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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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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是一种只有人才有的能力,它可以很幸福,也可以很伤痛。
珈宜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西湖醋鱼,怔怔地,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听不见丁叮满是不平的声音,也看不到曾乔动人的脸庞,时间似乎在那当口停止下来。
她好像变回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孩子,坐在桌前,迟疑着。
曾经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个慈祥的老人和那个几乎就要掩埋在记忆里的开始。
……
“珈宜,来尝尝周嫂最拿手的菜。”
傅爷爷夹起一块醋鱼,细心地挑去小骨,放到她的碗里。
“吃鱼补脑子哦,小孩子一定要多吃一些。”
……
傅爷爷是珈宜妈妈医院的同事,是位很有名望的老中医,消瘦但很精健。
夏天里,常常穿一件白色短袖的中式衬衫,对襟包钮,深色长裤。
也许是和中药打得交道多了,珈宜总觉得傅爷爷在和她说话的时候,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草药香味,淡淡的,但很醇厚,夹着一丝甜味,久久的游荡在胸腔里,让人舒坦极了。
通常,珈宜放了课,就会自己走去医院等妈妈下班。而在妈妈忙碌的时候,她就被留在傅爷爷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写作业。
适逢假期,珈宜放假在家,但妈妈仍旧需要留在科室值班。
就在那一年的暑假,她住进了傅家。
妈妈说,是暂时拜托傅家照顾。
珈宜只道是两家熟识的关系。
傅家在这区很有一些名望,听说上几代是为革命服务的,积累了很深厚的政治经济资本,只是老人家已经厌倦了仕途纠葛。做回本行,悬壶济世。傅正锌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从小接受处世淡泊的教诲,执刀外科,现在已经是主任医生。
第一次来到傅家,珈宜还看不全房子的整体。小小的视野里,满眼都是翠绿的爬山虎,还有庭院里一个仿古的亭子,几块假山石。
深邃的色彩从来都不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但空气里浮动的草药香味却让她觉得全身放松。
直到后来再回到这幢两层楼的别墅前,她仍旧可以立刻回忆起那时的怔仲。
“珈宜吧?快进来坐啊。”珈宜仍旧在感受香味的迷茫中,只觉得自己的手被牵进了一个大手里。
她抬起头,逆着光,看不清楚面前人的表情,只觉得触手温软,有妈妈的感觉。
“傻孩子,楞着做什么?”声音缓缓地,带着一些小心和宠溺,珈宜觉得这里一切都有着特殊的味道。
“你看我,都不记得介绍一下,你叫我周嫂就行,来,快进来,大热天的,别站在外面了。”周嫂拉着珈宜的手,带着她跨上洋房大门前的阶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一进门,光线立刻暗下来。老式的洋房有着独有的凉爽,比起屋外艳阳高照,屋子里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光线的突变,让她一下子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呆呆地跟着周嫂走了几步,待到可以适应时,已站在了会客厅里。
这里又是另一种风格。
西式布艺的沙发,包着雕工细致的木制围边。同系的茶几,脚下是细致厚实的绒毛地毯,她分不清是何种质地,只觉得踩上去,绒毛就没过了细小的脚踝,触感柔软而细腻,很是舒服。
沙发后是一个深色木制的壁架台,放着几个相架和一个竖放在架子里的瓷碟。
墙壁上挂着一副兰草图,幽幽的淡雅,并不太合适欧式的风格,那时她还不懂缘由,长大后却曾惊得掉泪,在这是后话了。
周嫂牵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就自去弄小食茶点了。
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这里的环境。
起居室的旁边是一个餐厅,有五节台阶和客厅做分隔。桌椅是中式红木的。深邃的红褐色,张显着它的年岁和沉稳。
会客厅的西式风格显得更加的突兀。
她有些疑惑。
此时楼梯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轻盈的,不是傅爷爷,珈宜转头看去。
从楼梯上下来一个看上去和她同岁的男孩子。
她从小就身材瘦长,这个男孩子看上去要矮一些,但却站得很直,直到走到珈宜面前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类似西瓜太郎的发型,很黑很亮,她有去摸一下的冲动。
他就那么站着,似乎在观察她。眼神里有着探究和排斥,显得不太友好。
她不喜欢这种被研究的感觉,这让她想起来幼时看蚂蚁的情景,有些别扭,便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一丝惊讶闪过他的眼睛,随后是一抹一晃而过的羞涩,他转过了头,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再不看她。
让你再瞪着我。珈宜在心里小声地说,暗自高兴自己的胜利。
她和他都不说话,层高远甚于单元房的别墅客厅显得更加空旷。
只有摆钟发出的规律的声音,机械的磨擦,一下一下,激打着就要凝固的空气。
安静中,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神不期然地再次撞进她的心里。
不大,好像有些内双,但是瞳孔很黑很亮,和自己的完全不同。
从小她生就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让周围的人好奇不已。
而那双眼睛,黑得很深,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
想要再看一次,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常。
红晕慢慢漫上脸颊,像层粉雾罩着白瓷般的肌肤。
抠着裙子边上的蝴蝶结,她低着头不知所措。
这时周嫂的出现,让她深深透出一口气,似乎再没有一些变动,她就会被这低气压生生闷死。
周嫂将托盘在茶几边放下,一边端上几盘点心,一边笑着对珈宜说:“珈宜,坐了会儿也饿了吧,来,尝尝周嫂做的点心。”
说着就把一块小曲奇饼干塞进她手里。
珈宜看着手里的饼干,微微地蹙了蹙眉。
她一向不爱吃甜食。
想到妈妈告诫要懂得礼貌。
她小心地放在嘴边咬上一口,细细咀嚼。
尽量去忽略腻人的甜味,因而她没有留意到,对面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的动作,留意她的表情,眼神有些不耐。
“傅谦也下来了,我正打算去楼上叫你呢,怎么缩在这个角落里,都没看到你。”眼神霎那收回,一片清淡。
傅谦,原来他叫傅谦。
珈宜心里默默念着两个字。
那时她还不知道写法,当然不会想到而后无尽的纠缠。
他依然没有说话,抓起盘子里的小酥糕,起身回去了楼上。
“这孩子,”周嫂喃喃,“珈宜啊,你不要介意,傅谦一直都是这样的。来,多吃点,晚上周嫂给你做好吃的。你喜欢吃什么?……”周嫂怕是有些担心她的拘谨,闲话乱扯,倒是时间过得飞快。
而傅谦,一个下午都没有再出现。
周嫂带着她来到花园里闲逛。
屋子后面有很多竹扁,扁里晒着各种各样的草药。
原来这就是那股香味的源头,她有些欣喜。
下意识地走近这些散发特殊气味的植物。
“周嫂,您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就在这里看看。”
她看了一阵,回头才发现周嫂站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些忧伤和迟疑。
随着珈宜的声音,她也似回魂一样睁了睁眼睛,眼神再次恢复了清明和慈爱,点了点头,嘱咐着快些回屋就去别处了。
她没有把周嫂刚才的失态放在心上,而是徜徉在竹扁围成的小方阵里,身心陶醉。
“很少有这么大的孩子喜欢这个了。”
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然放开了还握在手里的一小把草药,双手背在身后,就像做坏事被抓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她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刚才说话的,三十多岁,带着玳瑁框的眼睛,嘴角含着微笑,一袭白色衬衣西裤的打扮,分外儒雅,这应该就是不曾见面的傅叔叔了,她猜测。
旁边的一位,就是这屋子的主人。
看到熟悉的人,珈宜忽然觉得放松下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傅爷爷”,朝他们走去。
傅爷爷听到娇滴滴却不失可爱的声音,立马笑地更加欢愉,脸上骤起深深的纹路。
他一把抱起了她,笑道:“来,让傅爷爷抱抱,好久没见到小珈宜拉。”
“傅爷爷,妈妈说我要住在这里,是真的吗?”
“是啊,这些天妈妈比较忙,所以珈宜要住在这里一些日子,珈宜愿不愿意阿?周嫂做的东西可好吃了。”
“嗯,妈妈说会来看珈宜,傅爷爷也会带珈宜去看妈妈。”珈宜揪着裙边的蝴蝶结。
“对啊,妈妈说的都没错,那现在我们先进屋吧,这些草药阿,珈宜要是喜欢,以后带你来认识认识,好不好?”
珈宜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吃饭时终于再次见到了傅谦。
他坐在傅叔叔的旁边,而珈宜坐在对面。
桌子上摆满了菜,油爆虾,蛤蜊炖蛋,糖藕,白斩鸡,芥兰菜,鸭汤,凉拌三丝……
还有一道西湖醋鱼。
“爷爷吃饭,爸爸吃饭,……吃饭”,最后一声很小,声线特别。
“珈宜,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傅谦,我的孙子,和你读一个年级。”
“傅谦,这是珈宜,就是你林阿姨的女儿,小时候你们见过,不过太小阿,一定不记得了……”傅爷爷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爸,孩子们自己会慢慢熟悉的,您别着急”,傅正锌往老爷子杯里斟了些酒,“今天高兴就许您喝一点,但是不能多了。”
傅爷爷很快又回过神来:“别让珈宜干坐着了,我们吃饭。珈宜,多吃点,把这儿就当自己家一样,不要跟爷爷客气啊。”又往她碗里添了些菜。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感受分外的包容与客气,她忽然有些想念那个小小的,只有她和妈妈的家。
在家里,虽然每次只有两菜一汤,但妈妈总是做得很精细美味,屋子里弥漫的是油料爆香后的淡淡的油烟味,里面混合着菜料本身的香气,总是让珈宜觉得一天里最大的甜蜜和幸福。
而眼前这些,虽然比起家里更加精美,味道也很不错,但终究不是妈妈的味道。
还有鱼,整条的。
很小的时候被鱼骨卡过,虽然那时没有太深的记忆,但似乎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如果他们让我吃……”珈宜有些紧张,仍旧乖巧地吃饭。
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面对细致的关怀,她还不懂拒绝。
“珈宜,来尝尝周嫂最拿手的菜。”
傅爷爷夹起一块醋鱼,细心地挑去小骨,放到她的碗里。
“吃鱼补脑子哦,小孩子一定要多吃一些。”
她看到眼前的一块半边蘸了酱料的鱼肉,纹理清晰,酱汁浓郁。
有些迟疑。
然而老爷子似乎没有发现这一点,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不知该如何说不。
她还是张了嘴。
嚼了很久,喉咙却痉挛了一下,她感到不适,微微蹙眉,一边舀起米饭吞下。
她抬起头想要微笑,却不经意撞进了一片深潭里。
傅谦静静地盯着她。
他在研究,她确信。
眼神里有些疑惑,而后似乎是了然,带着不容易被发觉的轻蔑,他低头继续吃饭。