点头,靠墙坐实,闭上眼睛。唐宝明也才吃过午饭,一阵困意上来,忍不住靠在崔堤身上睡了。醒来的时候变成两人并头睡着,脑袋各自搁在对方肩膀上。崔堤伸个懒腰喊疼,站起来活动筋骨。
唐宝明看着他不动,表情很奇怪,像是……不舍。
崔堤甩甩胳膊腿脚,回过头来眨眨眼睛:“我们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呢?”
唐宝明还是站着不动。崔堤靠过来:“昨天还挺主动的呢——”唐宝明由着他握住自己的肩膀,又是磕磕碰碰的一个吻。最后崔堤得出结论:“你今天有心事!”不等唐宝明回答,又拍拍自己的脑袋:“你这家伙哪天没心事——你遇到麻烦了?”
唐宝明摇头。崔堤说:“哼,你说没有,那就是有了。”唐宝明抬起眼皮看看他。崔堤一把揽住他:“好了我不问了。借肩膀给你靠一靠。”
唐宝明闭起眼睛,深呼吸几下,抬起腕表看了看,说:“你今天下午能逃课吗?”
“干什么?”
“我周末可能去不了。”
“怎么了?是不是——你妈又罚你关禁闭?”
唐宝明苦笑:“那倒无所谓了。”
“好。我们走。”
“你先下去,我回去一趟,很快的。”
崔堤不肯先走,就站在门口等。然后两个人沿楼梯一圈圈地绕下去,也不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回响。
到了楼下,崔堤忍不住出声惊呼:“那么大个红旗——得多大的官儿呀?”唐宝明捂住他的嘴。
出了校门,唐宝明问:“去哪里?”
崔堤说:“我家。也不能说是我家——不过我也得先回家一趟。”
崔堤出来的时候,背上背画夹,肩上挂画具包,手里居然还拎了一袋零食。唐宝明接过那个白色塑料袋:“艺术家提这个不好看。”
崔堤嘿嘿两声:“想吃东西就说,不用找借口。”唐宝明也不客气,撕开一袋薯片,自己咬一片,又往崔堤嘴里放一片。路是宽宽的沥青路,散着灼灼的热气,直通到镇外的花田里去。唐宝明走了一阵,不由得疑惑:“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不是说天天都有花运出去么?”
崔堤笑:“花儿上飞机的时候你还做梦呢。”用下巴指指前面:“喏,那一排二十个大棚就是我家的。”
唐宝明顺着看过去,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塑料,反射回来的阳光极刺眼。
崔堤拉了拉画具包的带子,说:“温室里的花儿——温室里有什么好呢?风只能从通风口吹进去一点点,阳光是过滤过的,水是溶了杀虫剂和除草剂的。把花儿养得高高壮壮的,就是想花苞长出来,趁它没开,咔嚓剪去卖掉——”
“怎么突然这么多感慨?”
“我梦见……我们都变成大棚里的花儿——”
唐宝明在烈日下打了个寒颤。
“奇怪吧?我梦见我就在你旁边。我认得出你。我想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想拉你,可是动都不能动——”
唐宝明打断他:“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经常会觉得闷得慌,浑身不痛快。”
目的地是二十个塑料大棚中间的一个玻璃花房。门口竖着木头牌子:华南园业展览厅。
崔堤掏钥匙开门,回头又关上。唐宝明一路跟进去,“哇”了不下十几回。地上,半空中,花房顶上,全是植物。名贵的,路边就有的,热热闹闹地长在一起。里面有人工的溪流和假山。蒲菖长在水边,菱角漂在水上;常春藤缠着瘦石,石缝里伸出簇簇兰叶;石边是丛竹,竹下还有鸢尾。每棵植物都呆在最合适的地方,整个展厅没有用一个花盆。
茂密的植物中间,散置着不少石桌木椅。
崔堤说:“这个,姐姐去年花了一个暑假设计的,现在用来招待客人。”又嘿嘿一笑:“你也见过了,我家那房子实在见不得人。”
唐宝明还是张大嘴巴,东摸摸西摸摸。崔堤一把捉住他的手:“别摸那个!很痒的。”
展厅的正中间,是个不大不小的池子。唐宝明站在上面扳着手指数:“一,二,三,四……”
崔堤说:“一共九种。本来还想种棵霸王莲的,弄不到。那,你就在那里——”
唐宝明看看自己脚下的青石板:“这里?”
崔堤点点头:“坐下,随便点儿,别看我这里,看水里你自己的影子。”
唐宝明耸耸肩:“好。今天你说了算。”说着随意坐下了,看向自己的倒影。
“脸再往左偏一点。”
“左脚再伸远点。”
“胳膊不要绷那么紧。”
“身体再往前倾一点。”
唐宝明满头大汗。崔堤终于说:“好了。保持这个姿势别动,我很快就好。”
松一口气,梦和现实毕竟有差距。
崔堤的“很快”,差不多是一个小时。中间每隔十分钟,崔堤就叫唐宝明站起来活动活动。等他扔下了笔,唐宝明跳起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跑过去想看看画成什么样了。
崔堤“啪”地合起画夹:“还不行!”
“什么时候能看呢?”
“过一个星期应该可以了。”
“一个星期?”唐宝明透过头顶的玻璃,看看正在慢慢积累起来的乌云。
“糟了,该回去了!”崔堤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在水池子里洗洗手,又从包里翻出来一个长方形的大塑料袋套在画夹上:“走,快走。”
闷雷滚滚,两人才走到半道上,大雨盆泼瓢倾地下来。顶着斜打的雨点回到崔堤家,两个人身上都已经没一处干的。崔堤把东西都扔在楼下客厅,拉开自己房里卫生间的门,把唐宝明推了进去:“湿衣服脱掉,冲一冲,我给你找干的。”说完狠命打了个喷嚏。
唐宝明说:“先收拾好你自己吧!”
嘴上说得轻松,身上却冷得直哆嗦。门又被推开,一条干毛巾横空飞进来。唐宝明接住,擦掉身上的水珠,笑说:“看什么看?又不是没见过。”
可是崔堤的眼神,绝对和从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唐宝明身上一紧,把毛巾扔回去:“先进来冲冲吧!”
崔堤别过脸,小心翼翼地与唐宝明交换位置,咬着牙:“床头蓝色那件——我没穿过——”
唐宝明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崔堤磨蹭了许久出来,唐宝明坐在床沿上,扬扬手笑问他:“是不是真的啊?上面好像有你的味道。”
黑云压得整个天地如世界末日将至一样沉暗,一道闪电正好将窗户圈起的天空撕成两半,瞬间把这个朦胧暧昧的房间照了个透亮。
直到崔堤走到唐宝明跟前时,雷声才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隆隆响起。
唐宝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全黏糊了,咬牙拉过一条薄毯盖在身上:“好累,借你的地方睡会儿。”
——脑子里全是崔堤,梦里的和眼前的。
崔堤倾过身子,正想帮他拉好毯子,又停住了,说:“不然——先把头发吹干吧,这样会感冒的。”
唐宝明扬起脸看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崔堤两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拳头:“没事,你睡吧。”
说完转个身要走。
唐宝明嘴唇动了动,朝那个方向伸出手,终于忍住了没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