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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绝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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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绝响
“去昆仑!”
红衣黑发的少年,统率着千万条飞腾咆哮的冰龙,从北维山下的从极渊出发,遮天蔽日,向西方席卷而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北维荒原裸露的黑色岩石,如同多年前就倒下的风干的尸体。
铺天盖地的冰雪越过了小华山,推倒了符禺山,抹平了羭次山,踏碎了天帝山……势如破竹,摧毁着一切可能的阻碍,向西帝少昊辖地的中心——昆仑仙境浩荡扑来。
桀骜凶猛的冰龙们在无所顾忌的勇力下,肆意地摧毁着昆仑山中的一切,玉宇琼楼坍塌了,金枝玉叶破碎了,大大小小白衣的西方神人,仓惶地爬出兜头罩落的冰雪,飞天而去,只剩下西方辅神幕收率领着一众神将,将王孙史和冰龙们的去路拦住。神将们的身后,是一个紧紧握住手中神箫的绰约身影。
“叛逆,拿命来!”幕收挥动手中的日月神剑,指挥众位神将向王孙史冲了过来。然而,王孙史只是轻轻挥了挥红色法袍的衣袖,咆哮的冰龙就如倾倒的冰山一般向幕收和他身后的神将砸去。
看着众神在冰龙的威慑下仓惶散开,王孙史站在冰雪的顶端,仰天大笑。没有人能阻挡这充塞天地的怨气,没有人能阻挡他带走弄玉的决心!
原本金光灿然的昆仑山脉变成了皑皑的雪山,弱水渊两旁的石壁上也结满光滑如镜的冰层,飞舞的大雪遮蔽了最后一缕阳光:天下三千水系的源头弱水渊,果真变成了和从极渊一模一样的冰雪世界。
王孙史笑着,向远处站立的人影走过去,浑不在意四散的神将们祭起的满天法器:“弄玉,你现在可以原谅我了吗?”
“不,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弄玉的眼前一遍遍地闪动着天穆之野他弃她而去的背影,尖锐的笑声如同利剑向他刺过去,“你辜负了我,我骗你又如何?”
“跟我走。”王孙史愣了一下,指着身后翻腾斗狠的冰龙们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叛逆才瞧我不起?我争取法力只是为了能够脱离天帝们的摆布,自由自在地和你在一起!”
弄玉看着面前红衣招摇的男子,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飘逸而挺拔,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梦想已经如同稚弱的花蕾,被人生生地掐断了。“你错了,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叛逆。但弱水渊不可能变成从极渊,司箫女仙再不是原来的弄玉,你做的事也永远无法补救!直到现在你仍然恐惧,仍然怀疑,仍然戒备,我们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地在一起?”
“你不是弄玉,弄玉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王孙史脸色一变,身子不由摇晃了一下,那是幕收祭起的日月神剑在他心神最为涣散的时候,斩断阻拦的冰龙,刺穿了他的胸口。然而红衣的男子却仿佛没有察觉,仍然厉声地追问着:“你们到底把弄玉藏到哪里去了?”
“看来你的多疑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弄玉望着茫茫雪原,冷如冰霜地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说着,她举起手中的神箫,朝萧史掷了过来。
“弄玉,真的是你么?”王孙史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的女子,飞一般地冲了上去。一手抄住她掷过来的神箫,一手抓牢正要转身离开的女子,王孙史急切地追问着:“弄玉,是不是他们在逼迫你?”
弄玉转头看见他胸口上的血不断滴落,染得雪地上一片殷红,仿佛有什么念头挣扎着要涌上来,却被某种力量生生地关在了外面。好半天,终于挣脱他的手,飞身而去。
似乎是看见了她眼中刹那的迟疑,王孙史蓦地感觉到了一丝希望,朝那背影大声叫道:“我会在这里吹你最喜欢的曲子,等你回来!”
“你还想待在这里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笑道,“王孙,你耗费了怨灵所有的力量来调遣冰雪,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吧。”
王孙史反手把日月神剑从身体里拔出,踉跄着转过来,正看见幕收带领了一众神将,把他牢牢地围住。
“我说在这里等她,你们谁能拦得住我?”王孙史轻蔑地冷笑着,甩手将日月神剑朝幕收掷出,趁他闪避之时跃上一条冰龙,朝弱水渊的上空飞去。
所有的冰龙奇迹般地从昆仑山消失了,金光灿然的山石又渐渐露出原貌,然而却有一部分冰雪被西帝少昊的法力留了下来,因为他蓦地发现,多一些点缀其实也不错。
可是不绝的箫声却固执地萦绕开来,如同驱赶不去的幽灵,单调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这从弱水渊传来的箫声,永远只有那么简单的两句,却循环往复,悲哀而坚韧。
我心非石,
不可转也;
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
……
“陛下快去赶他走啊,我听得都快发疯了。”西王母忍不住向少昊抱怨。
“这小子狡猾得很,他坐在弱水渊上,那是所有法力都受禁制的地方。”少昊有些无奈,却笑着向西王母道,“不过他自己的法力也受了禁制,如今与凡人无异,照这样吹下去,很快就会力竭而死。”
“你们谋划了这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吗?可他万一还是心不死呢?”西王母忧虑地问。
“还有什么比放弃一切却得到毫无价值的结果更能让人死心的事呢?”少昊笑道。
“可是那个司箫女仙,似乎很快就会失去控制。”西王母仍然不放心,“万一她跑去见了王孙,咱们不就前功尽弃?”
“她跑不了。”少昊拈起一颗明珠,用指尖慢慢碾成齑粉,体味着这种操纵的快感,“等那小子死了,再放她出来。”
千万条冰龙的身体在弱水渊上搭起了一座冰山,虽然不断消融,却已足够王孙史坐在上面,心无旁骛地吹箫了。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吹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只要神志尚在,他就会竭尽全力地吹下去。
“你别再吹了,再吹司箫女仙也不会来见你。”幕收站在崖顶上,看着满目疮痍的昆仑仙境,故意叹息着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这话真是说得不错呢。”
王孙史没有理会他,单调的箫声固执地重复着,却越来越微弱了。弱水渊上,每一个神人都与柔弱的肉体凡胎无异,如何经得住日复一日不眠不休的吹奏?
“被世上所有的人诅咒,真不如死了的好呢。”幕收百无聊赖地转身离开,“何必活得像野狗一样,又可恶又卑贱。”
王孙史身子一震,一口血猛地呕了出来。他努力撑住身体,徒劳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崖顶——曾经爱过他的人都被他亲手推到了对立面,他早已被孤独地遗弃在荒凉死寂的冰原中,无论如何也等不到那残存的希望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向天帝,向众神,向弄玉表达他最后的一点坚持——我的心不是石块,不可以随便翻转;我的心不是竹席,不可以随便卷曲。弄玉,我恐惧一切,所以我怀疑一切,破坏一切。可是到最后,连你也看出,我的所为不过是愚蠢,是疯狂,是绝望。
原本连绵的箫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胸口伤处撕裂般的疼痛也清晰地传上来。血顺着箫管滴落到身前的冰面上,那是那个单纯的女孩最后交到他手上的信赖。可是现在,神界多了一位司箫女仙,他的世界里却泯灭了最后一盏灯光。王孙史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注视着眼前沾满自己鲜血的洞箫,和原来在神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那时怎么会想到,最后杀死他的,不是弄玉,而是他自己。如果他能早一点护住那盏灯,也许最后的结果就不是这样——至少,不会这么孤独。天池龙女的诅咒,真的灵验了。
我只怪我自己。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了。
王孙史微弱地笑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洒上崖壁变成了大片盛开的红莓花。如果你不肯原谅我,就让我的血来遮盖无法抹去的怨恨吧——王孙史想着,随着轰然坍塌的冰山被弱水冲向远方。
纠缠了十几天的箫声止歇了。
“终于死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怨气都没留下,顺带把王子夜的怨气也化解了。”少昊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虽然中途出了几次意外,好歹还是达到了目的。
“杀神想不留后患可真不容易。”西王母感叹道,“可到现在还有一千多座山峰下压着怨气呢,都是心腹大患!”
“别老拿这个吓我行不行?”少昊哆嗦了一下,瞪了一眼西王母,随即松了口气,“可以把司箫女仙放出来了。”
“我再也不听箫了。”西王母赶紧道,“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总会让我想起冤鬼的嚎哭。”
弄玉又来到了弱水渊。残冰完全融化了,湛蓝色的弱水一如既往地向东奔流,果断而无情。
跪坐在崖顶,弄玉用手指撑住地面,克制着自己的抽泣。过去这些日子的经历仿佛在水中浸泡得太久的纸笺,墨迹早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似曾相识的箫声,仿佛一声声绝望的呼唤,仍然那么固执地、艰难地萦绕在她的耳际。
可是那时候,面对神术凝结成的幻殿,她除了无休止地在泛着荧光的巨大石柱间奔跑,不断地挥舞双手,一切都无能为力。从四面八方飘散进来的乐曲碎片,落在她的掌心,又悄然融化,虚无得让她无法领会其中的寓意和深情。
如果夏开知道用避火珠延续她生命的代价是如此巨大,他当初是不是就能放任她死去呢?
蓦地抬起手指,弄玉仿佛看见身下大片的鲜血,心中便如同被抽了一鞭,狠狠地痛。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密密匝匝的红莓花,铺在弱水两岸原本光秃秃的崖壁上,渺小而艳丽。
——“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女孩的掌心托着殷红如血的花朵,对暗自倾心的黑衣男子说。
于是他居然到死还记着她无意许下的愿望!他是在嘲讽什么,还是在证明什么?
弄玉盯着红莓花,仿佛有什么力量扯着她的心猛地一紧——“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这句恶毒的话,真的是她亲口对他说出的吗?弄玉使劲地摇了摇头——她原本永远不会这样说的,可为什么控制不住,好像有人在冥冥中引诱着她?难道她真的无法自控地沦为了他们的工具?
泪珠滴落在弱水中,然而滚滚东去的水流,依然无法挽留。
“韩流神,我要和你做交易!”弄玉忽然坚定地说。
眼前的一切又渐渐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开去,弄玉看见肥胖的韩流神坐着他三身八腿的青兽双双,摇摇晃晃地从虚空中走来。
“小姑娘又看中了哪条冰龙呀?”韩流神主顾不多,因此对每一个都印象颇深。
“我要让萧史复活!”
“不会吧。”韩流神惊异地睁大了眼,“明明是你自己要他去死的嘛。”
“不,不是我!”弄玉哀伤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愤怒的神色,“是他们控制了我的思想,让我说出了不属于我的话!”
“小姑娘,虽然我也看不惯五方天帝的假正经,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韩流神瘪了瘪嘴,“神术虽然精妙,但也不能无中生有。如果你的心中没有怨恨萧史的念头,就没有人能强迫你说出伤他的话来。”
“可我的心中,还是爱他的啊。”弄玉急切地说着,“我的怨恨,在见到他的时候就消失了。”
“咳咳……”韩流神清了清嗓子,“正是这隐藏起来的怨恨,被天帝施展法术牵引出来,掩盖了你其它的感情……唔,不说了,再说我可要收咨询费了。”
“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弄玉仍然苦涩地笑着,“我们的爱,永远不能相容。”
“命运本就是根据你们的个性来设定的,这就是天帝们高明的地方啊。”韩流神啧啧称赞道,“换了别人,命运就不会这样发展,连我也不得不佩服起他们来了——你到底是要和我做什么交易来着?”
“我要让萧史复活!”弄玉抬起头,眼光直望进九重天上的宫阙。总有些事情,是那些主宰天地的神也无法控制的吧。
“喔唷,这个可不好办呢。”韩流神面露难色,“要知道,光是人的三魂七魄就很难一件一件地收齐,何况神人更加……”
“我用自己的魂魄和你交易啊。”
“真的吗?”韩流神的眼睛亮了,“我好久没有买到魂魄了,何况还是女仙的魂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魂魄卖给我就永远不能解脱了。”
“我知道。”弄玉说,“不过我希望他复活之后,能够不再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自己都一直害怕被当作邪神对付,所以才四处收集魂魄修炼,又怎能让他不恐惧?”韩流神双手一摊,无奈地耸耸肩。
“那就告诉世人,弄玉公主最后乘凤与萧史飞走了,从此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弄玉微笑着闭上眼,“这是我编造的最后也是最美的梦。”
“请问这是什么所在?”咸阳的街道上,红衣黑发的男子问着路人。
“这是凤女祠,是国君为骑凤成仙的弄玉公主修的。”路人满面憧憬,口沫四溅地说,“公主是跟一个叫萧史的神仙去过神仙日子了。”
“是吗?”红衣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可不是,有时候还能听到祠堂里传出的箫声呢。”路人说得兴起,指点着远处说,“有个乐师记下了他们的仙乐,四处流传,大家都把这个曲子叫做《凤求凰》,把洞箫都改称凤箫……公子,你也会吹凤箫?”
“不会。”红衣男子取出腰间的洞箫,递给路人,“替我送给那个乐师吧。”说着,飘然而去。
2003-6-13一稿
2003-7-30修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